待韭叶面切好下大锅,再在小锅烧油少许,用两三瓣蒜和四五段干辣椒炝锅,倒入酸菜浆水,添水,加盐,待翻滚,浆水的香味便直直地扑将出来,扑进你的味蕾里,撞击你的记忆,让你满口生津,泪眼婆娑。此时,正好韭叶面下锅翻了两滚,熟透,用筷子滑溜溜地挑到碗里,浇上炝锅的酸菜浆水,加上香喷喷的辣椒油和韭菜花,红肥绿瘦,一碗乡愁。
浆水面,其实还有另外一种极简单的做法,就是在清水里煮好面,直接倒了生浆水下去,撒上盐,待汤面热透,捞将出来,有面有汤,一碗的酸涩清淡,在夏日,很是消暑解渴。这种做法是家常的,省却了很多油水,而炝锅浆水面,只有来客人时才会有。
如今这般渴念一碗浆水面,可事实上,小时候,我并不喜食它。因为觉得酸涩寡淡,没有油水。每每母亲做了,我只是草草地吃上一碗了事,宁愿饿着肚子,甚至对它抱有莫名的敌意。那时,正在长身体,母亲看不过,就经常背着父亲给我捞白面,放些肉臊子,再放上辣子油和韭菜花,做成干拌臊子面。我于是经常坐在灶房里的小板凳上,津津有味地吃母亲的臊子面。那时,我并不知道,那一小坛子肉臊子对母亲来说有多么的金贵。
一直到了去外地上学,才时常怀念母亲的浆水面,那种酸涩的味蕾的记忆,能轻而易举地激发我的思念。于是经常电话里跟母亲唠叨地说想吃她的浆水面,而每次回家母亲总是给我做各种各样的吃的,浆水面倒是很少做。母亲说,浆水面没有油水,吃它作甚。我知道她是见我在外面伙食不好,消瘦得紧。
后来工作了,常年在外面漂着,回家的机会更少了,每次回家还惦记着母亲的浆水面,母亲也不再推辞,就给我做上一顿。她挽着袖子在灶房里擀面,我就还坐在那小板凳上,一边烧灶火,一边跟她聊天。她说,再忙也要吃好饭,她说,浆水面再好吃,也有擀不动的一天。
我心生酸涩,偶尔抬头,看她满头白发,一手的面泥,犹如纷纷尘埃。
望远镜里的苍蝇头
文/犀牛大哥
冬日傍晚,灶台前的桌上摆着几十只白瓷海碗,碗里有一把粉丝,几片羊肉或牛肉,一层用机器切压好的方糖形馍块儿铺做底。戴着白帽子的回民厨师站在锅前将碗里的备料倒进一只大铁勺,在小锅里快速煮开,再勾着汤水倒回海碗里,烹煮时间不过三分钟。师傅面无表情地专注捞煮过程,旁边的帮厨,多半是家里子侄,同样面无表情地递碗,接碗,在不大的店里稍一转身,白瓷海碗和一小碟糖蒜头就放在客人面前了。这样一碗羊肉泡馍当年只算五块钱,热量足够冬夜里我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写画八小时。
泡馍店多叫老X家,老马,老刘,老孙……老板几乎都是回民。一般店面不大,木制桌椅蒙着一层油亮的黑。店里独沽一味只做泡馍,不像古城有些店家装潢一新,弄出各类名目做游客生意。这儿气氛更单纯,只是吃饭,没有旅行团照相机,没有猎奇,没有秦腔表演或打扮成兵马俑的服务员。旅客是带着体验指标来的,食客只为果腹。有回旧同学来西安找我,地道广东人,带他去回民馆子,老马家,整间店里回荡起广式普通话:挖!大佬!这里真的好盏鬼(粤语,过瘾,有趣)哦!挖!蒜是甜的!挖!好大尘(灰尘很大)!挖!才五块?!劲抵(粤语:特别划算)!
