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一冰说,伟太鞋厂的事,你听说了么?林小玉说,伟太厂出了什么事,我这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功夫管别人的闲事。吴一冰说,可不是闲事,这里透出了一个要命的信息。林小玉说,那你说说,怎么回事。吴一冰说,在咱们工业区,第一大的厂是峻阖,有上万员工,第二大的厂就是伟太。林小玉说,那又怎么样。吴一冰说,就在前天,伟太厂发生了大罢工,工人要求伟太厂补发这些年的加班费。我当时觉得,工人是在瞎胡闹,你猜怎么着,工人获胜了。所有工人,都得到了补偿,有的人进厂时间久,一次性就补了二万。林小玉倒抽一口冷气,说,我的天,那得多少钱。吴一冰伸出两根手指,说,听说伟太厂补了这个数。林小玉说,二千万?!也是,没有这么多钱拿不下来。吴一冰说,现在这事都传开了,伟太厂的工人像过节一样。大多数工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林小玉说,政府就不管么?吴一冰说,怎么不管,政府出面了。林小玉说,政府出面了,怎么还会这样。吴一冰说,政府的态度,是依法办事。林小玉半天没有说话。在她打工的记忆中,只要劳资纠纷,政府的天平,多是倾向资方的,招商引资,保护投资环境,这是重中之重。吴一冰说,此一时,彼一时,伟太厂属于劳动密集型的企业,污染又严重,现在要被淘汰了。林小玉明白了其中奥妙。但不知道伟太厂的事,与她有什么干系。吴一冰说,现在,峻阖厂的工人都跃跃欲试,想效仿伟太厂搞罢工。林小玉说,郑九环就没有一点防备。吴一冰说,怎么没有,其实普通工人,不过是一盘散沙,哪里懂得组织罢工,就算罢工,也提不出合理合法的诉求,伟太厂就是有那么几个刺头挑了头的,他们知道一旦罢工,不管成败,自己都要被炒的。林小玉说,有那么傻的人?吴一冰说,听说,那些带头的,向每个拿到补偿的工人收五十块的提成,他们才是最大的羸家呢。又说,伟太的事,提醒了郑九环,现在他是要先下手为强,已经开始裁员了,听说列了个名单,先把那些可能挑头的裁掉。林小玉说,这样说来,现在峻阖厂的形势不好。吴一冰说,美国金融危机,对我们厂影响很大,往年天天加班到十二点,今年这两个月,没有加过班。又说,你的货款得抓紧时间要。林小玉说,可是……看着桌上那九连环。吴一冰说,你傻呀,你还真把这九连环当回事么。再说,峻阖厂罢工,只在这个星期,你得在罢工前要到货款。林小玉说,你也是组织者么?吴一冰说,是郑九环逼的。林小玉感觉浑身虚脱了样,提不起一点气力,疲惫地说,谢谢你,一冰。吴一冰说,你看你,说这些见外的话,我失业了,还想淘你的光,到你这里来混碗饭吃呢。林小玉说,你要能来,我求之不得,只怕你嫌我这庙小。心里有话却没有说,若是要不到峻阖厂的钱,自己这厂分分钟就会倒闭。吴一冰走后,林小玉闭目在大班椅上坐了好久,拨郑九环的电话。好半天,没人接,林小玉正要挂,电话通了。林小玉说,郑总,是我。郑九环似乎情绪低落,说,小玉呀,什么事?林小玉说,郑总,你给我的九连环,我解开了,你可要说话算数哟。郑九环说,……九连环?哦,唔。林小玉说,和你开玩笑啦,今天是我生日,我想,请郑总赏光,一起吃饭。郑九环说,……你生日?林小玉说,我只请了你,一定要给我面子。花园酒店,我等你。郑九环说,那,好吧。
林小玉约好郑九环后,就打电话到酒店订了房,订了餐位。然后回家,精心打扮了一番,看着镜中的自己,做生意这才三年,似乎经历了十载,什么时候,脸上已失去昔日的光彩。三年来,为了创业,她把全部身心都投在上面,从工人做到老板,当真是不容易的,尤其是女性,在这男权社会里,每一步,都要面临诱惑与无奈,林小玉突然怀疑,这些年来的努力,到底值,还是不值。难道女强人都要做成老姑娘么,难道女强人的情感,就真的是一片沙漠。林小玉的脑海里,浮过了一些男人的影子,……郑九环、吴一冰……当这些幻象消逝时,林小玉深吸了一口气,去了酒店。无论如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得把货款要到。林小玉想。然而,林小玉在酒店的西餐厅里等了两个小时,郑九环并没有到,甚至连个电话也没给他,若要顾及女性的自尊,林小玉是断不会给郑九环打去电话催问的,然而现在,她必须把郑九环约出来。林小玉给郑九环打去电话,电话通了,却没人接。这样的等待,漫长而尴尬,一位艳装女子,明显在等候谁,而约会的人,却久等未至,古人诗句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而此时,没有池塘春草,没有蛙鼓如织,有的是餐桌上,心形玻璃灯里的渐渐燃尽的红烛,和一颗受挫的、骄傲的心,一杯白水,已添了三次,不停拨打郑九环的手机,也无人接听。