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塔再没回来。老头酒喝得很静。小渔把这静理解成伤感。收拾卫生间,小渔将瑞塔的一只空粉盒扔进垃圾袋,可很快它又回到原位。小渔把这理解为怀念。老头没提过瑞塔,却不止一回脱口喊:“瑞塔,水开啦。”他不再在家里拉琴,如瑞塔一直期望的,出去挣钱了。小渔偶尔发现老头天天出门:是去卖艺。
那是个周末,江伟开车带小渔到海边去看手工艺展卖。那里有人在拉小提琴,海风很大,旋律被刮得一截一截,但小渔听出那是老头的琴音。走了大半个市场,并未见拉琴人,总是曲调忽远忽近在人缝里钻。直到风大起来,还来了阵没头没脑的雨,跑散躲雨的人一下空出一整条街,老头才显现出来。
小渔被江伟拉到一个冰淇淋摊子的大伞下。“咳,他!”江伟指着老头惊诧道,“拉琴讨饭来啦。也不赖,总算自食其力!”
老头也忙着要找地方避雨。小渔叫了他一声,他没听见。江伟斥她道:“叫他做什么?我可不认识他!”
忙乱中的老头帽子跌到了地上。去拾帽子,琴盒的按钮开了,琴又摔出来。他捡了琴,捧婴儿一样看它伤了哪儿。一股乱风从琴盒里卷了老头的钞票就跑。老头这才把心神从琴上收回,去撵钞票回来。
雨渐大,路奇怪地空寂,只剩了老头,在手舞足蹈地捕蜂捕蝶一样捕捉风里的钞票。
小渔刚一动就被捺住。“你不许去!”江伟说,“少丢我人。人还以为你和这老叫花子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是挣掉了他。她一张张追逐着老头一天辛苦换来的钞票。在老头看见她,认出浑身湿透的她时,摔倒下去。他半蹲半跪在那里,仰视她,似乎那些钱不是她捡了还他的,而是赐他的。她架起他,一边回头去寻江伟,发现江伟待过的地方空荡了。
江伟的屋也空荡着。小渔等了两小时,他未回。她明白江伟心里远不止这点别扭。瑞塔走后的一天,老头带回一盆吊兰,那是某家人搬房扔掉的。小渔将两只凳叠起,登上去挂花盆,老头两手撑住她脚腕。江伟正巧来,门正巧没锁,老头请他自己进来,还说,喝水自己倒吧,我们都忙着。
“我们,他敢和你‘我们’?你俩‘我们’起来啦?”车上,江伟一脸恶心地说,“两人还一块浇花,剪草坪,还坐一间屋,看电视的看电视,读书的读书,难怪他说‘我们’……”小渔惊唬坏了:他竟对她和老头干起了跟踪监视!“看样子,老夫少妻日子过得有油有盐!”
“瞎讲什么?”小渔头次用这么炸的声调和江伟说话。但她马上又缓下来:“人嘛,过过总会过和睦……”
“跟一个老王八蛋、老无赖,你也能往一块和?”他专门挑那种能把意思弄误差的字眼来引导他自己的思路。
“江伟!”她喊。她还想喊:你要冤死人的!但汹涌的眼泪堵了她的咽喉。车轰一声,她不哭了,生怕哭得江伟心更毛。他那劲会过去的,只要让他享受她全部的温存。什么都不会耽误他享受她,痛苦、恼怒都不会。他可以一边发大脾气一边享受她。
“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在她身上痉挛着问。
小渔到公寓楼下转,等江伟。他再说绝话她也绝不回嘴。男人说出那么狠的话,心必定痛得更狠。她直等到半夜仍等个空。回到老头处,老头半躺在客厅长沙发上,脸色很坏。他对她笑笑。
她也对他笑笑。有种奇怪的会意在这两个笑当中。
第二天她下班回来,见他毫无变化地躺着,毫无变化地对她笑笑。他们再次笑笑。到厨房,她发现所有的碟子、碗、锅都毫无变化地搁着,老头没有用过甚至没有碰过它们。他怎么啦?她冲出去欲问,但他又笑笑。一个感觉舒适的人才笑得出这个笑。她说服自己停止无中生有的异感。
她开始清扫房子,想在她搬出去时留下个清爽些、人味些的居处给老头。她希望任何东西经过她手能变得好些。世上没有理应被糟蹋掉的东西,包括这个糟蹋了自己大半生的老头。
老头看着小渔忙。他知道这是她在这儿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过完,他俩就两清了。她将留下身后一所破旧但宜人的房舍和一个孤寂似安详的老头。
老头变了。怎么变的小渔想不懂。她印象中老头老在找遗失的东西:鞋拔子、老花镜、剃须刀。有次一把椅子散了架,椅垫下他找到了四十年他一直在找的一枚微型圣像,他喜悦得那样暧昧和神秘,连瑞塔都猜不透那指甲大的圣像所含的故事。
似乎偶然地,他悄悄找回了遗失了更久的一部分他自己。那一部分的他是宁静、文雅的。