羊肉泡馍有两种传说:一说是赵匡胤发明的,一说是唐朝军队里出现的吃法。我想象那是为了行军打仗方便,造饭时支几口大锅,撕开背囊里的馕饼往碗里一搁,热汤一泡,味道好,饱肚子。撕面饼后来成了羊肉泡馍的一大特色。我在西安出生,临潼长大,可从小家里吃米不吃面,很少下馆子,小学毕业前全家迁居广东,真正吃上羊肉泡馍还是大学考回西安才造就机缘。那天与学弟晓林爬完骊山,错过饭点,下到山脚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晓林提议去吃碗羊肉泡馍。进店后老板问:“一人几个饼子?”我想想说:“三个。”(那时饭量大,一顿能吃九两米饭)
老板看着我说:“三个?多了吧?先给你两个。”
拿着两张面饼、一只白瓷碗上楼找座位。坐下后我问晓林:“现在呢?”晓林说:“掰饼子呀。”我看周围,果然人手一只死面饼子忙活。
要掰多大块?
那个……苍蝇头那么大。
“苍、苍蝇头?!”我不想显得太外行,压下烦躁——两张手掌大的面饼……这是要抠到天荒地老吗?!晓林自如得很,一边弄一边跟我聊天。我疲于应付,心里只是反复告诫自己:别弄太大块、别弄太大块……这时真希望店堂墙壁上挂的不是马勺脸谱而是《羊肉泡馍进食规则》,让我可以照本宣科。每样食物都有进食步骤要求,弄错就会闹笑话。晓林看着我笑,说也不用真的弄成苍蝇头大小,尽量碎着就好。我没有敷衍了事,继续用指甲将饼块掐成碎屑——我才不放弃呢,这是泡馍之禅第一堂课!两张饼用去四十五分钟(现在我明白三张饼不是太多,是用时太久),把碗送下去没多久就端回来了,半碗苍蝇头加上粉丝、羊肉,馍片吸饱汤水就变成活物,好像花朵结成果实,纸张变作信笺。四十五分钟的劳作,五分钟就下了肚,口里鼻中全是羊肉膻腥香气,真过瘾,我笑,好像刚刚享用完丰收后的盛宴。
某年九月,我带当时的女友回西安,启程前讲起当地美食,唯一担心的是她吃不惯羊肉泡馍——女生怕膻腥怕腻的例子我见太多。但吊诡的是经过一晚美食试吃后,她独独爱上了羊肉泡馍,一日三餐顿顿吃也吃不够。那三天里我们把回民街每家泡馍店都吃到了。两人公认最好的那家已忘记名字,一栋双层旧楼,房瓦间生出茅草。一楼炉灶,二楼坐人,自己生产苍蝇头。也是那天我才知道面饼的学名叫坨坨馍。成品端上来,几乎见不着汤,汤汁都被吸进馍里,碗显得巨大。两只坨坨馍缩成一只小拳头,被口舌分开,又在胃里团聚。
我们去超市里买了半箱羊肉泡馍方便包塞进旅行箱。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酸奶搭配羊肉泡馍成了宵夜主菜单。在异地以羊肉泡馍做宵夜是一种秘密的思乡仪式,只是鲜有成功案例。有时揭盖太早,面块死硬,耐心等它泡到软烂又像喝小米粥,很难掌握时机,也根本没有火候可言。她笑说可能是少了掰弄面饼的过程所致。记忆会让眼前的菜肴变得咸淡不一,不够浓烈,不够香醇,不够辣,不够甜。回忆有时并不总能起美化作用。现在想来,故乡的食物就是一只单筒望远镜,让你拥有回到过去的可能,既缩小世界,也放大你与她之间的距离。
粗糙的美食,也是美食
文/艾小玛
【一】
每次谈论到家乡美食,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尴尬。
大家对于广东人的误会太多,我们或许曾经有一段时间沉迷于野味之类的,但现在真正吃的人很少。原因很简单——那些东西既不壮阳,也不好吃。
不过即使这种尴尬的场面经常发生,如果对方愿意,我仍然会热心地介绍来自家乡的美食。无论是味道鲜美的老火汤,还是撒上花生碎甜酱的素肠粉,抑或各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小炒,身为吃货,我能从制作原理到餐厅推荐,仔仔细细地说上一个小时。不过如果有人问我,究竟是哪一种美食吃了以后能让人心情愉悦,灵魂升华,我大概会推荐他去尝尝广东早茶里的点心。
