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街的两侧是两长溜木板屋,间间相连,门开一式,窗户般大。而且不管白天黑夜,临街的门窗里都流出明亮的烛光。于是,光滑的街面便涂满了无数斑驳的亮点。走在洞街,有如踏入了仙境,又如走入了迷宫。使人如梦如幻如醉如痴眼花缭乱。沿洞街直驱半里,便是尽头,此处筑起一道高堤,长有十几丈,高有四五尺。堤内繁星闪烁,似是天庭,又如水晶宫。其实,那只是一潭无底的深水。烛光映入水中,便似繁星闪烁。潭中水声潺潺,水声与洞壁回音共鸣,鸣奏着雄浑的乐章。
深水潭上架了一座藤桥,桥宽不足五尺,长却近十丈。走上去如荡秋千般颤颤悠悠晃晃荡荡。但走惯了也如履平地。藤桥的另一端,又是一个灯烛辉煌光亮呼应的所在。烛光映照的洞顶辉煌如天空烧起的晚霞。那霞辉之下便是帅府的中宫,王亲显贵们待宾议事之所在。
此刻,去威风台祭石的人们早已随王爷进入了洞宫,这中宫里还准备着更大的祭典仪式。
中宫建筑同是木扳构造,只是这木板更为光滑,是细细打磨后又用桐油油漆过的木板。配上交相辉映的烛光,实为灯壁辉煌明如华日,宫内的正壁上是一幅气势磅礴的粉墨画,画中是一只对天长啸的白虎。
相传,土家族人的祖先廪君死后,魂魄化作了白虎。自廪君在武落钟离山赤黑二穴投剑比武一举成名后,便率部落沿清江而上,由巴山入武陵,到溇水,安营扎寨,挽草分庄,便建立了容阳这处小天地。容阳土司励精图治,疆域渐宽,势力渐强,因而引起朝廷重视,便对此地土司实行了封疆命王的羁縻怀柔政策。封土民首领为宣慰使司,隶属皇帝下臣。对下称王,对上称臣,杀人不请旨,母死不丁忧。
王亲显贵们已按座次等候在中宫。猪、羊、牛三牲祭品和美酒琼浆早已备好,就只等王爷入宫主持仪式了。
西后今天特别激动,激动得有些坐立不安。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仍还是当年当戏优时的那种风采神韵。红唇白齿,粉脸桃腮,眼黑珠亮,秀鼻挺拔。只是当了多年王后,性情孤傲了许多,气质高贵了许多,令人敬而远之。此时,见王爷迟迟不到宫,她似又有点焦虑了。为掩饰这种焦虑,她又一次站身检查了一遍祭品和美酒。向总管野大松问道:“野大人,时辰已到,要不要去东宫请请王爷?”
“王爷从不误时,就别催了吧!”
说话的是东后,一位比西后更是年轻更是漂亮的王后娘娘。她刚四十挂零,尽管跟王爷生了五个王子,却仍还是风姿绰约满身秀气。她细眉大眼,文静却大方。不过此时的眼皮有些红肿,因刚刚摔死了三个儿子,正处于悲痛之中。她与西后一直不和,她怀疑她的三个孩儿正是西后借机所杀。她甚至怀疑那如魔如妖的法师就是西后入宫前的那个情人。大哥俾就是他俩的产物。所以西后话音刚落,她就给抵了这么一句。
随着东后话音落下,王爷由五王子搀扶着入宫了。王亲显贵连忙跪下,口称王爷千岁。
王爷在白虎神灵像前的小印石前停下,缓缓招了招手:“众亲平身!”
“谢王爷!”众亲齐呼一声,纷纷上坐。
王爷扫了众亲一眼,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卷黄绢:“大哥俾!”
大王子慌忙离座:“父王,孩儿在!”
“上前来。”
“是。”大哥俾惶恐不安地向前走去,在王爷脚边跪下。“父王,孩儿------”
王爷把黄绢向他递去,说:“此乃父王遗命,你当众宣读吧!”
大哥俾展开黄绢,迅速扫一眼,忽又匆匆捏在手中,脸色变了:“父王,这------”
“念吧!”
“这------”
大哥俾感到为难,实难从命。
“大哥俾!”西后一听王爷叫大哥俾当众宣读,就已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此遗命如是确定王位继承人的遗命,怎么会要受承人自己宣读呢?这在历届王位传交时可还没有遇到过啊。再一看大哥俾那为难而痛苦的脸色,她就更觉事情坏了,于是猛地站起。“是什么,拿来让母亲宣读!”
大哥俾瞟了王爷一眼,后退着向西后走去。
西后猛伸手把黄绢抢过去看了看,马上拿出戏优的本领,强颜作笑道:“王爷,你贵体还这般健康,加上大哥俾又为你点燃了回生灯,归天之期还远着呢!怎么在这种时候宣读遗命呢?我看不很合适吧?”