办公室的电话,亦无人接听。林小玉知道,郑九环不会来了,这个结果,让林小玉觉得自己甚是可笑,却自作自受。这时,那一百八十万的货款倒成了其次,一种被遗弃、被嘲弄的感受,像阴郁的常春藤,慢慢爬上心头,把她缠绕得喘不过气来。林小玉拨通了吴一冰的电话,二十分钟后,手捧鲜花的吴一冰,出现在林小玉面前。吴一冰说,生日快乐。林小玉说,你知道的,今天不是我生日,我本来约的也不是你,我约了郑九环。林小玉这样说时,眼圈竟红了。和吴一冰在餐厅里坐到了零点,郑九环依然没来。吴一冰说,回去吧,他不会来了。林小玉说,我在酒店订了房。吴一冰送林小玉到电梯口,林小玉说,送我上去。吴一冰送林小玉上去,进了客房。吴一冰说,你早点休息,我走了。林小玉说,一冰,你别走,留下来陪我。
郑九环无情,我也无义,得去找郑九环要债了。林小玉甚至想到那天来要债的六指,想,必要的时候……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些不好的念头。郑九环于她,有再造之恩,没有郑九环,就没有她的今天,当真是成也萧何,罢也萧何么。郑九环,你可以造就我,但你不能毁掉我。次日,林小玉去峻阖厂,却没找到郑九环,问郑九环的助理,助理说,郑老板昨晚连夜赶回香港,参加董事会召开的紧急会议。听郑九环的助理这样说,林小玉觉得自己错怪了郑九环,有些为昨晚的行为后悔,也为自己那些不好的念头感到不安。林小玉离开峻阖回自己的厂,车刚到厂门口,看见两个供应商站在那里,林小玉的车就从厂门口开了过去,没敢进厂。现在,她看见那些供应商就怕,这些供应商对她其实不坏,能让她欠下十几、二十万的货款,这里面,自然有峻阖的因素,供应商知道她做峻阖的单,才敢将货赊给她,但也有个人交情在。这让林小玉很难面对他们。林小玉给保安打去电话,让保安在供应商走后给她电话。林小玉把车泊在离厂不到二百米的地方,在车里闭目养神,也许是这段时间太累,也许,昨晚和吴一冰太过疯狂,林小玉在车里居然睡着了。保安给她电话,才把她叫醒。保安说供应商走了。林小玉看表,已经到了吃午餐的时间,却没有想吃的胃口,开车回厂,不想车刚进厂,那两个供应商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因林小玉欠了他们钱,他们也不敢得罪,一味赔笑脸,叫苦,说他们都是小本经营,十几万的货款,再不给,他们都经营不下去了。林小玉知道他们说的是实情,还是那句话,只要峻阖厂一结账,马上付款,峻阖那么大的厂,还少了我这一二百万么。供应商说,能不能先付一点点,让我们也好周转。林小玉说,不瞒你们,我现在已有好久没发工资了,几十号员工,都在眼巴巴等着峻阖的那笔货款发工资呢。这不,我刚从峻阖回来。供应商说,峻阖的老板怎么说?林小玉说,郑老板回香港开会去了,一回来,就能付钱的,真的对不起,不过你们放心,我们打交道这么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应该清楚,你们还怕我不给钱么,真有那么一天,你们开车来,到我厂里拉我的注塑机。供应商说,林老板讲笑了,讲笑了。倒也吃了定心丸,赔着笑脸告辞。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林小玉心里酸酸的,她太理解他们的心境了,就像她去找郑九环一样,明明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却弄得扭扭捏捏,生怕得罪了财神爷。生意场,也是个生物链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什么,就看它的造化了。
林小玉给吴一冰电话,让吴一冰留心,看见郑九环回来了,赶快给她电话。吴一冰却透出了另外一个消息,说是据可靠消息,郑九环去参加董事会会议,很有可能丢掉总经理的职位,要是换了新的总经理,也不知会是怎么样的搞法。现在厂子里的工人已紧急联合起来,要提前罢工,趁郑九环还在香港开会的时候罢工,这样,无论是郑九环,还是接替他的总经理,都不敢马虎应对的。林小玉说,你这消息可靠么?吴一冰说,也是听那些香港来的职员说的,无风不起浪,看来假不了。这消息让林小玉吃惊不小,若是郑九环给换掉,新来个总经理,要债倒不是主要问题了,能不能继续拿到峻阖厂的订单,还能拿多少订单,这可是关系到她这小厂的生死与未来。林小玉紧张、不安,在办公室里焦躁徘徊,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走到窗口,蓦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看,正是那天闯进来拿刀威胁自己的六指,六指这次不是一个人,和他一起在厂门口晃荡的,还有两个。林小玉的掌心,就沁出汗来,实在不行,那几千块钱给了他就是,就怕他们没那么容易打发,于是有些后悔那天没把钱给他。这一天,也不敢离开工厂,晚上就在办公室里休息,次日清晨,吴一冰打来电话,说有人昨晚看见郑九环回来了,还说,他们今天不上班,现在已经开始罢工。