我还记得,小时候爸妈并不太爱带我出去吃饭,原因是觉得外面的食物不养生,过于油腻,对身体不好。所以,只有发生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或者妈妈厌倦做饭的日子,我才有机会去外面好好吃一顿。
家门口有一家很大的海鲜酒楼。从外表看来,这家餐厅似乎就是卖卖什么椒盐皮皮虾、爆炒蛤蜊、芝士焗龙虾之类的大众食物,价钱实惠,和这座城市里所有的海鲜馆子没有任何区别。不过,它所提供的早茶点心,总让幼年的我流连忘返,也是我努力学习的动力,每次只要考到高分,妈妈问我想要什么奖励,我的答案永远是——要去喝早茶。
其实喝早茶这件事情,并不一定要很早起来。
据说我们一位家住广州的亲戚,每天早上5点钟起来晨练,6点半开始喝早茶,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他喝的可还真是“早茶”。而像我们这种略微懒惰的家庭,绝对不会那么早起床,而是会一直赖床到10点多,再慢悠悠地走去喝早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这种应该叫做Brunch,管他呢,只要能喝上一杯热乎乎的茶,再来些美味的点心就好了,定义的事情就交给别人吧。
我们家对面的酒楼是本地人开的,服务员也大多数是广东人。一进去就能听见里面混杂着客家话、广东话、潮州话,偶尔还能听见几句闽南语;如果你仔细倾听,还能听见家长训斥熊孩子的声音,老男人们互相吹牛忽悠的谈话。反正,你别想在其中找到丝毫的小资情调,这里除了闹哄哄的市井气息,什么都没有。
当你坐下来以后,服务员会先问你想喝什么茶。常见的是菊花、茉莉、铁观音,当然如果你不爱茶,也可以说“来一壶白水”,也并不会招来服务员的白眼。接着,你就可以拿着小卡片,等着推点心的小车子到你的面前,挑一个你最喜欢吃的,然后服务员会帮你拿下来放到桌子上,在小卡片上盖一个章。
小车子是轮回转的,如果你在第一次没有选到满意的点心,可以等下一个小车子。点心的款式很多,不过总体来说是分成甜味和咸味两种,甜味的大概是一些马蹄糕、紫米丸子之类的,我记得我小时候特别偏爱甜味的食物,每次总要嚷嚷着再来一份马蹄糕;咸味的类别就更多了,什么牛肉丸子、鲮鱼丸子、肠粉、叉烧包、芋头糕、萝卜糕、糯米蒸排骨,父亲对于排骨总有别样的喜好,不过母亲总是阻挠他别吃太多的肉。
如果以上的食物仍然不能满足,还可以要一碗生滚鱼片粥,熬得软糯的米粒,再加上新鲜的鱼片沸腾片刻,盛出来以后撒上小葱和姜丝,口味重的还可以搁点胡椒粉和麻油。
在餐桌上要吃什么,不可以吃什么,大家总会热热闹闹地讨论一番,每逢想起那样的时刻,我总会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毕竟那是我童年时代最最重要的回忆。
【二】
后来,我离开家到其他城市念书,生活,恋爱,吃当地的食物,认识了一群不会说广东话但是又很可爱的朋友。我认真地寻找当地可以喝早茶的地方,把它们写成一张单子,有空的时候就去吃一家。
在上海、北京这样的城市,粤菜真正做得好的往往是五星级酒店。我个人分析大概是平价餐厅比较在意客流量,所以不得不和当地风味融合,当然大部分也挺好吃的,不过总感觉缺少一点什么。而部分高级酒店会提供粤式早茶点心,我也愿意邀请朋友一起去分享周末早晨的时光,安静宽敞的环境总能让人心情愉悦,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食物过于精美,大厨们恨不得把摆盘当成装置艺术的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