“我老了,”王爷转向西后。“迟早会死的,现在只是宣读,我死后就生效了嘛!我希望能在死之前结束这场纷争,在归天之前------”
“王爷!”西后生怕王爷再说下去,便很无礼地打断了王爷的话,说:“这样的安排当然也合情合理,可宣读如此重要的遗命,恐怕要在祭典之后才合适吧?宫中任何大事,都是在祭典之后才决定的。”
“王爷,”东后也站起身来,“那就依她的,祭典之后再宣读吧!既然王意已决,迟早都一样。”
“好吧!”王爷恩准。他并非是听了东后之言,而是觉得不能乱了规矩。的确要在祭典之后宣读才合先理。于是说“时辰已到,拿酒来!”
众人慌忙下坐排起队势,站到了王爷身后,面对白虎神灵像跪下。
东后亲自把盏斟酒——每次祭典都是这样。五王子把酒接去递给王爷。
王爷面对白虎神灵象,举杯过头,说道:“本王爷田麦什秀感恩于白虎神威,感恩于苍天赐予镇疆印石,感恩于列位先王神灵护佑,感恩于朝廷的皇恩!今我容阳山河两半,峒门二开,是吾之遗恨也!伏望列祖列宗降福吾地,革除谋夺,保佑万民免受分裂割据之苦。重振江山,造福于民!”
这时,东后望了西后一眼,发现西后仍将黄绢紧紧握在手中。便忍不住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
王爷顿了顿,把酒杯轻晃了一下,继续说:“这第一杯酒,敬镇疆印石,望苍天再赐福容阳!消灾免祸。”说着将杯中酒饮去一半,另一半泼撒在印石上。五王子忙递来第二杯酒。王爷接过杯,说“第二杯,敬祖先白虎神灵,望祖宗之神保佑万民平安!”又饮去一半,另一半泼于地上。五王子又递来第三杯,王爷接下,说:“第三杯------”话没说完,酒杯忽然“叮当”落地了。王爷忙按住胸腹,“哎唷!”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王爷?!”西后忙上前扶住王爷。
“王爷!”东后也奔过去扶住了王爷。
“这------酒------”王爷没能把话说完,重重地倒了下去。
东后眼前一黑,跟着倒了下去:“王爷------”。
3
王宫里立时一阵惊慌和骚动。
“王爷------”
“王爷------”
“王爷------”
东后、西后、大王子、五王子一齐扑倒在王爷身上,一齐呼喊。
王爷圆睁双眼,嘴唇剧烈抖动,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忽然.一股殷红的血从嘴角淌了出来。慢慢地,王爷闭上了眼睛。
东后久久地望着王爷的脸,望着从他嘴角淌出的鲜血,忽然叫道:“洒中有毒!”接着闪着火一样的目光扫视众人。“谁备的酒?”
西后冷冷地瞪了东后一阵,慢慢站起身,一字一顿地说:“酒中有毒!没有毒王爷会死吗?这酒不是你斟满,你儿子亲手递给王爷的吗?”
“我------”东后猛地盯住了自己的手,顿时呆若木鸡。好久以后,叫道“可我并不知道酒中有毒!”
“知道又怎样?谁敢说是你放的毒啊。”西后仍一字一顿地说着。
“你------”东后狠狠指着西后,“是你干的!一定是你!”
“我?”西后反唇相讥。“你看见了?我们不是同时进的宫吗?酒是总管大人从膳房搬来的,你瞎了眼吗?”
东后又盯住了野大松:“野大人,你说,谁干的。”
野大松“扑通”跪下:“东后娘娘,在下也只知祭典要用酒,并不知酒中有毒啊!”
“酒是谁备的?”
“奴仆,他们备好了,我就搬来了。”
西后忙道:“野大人,把奴仆带来!”
“是!”野大松慌忙领命而去。
这时忽听一声大叫.“给我拿下”
王亲显贵全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向喊声处望去,只见五王子不知啥时已坐到了王爷的位子上,正在发号施令。可众人并不知到底谁把谁拿下,一个个只能无动于衷.瞠目结舌。
五王子也似乎明白了众人为何不动,忙又重新下令道:“给我把大哥俾和西后拿下!”
非王爷之命,谁敢乱拿娘娘和王子?众人仍是无动于衷。
“好啊’”大哥俾倏地拔出宝剑,“父王尸骨未寒你就夺位了!”说着向五王子冲了去。
五王子也拔出剑来,刺向了大哥俾。但他哪是大哥俾的对手,还在众人目瞪口呆呼不出声时,先自饮剑而亡了。
东后一直在与西后争吵,直到五王子“哎唷”一声倒地,才如梦初醒,撕肝裂胆地叫了声“孩儿”,又一次昏倒在地。
这时野大松己将两个女奴带来了。
“启禀娘娘,酒就是她俩备的。”
西后猛一挥手“给我拖出去砍了!”
“是!”野大松转而命令刀斧手,“拖出去砍了!”
“冤枉-------”
没等女奴再说话,刀斧手已将她们拖了出去,进来时已提了人头。
忽有一人击案,随之喝出一声:“给我拿下!”
是大哥俾的声音。现在他又坐到了王爷的位子上。他是为王爷点燃回生灯的孝子,王爷许过的愿王亲们已经听说。于是再不敢无动于衷,连忙将还在昏迷中的东后拿下了。
宫外忽然有人传呼:“贺世恩大人到!”