林小玉再也顾不上害怕六指,开车就奔峻阖厂去。果然,峻阖厂闹哄哄的,工人过节一样,说说笑笑,聚集在厂里厂外,把工业区挤得水泄不通。林小玉打吴一冰的手机,想来是太吵,吴一冰没有听见,没接。林小玉问几位女工,郑老板有没有出来。女工说没看见。林小玉说,你们罢工,搞得像过节一样开心,就不怕么。女工说,有什么好怕的,人家伟太鞋厂罢工,补了好多钱。正说着,听见警笛响,警察来了,警察来了也没有干什么,只是维护秩序,隔了一会,又有劳动局的工作人员也来了。林小玉焦急地等着消息。过了不到十分钟,那些警察就从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不一会,又有救护车也来了。林小玉的心,就揪起来了。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果然,很快她的感觉被证实,郑九环在办公室里服药自杀了。林小玉的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无数声音嗡嗡嗡嗡,泪水刷地就下来了,不知是为郑九环,还是为自己那近二百万的货款,为自己苦心经营的厂的未来。然而,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来。这天,峻阖厂宣布倒闭。后来,听说,郑九环是昨晚就回来了的,有文员看见,他回来后,一直坐在办公室里,坐到很晚。后来警方公布的结论是,郑九环在凌晨五点左右已经死亡,那时,离工人罢工,还有两个小时。郑九环死的时候,手里握着一个九连环。为什么他的手里会握着一个九连环,他在死之前,坐在办公室里干什么,他生前为什么喜欢解九连环,这一切,都成了未解之谜,当然,关于这些,现在没有人关心。峻阖这么大的企业倒闭,一时间,成了媒体注目的焦点,悲观的情绪在四处蔓延。刚刚还沉浸在罢工狂喜中的近万名打工者,一下子,坠进了寒冷的冰窖,她们悲愤、惶恐、不知所措。而对于林小玉和许多像林小玉一样的小老板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坚强如林小玉者,亦不免痛哭,亦只有痛哭,除了哭,他们真不知还能干什么。
政府的行动很快,先是封了峻阖厂,又组成紧急事故处理小组,镇里的一把手任组长,万余名工人的利益,自然是放在了第一位。如林小玉这样和峻阖有生意往来的小老板,现在暂时顾不上了。全国、甚至全世界的目光都在盯着峻阖,各路媒体记者蜂拥而至,此时处理稍有不慎,都将是国际性的影响。峻阖宣布倒闭的第三天,政府就做出决定,由政府垫付所有员工工资。拿到工资后,随之而来的,是工人撤退大潮。几天时间,原本热闹喧嚣的工业区,变得冷冷清清。依附着工业区而生的出租屋群落,网吧,小旅店,服装店,餐馆,卖菜的,卖水果的,卖饰品的,都失去了依托。生意冷清,人们已然感受到了早到的冬寒,有些店开始清货,挂出转让的牌子,也有些还在观望,希望峻阖厂倒了,能有新的厂进来。柒小兵的快餐店,在峻阖倒闭清算那几天,生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工厂倒闭了,出来吃饭的人自然就多,然而这只是短暂的回光返照,很快,拿到工资的工人纷纷离开,柒小兵的生意,由前几天的一天卖出二百份快餐,到一天卖不出十份。两口子坐在店门口,望着冷清的街道,心里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接下这个店,花光了两人出门打工多年的积蓄,本来指望能依靠这小店,一家人从此摆脱给人打工的命运,也曾梦想,做上几年,能鸟枪换炮,将快餐店变成酒楼,这下可好,几万块砸进去,声响都没有听到。六指的姐姐一开始是不同意开快餐店的,生意冷清时,天天唠叨柒小兵,后来生意渐渐好了,每天晚上数着那钞票,她的唠叨也无声无息了,这下可好,每天无事可做,正好唠叨柒小兵打发时光。柒小兵听得心烦意乱,耳朵起茧。挂了转让的牌子,可眼下这形势,傻瓜才会接手。转不出去,一个月三千块的店租,却是得照付。老婆是横竖看柒小兵不顺眼,说,没事杵在门口干啥,你不会去找林老板要工资。柒小兵说,你以为我不想去要,峻阖倒闭的那天,我就看见林老板了,峻阖欠了她一百八十万,她现在跳楼的心都有。六指的姐说,怎么,你这是怜香惜玉了?越是这样,你越得抓紧时间去要债,快点去,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