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似无话可说,诗到如今,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诗,无法诠释,诗本身就是存在。
当我校对完诗集《孤旅》里最后一首诗《灯火》,合上诗集的清样时,我孤零零的灯火依然孤零零地亮在我的案头,亮在夜的深处。
不知怎的,我没有睡意,许多往事涌在心头……
2
这是我的第六部诗集。我很惭愧,从我发表第一首诗开始,时间已流逝了二十三个年头,如果推至中学时的信笔涂鸦,那就整整三十年了。
好在我还没有放下笔,我依然以极大的热情开放所有的感官,去感受人生,去体验人生,去获得诗的素材,去邂逅诗的灵感……
然而,这不是诗的时代,尽管在当今中国,商品经济的勃起还只是刚刚开始,但在人们心里的感觉中,它已犹如一股巨大的浪潮冲击着人们传统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改变着人们的思维定势、生活道路。在日益物化的社会冲击下,人们的心理理所当然地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是的,异口同声的时代结束了,代之而来的是多层次的选择和追求,正是这样,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人们都对诗感兴趣。在这样一个高科技和大商品相互涌动的年代,一切精神的东西都有被视作奢侈品的可能,何况诗呢?现代文明在给我们带来各种便利之时也刺激了某些人精神意识的浅俗化和功利化!物质发展与精神进步的不协调性的产生,使人深感思想被世代传抄的尴尬,更何况,媚俗的诗歌写作,带来了诗歌的矫情,粗制滥造;而盲目追赶潮流,相互重复,使大批的“农业诗歌”、“工业诗歌”、“城市诗歌”、“麦地诗歌”等题材的诗泥沙俱下,使真正优秀的诗作被掩盖,使诗自己受到伤害。同时,诗又受到其它文艺形式的挑战,就是在文学这块地盘里,你也很难说诗依然是最高形式。
这就是诗面临的窘境,好在写诗对我来说,不是工作,也不是任务,更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一种享受。我能从一首诗的构思,写作或者发表中体验到写作的乐趣、体验到生命燃烧的欢乐。所以,虽然我挣脱不了柴米油盐的羁绊以及编务工作中的那些琐屑的细节,可一旦拧亮台灯坐在桌前,我就在清寂、无声、洁净的日子中孜孜以求默默创造,用那些感情的符号记录下我不安的灵魂,我就这样以清贫和孤独来保护我心灵的自由,保持我高贵的良知保持我深刻的痛苦,保持我一无所求的胸襟,淡泊而明志。
诗人,应比常人更甘于寂寞。
3
人说,四十而不惑。
1987年春天,我跨过生命的第三十九级台阶,入步不惑之年;然而,面对生活,我却有不尽的困惑。
我已有好久没写诗了。自从1982年我脱下穿了十五年的草绿色的军装,转业来到《长江》文学丛刊编辑部作了一名小说编辑,我便忠于职守地看小说初稿、读兄弟文学刊物、《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上发表的小说、读中外名著小说,渐渐我也学着写起小说,写了几篇锁在抽屉里,我是小说编辑,我知道什么是小说,可我读自己的小说时不忍卒读,我没有勇气拿出来示人。
这天是我的生日,一个静寂的春夜,我坐在夜的深处,伴着一盏荧荧如豆的灯火,似觉有诗意袭来,我便展纸挥笔,写了这本诗集的第一首诗,题为《生日》。
这是一转折。应该说经历了四十年人生的阅历,我可以对我经历的一切,对社会、对人生、对生命有了自己的思考与理解。
对于生命的思考与表现,无疑,这是一个古老而普通的命题,每一个人对生命的静观与弘扬都有自己的探寻与认识。我是一个战士,如何理智而冷静地静观人生,体验生命,表现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肯定生命意义,主张和宣扬对生命的积极参与和改造,这应该是我诗的命题与旨意。
我努力想这样写,在有意识和无意识中也不回避生命的被异化和生命在社会中的局限,注重生命的社会价值,这当然也包括人类在征服自然和在自然面前软弱无力,但是我总想在生命的静观与审视中,深化生命存在的价值,从而给人一点启迪。
我不知我的这部诗集在对生命的静观与弘扬中能给人一点什么?