“贺世恩?”西后连忙跳上坐椅对宫外呼道:“此时王亲祭典,外人不得入宫,请他赶快回去!”
“启禀娘娘!”野大松忙道:“贺世恩是个汉官,又是朝廷派来的,而且是王爷的心腹之人呀,此来-----不让进怕是------”
“怕什么?”大哥俾击案道:“他是父王心腹,更是来者不善!”
“大王子!”西后猛喝一声,狠瞪了大哥俾一眼。
“启禀娘娘!”一相貌丑陋的彪形大汉从野大松对面的位子上站了起来,他叫廷奇,王宫总兵。他说:“小人也觉此人不可小视,不让进怕是-------”
西后一扬手打断廷奇的话:“本娘娘自己可以做主。转而对宫外呼道:“请太傅贺大人稍候!”之后又对野大松道:“你快把宫内布置一下,看这,乱七八糟的!”
西后去了后院很小一会儿便又回到宫中,对宫外呼道:“请太傅贺大人入宫!”接着对廷奇吩咐道:“贺世恩入宫了,你要把好宫门,明白吗?”
“嗯嗨!”廷奇连忙答了一声,他是掌管兵权的,知道西后要他做的是什么。便忙向手下作了安排。
贺世恩入宫了。他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儿,但不显老。不胖不瘦的高挑个儿显得极精神。满身的儒仕风度给人以亲切感,却也透着神秘。尤其是那对深陷的眼睛放出的明亮之光更是显得既浅又深使你感到高深莫测。他是京都派来的汉官,却又要算一个比兹卡人,因为他已来了近二十年,在这里安了家。妻室是王爷亲赐予他的。一个极漂亮的宫女。
贺世恩只把宫里扫了一眼,便觉气氛不对。接着便看到了倒在印石下的王爷。于是不顾一切地扑到王爷尸体上,悲声恸哭了。
除了贺世恩的哭声,宫内出现了暂时安静。这是一种极度紧张十分恐慌的安静。因为谁都知道贺世恩非等闲之辈。在容阳地界上,他算是一个真正的文韬武略之人。其文采无人可比;其武功,更没人与之相提并论。尤其是此时的廷奇总兵,更是觉得身负万斤了。万一贺世恩据力问罪,他该怎么办?
贺世恩的确开始向西后、大哥俾问话了,他以老臣身份问道:“请问娘娘,王爷为何猝死宫中?”
西后没敢发怒,而是微微作笑地说:“酒中下毒,奴仆所为,老妇已将奴仆斩首了。”转而对刀斧手道:“把罪犯首级拿来与太傅贺大人过目。”
奴仆的首级提来了。贺世恩根本不看,又问道:“请问大王子,你安坐王位,有何凭据?”
大哥俾道:“我为父亲点燃了回生灯。”
“不!”西后忙插话:“有王爷的遗命为凭。”说着拿出黄绢递给贺世恩。“贺太傅,你来了正好,你是王爷心腹之人,你就代王爷向众亲宣读一下遗命吧!”
贺世恩看了看遗命,忽然换上笑脸,单腿跪到大哥俾面前:“恭喜新王爷!舍人贺世恩在此叩首作礼了!”
大哥俾傻了眼,竟什么也说不出。
贺世恩整整衣冠,走到印石前,扫了众王亲显贵一眼,道:“众王亲请起!”
众人连忙肃立。
贺世恩高举黄绢,朗朗读道“先王遗命:遗命大王子大哥俾继承王位。先王田麦什秀亲旨!”
众人连忙下坐跪拜,口呼新王爷千岁。
贺世恩在他应坐的位子上坐下后,又说:“请问娘娘,新王爷何日正式登基?”
“这个------”西后犹豫了一下,马上笑道:“老妇正要和众亲商量呢。”
贺世恩说:“依舍人之见,要待先王遗骨入土后,再过百日方可登基,否则便是仓促了。”
西后说“可是------宫中不可一日无主呀!”
贺世恩答:“众亲都知道大王子就是新王爷,这不就是主吗?登基不过是形式而已。请问,先王可曾把虎钮金印传于大王子?”
西后顿了顿说:“王爷猝死宫中,连遗命也未来得及宣读,哪里传交虎纽金印啊?”
“哦!”贺世恩沉吟片刻,说:“众亲都是知道的,土司之权,王位并不重要,重要的可是虎纽金印。谁有金印,谁就是真正的王爷。因为虎钮金印是皇上赐予的镇疆之印,没有它,朝廷安能认可?所以,新王爷眼下的头等大事应该是找到虎钮金印。否则,就是空得遗命了。”
西后竟也沉不住气了,忙扫了众人一眼,问道:“谁知道王爷金印放于何处?”
回答的是一片寂静。
“谁知道请廪告,老妇定有重偿。”
回答的仍是一片寂静。
贺世恩站了起来,说“先王猝死,没传交虎钮金印,却留下了遗命。王宫不可一日无主,望大家维护先王遗命。也共同维护容阳的安定。老夫我先告辞了!”说完,向大哥俾和西后各行了个江湖大礼,然后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