现在他会拎着着还不满的垃圾袋出去,届时他会朝小渔看看,像说“你看,我也做事了,我在好好生活了”。他仿佛真的在好好做人:再不挨门去拿邻居家的报看,也不再敲诈偶尔停车在他院外的人。他仍爱赤膊,但小渔回来,他马上找衣服穿。他仍把电视音量开得惊天动地,但小渔卧室灯一暗,他立即将它拧得近乎哑然。一天小渔上班,见早晨安静的太阳里走着拎提琴的老人,白食其力使老人有了副安泰认真的神情和庄重的举止,她觉得那样感动:他是个多正常的老人,那种与世界、人间处出了正当感情的老人。
小渔在院子草地上耙落叶时想,他会好好活下去,即使没有了瑞塔,没有了她。
无意中,她瞅进窗里,见老头在动,在拼死一样动。他像在以手臂拽起自己身体,很快却失败了。他又试,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试,最后妥协了,躺成原样。
原来他是动不了了!小渔冲回客厅,他见她,又那样笑。他这样一直笑到她离去;让她安安心心按时离去?……她打了急救电话,医生护士来了,证实了小渔的猜想:那雨里的一跤摔出后果来了,老头中了风。他们还告诉她:老头情况很坏,最理想的结果是一周后发现他还活着,那样的话,他会再一动不动地活些日子。他们没用救护车载老头去医院,说是反正都一样了。
老头现在躺回了自己的床,一些连着橡皮管和瓶子的支架竖在他周围。护士六小时会来观察一次,送些茶饭,换换药水。
“你是他什么人?”护士问。对老头这样的穷病号,她像个仁慈的贵妇人。
老头和她都赖着不说话。电话铃响了,她被饶了一样拔腿就跑。
“你东西全收拾好了吧?”江伟在一个很吵闹的地方给她打电话。听她答还没有,他话又躁起来:“给你两个钟头,理好行李,到门口等我!我可不想见他……”你似乎也不想见我,小渔想。从那天她搀扶老头回来,他没再见她。她等过他几回,总等不着他。电话里问他是不是很忙,他会答非所问地说:我他妈的受够了!好像他是这一年唯一的牺牲。好像这种勾当单单苦了他。好像所有的割让都是他做的。“别忘了,”江伟在那片吵闹中强调,“去问他讨回三天房钱,你提前三天搬走的!”
“他病得很重,可能很危险……”
“那跟房钱有什么相干?”
她又说,他随时有死的可能;他说,跟你有什么相干?对呀对呀,跟我有什么相干。这样想着,她回到自己卧室,东抓西抓地收拾了几件衣服,突然搁下它们,走到老头屋里。
护士已走了。老头像已入睡。她刚想离开,他却睁了眼。完了,这回非告别不可了。她心里没一个词儿。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老头先开了口。她摇摇头。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走吗?她根本没说她要留下,江伟却问:你想再留多久?陪他守他、养他老送他终?……老头从哪里摸出张纸片,是张火车月票。他示意小渔收下它。当她接过它时,他脸上出现一种认错后的轻松。
“护士问我你是谁,我说你是房客,是个非常好的好孩子。”老头说。
小渔又摇头。她真的不知自己是不是好。江伟刚才在电话里咬牙切齿,说她居然能和一个老无赖处那么好,可见是真正的“好”女人了。他还对她说,两小时后,他开车到门口,假如门口没她人,他掉车头就走。然后他再不来烦她,她愿意陪老头多久就多久。他再一次说他受够了。
老头目送她走到门口。她欲回身说再见,见老头的拖鞋一只底朝天。她去摆正它时,忽然意识到老头或许再用不着穿鞋,她这份周到对老头只是个刺痛的提醒。
对她自己呢?这举动是个借口。她需要借口多陪伴他一会,为他再多做点什么。
“我还会回来看你……”
“别回来……”他眼睛去看窗外,似乎说:外面多好。出去了,干吗还进来?老头的手动了动。小渔感到自己的手也有动一动的冲动。她的手便去握老头的手了。
“要是……”老头看着她,满嘴都是话,却不说了。他眼睛大起来,仿佛被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唬住了。她没问—“要是”是问不尽的。要是你再多住几天就好了。要是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要是我幸运地有个葬礼,你来参加吗?要是将来你看到任何一个孤零零的老人,你会由他想到我吗?
小渔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是”。
老头向里一偏头,蓄满在他深凹的眼眶里的泪终于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