4
我崇尚朴素与简洁,作为生活的原则,这使我的妻子和女儿尝到不少苦头,然而作为写诗的追求,却使我节约了不少笔墨纸张。
过分雕饰是无益的,亦如一位妙龄少女浓妆艳抹一样,因此,我总想把诗写得朴素些,而要表达最抽象的东西,我总想力图找到那些最简单最明白的具象,选择那些简单而直接的词,真正的词,我知道,一个有出息的诗人,应该这样要求自己:以最精炼的语言表达最丰富的思想内容;以最浅显的语言表达最深刻的哲理;以最朴素的语言表达最美的诗情……
人,都有表现的欲望,更何况长于夸饰的诗人,在我还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我总是力图把诗写得绚丽夺目些、语言夸饰些、诗情洋溢热烈些,好在过了那个年龄,我懂得了克制的重要。克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使写作成为艺术的一个最重要的条件。
这本诗集的诗,没有哪一首诗是一次定稿的,最少也改过一遍,最多达六次之多,有的诗改得面目全非。我的体会是改诗远比写诗难,写诗时是一种情感的宣泄,一种快感,而修改诗却是一种情感的压抑,使你痛苦。
克制是潜在的,是激情背后的东西,这不仅仅是心智,更重要的是能力。因为,克制是冷静,与浮躁和放纵相对,所以克制是淬火。
学会克制,才算真正学会了写诗。
5
对于写诗的人来说,技巧永远处于从属的位置,而重要的是诗人诗化的艺术生命。从本质意义上说,诗的艺术质量取决于诗人的质量,我相信这样一个事实,即一个放纵自己的笔墨去赚取稿费以使自己的物质生活舒适一些的人与一个用自己的生命与血来写诗的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然而,当我被生活的困顿弄得窘迫也想放纵一下自己的笔墨。是的,执著于诗的人必将淡漠功利对自己的引诱,而现实和生活却摆脱不了功利主义的恩惠维持自己的生存,这常引起诗人的痛苦和烦恼,而当痛苦和烦恼袭来时,我便告诫自己:艺术的较量实质上是人格的较量。因此,我在追求诗歌艺术境界的同时,更看重那人格的境界。
我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我的生命历程也很简单:一个普通的学生,一个普通的士兵,一个普通的部队文化工作干部,一个普通的文学编辑,可是一旦走进诗的世界,我就忘了对金钱、名利、权位的角逐和尘世无尽的喧嚣,全身心地去探索一种向往或崇高的哲理,凝练一个不悔的真谛,表达一段真挚的情绪,挥洒一片纯美的忧郁……同时,我一直努力信奉这样一条法则:只写自己领会了的,不论是诗、是散文、或者其他什么,尽最大的努力将才能表达到极致。
我的书架还立着智利诗人聂鲁达的《诗歌总集》,我崇拜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但我更无法忘记他关于诗人的定义,他说:“诗人不是神,也不比其他生计或职业的人具有任何超越或神秘的命运。在此之前我曾说过:最好的诗人就是每天带给我们面包的人。是从不认为自己是神的卖面包的人,他的义务就是做那美妙而谦虚的工作——把面和好放在锅炉里,和把烤好的面包递给我们。”
当我们把写诗当做工人做工、农民种地、医生看病、厨师炒菜一样,也许就少了一分虚荣、几分浮躁。
我仰望最高的诗。作为生命个体的诗人也许永远无法企及却永恒具有诱惑力的天空;同时我不断地提醒自己站在现时的诗歌操作的土地上,去播种、去耕耘……
在今天,在这个日益物化的今天,我们需要重新认识诗与人民的关系,诗与时代的关系,诗的使命及诗人应具备的人格力量。
6
啰啰嗦嗦写了这么多,但我无意于导读,如果谁在某种场合,某个时刻,或者茶余饭后随意翻开这本诗集,随意浏览或诵读某一首诗,我就很感激了。
青春无悔。生命无悔。愿青春、生命与我的诗同在!
1993.6.18.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