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1973年~),江苏东台人。主要作品有:小说《白围脖》、《轻佻的祷词》、《镜中姐妹》、《笑贫记》、《白天不懂夜的黑》、《方向盘》等。
一
开始,他不知道自己喜欢地图,就像少年人起初不知道自己中意酒中意女人,总要等到第一次真正的遇见。地理课上,讲到气候与矿产分布,他依旧木然,以为只是一门功课而已。但当老师展开挂图,一种失血般的压力突然袭来,那毫无规则、无比繁复的线条,让他目光躲闪、浑身一阵阵发紧。
不久,地理课进入了铁路部分,并停在那里,整整讲了半个学期。老师往台上一站,“某某某,”喊一个同学,“说说共有几条铁路线经过襄樊市?”或者“把陇海铁路沿线站点背一遍。”他念的这个专业,叫邮政调度,将来要编排邮件运输线路的,地理算是主课,尤其对交通部分,每一条省际铁路线,都要求烂熟于心。有一次,老师把小测验的试卷贴在教室后一一讲评,考题之一是画出东北三省铁路图。他惊奇地发现,全班数他画得最好,整张弯曲交叉的铁路网路像是从纸上自动浮现,精确、优美。
老师表扬了他。他也在心里表扬了自己,这一表扬,就像盖了个钢印的图章,他认为:他与地图,从此是不可分了。
地图,也跟酒或女人一样,一旦进去,便是没有穷尽。一本红皮子的《中国地图册》,1 9 6 6 年第1版、1 9 8 3 年9月第5版、1 9 8 6 年7月第18次印刷,印数9292001-9892000,他默念这串数字,感到一阵模糊的认同与激动,有九百九十万的人都有这本书!他得空便看,换了好几回书皮,越看越觉得有趣极了,哪怕仅仅是那些小旮旯地名,也足以让他流连忘返:财神、可乐、启蒙(此三地在贵州),伶俐、小董、葡萄(在广西),勒马、张弓、射桥(这是在河南);更有无数的同名之地,如永乐、盘石、响水、宝山之类。
像吮吸一枚巨大而不规则的硬糖,他耐心、仔细地舔,一个省一个省地顺序来,察看河流的走向,湖泊的形状,铁道的蜿蜒—其出神入化,似繁实简,永无雷同。
当然也有色彩,行政图的色彩意义不大,有一个四色理论:不论多么复杂的地图,要使相邻两个区域的颜色不同,只需四种颜色就足够了,他开始不信,找了许多的图比画,最终满意地确认。地形图上,他则会对海拔五千米以上紫色表示虔诚的敬意,对六千米以下的深蓝,想象葬身海底的窒息。
他与地图的亲密关系,一直延续到中专毕业。十八岁工作,他没做成调度员—那个,一个省也不需要几个。他成了跑线的,宁京线上做邮件押运员,装卸、看管、点数邮袋,在铁轨的哐哐哐声中,永远那么滑稽地摇摇晃晃。
这工作,正好与他所钟情的地图有一些关系,不是吗,顺着地图上的铁路线来来往往。这个,也有意思的。
二
我碰上他的时候,他在线上跑了五年,精瘦,看相稍显老,但神采奕奕,有种特殊的光泽。大约邮政车厢里平常难得有外人,他很主动地跟我闲扯,讲到他与地图的缘起,用投入而诚恳的语调。看到一个人这样肯定自己的癖好,是件愉快的事。我认为他是个特别的人。
我把他的话记在本子上,算是采访。其时,我在一个不大景气的杂志社实习,杂志新开了一个栏目:“职业秀”,下一期选了火车押运员,要派记者出来跟他们—这是没有红包的苦差—派的便是我。从南京到北京,再从北京回南京,前后两夜一天。
他们押的是夜车,且每个停靠站点都要与地面交接邮件,故四个押运员分两组轮流睡觉。一共两张铺,“你睡!你睡!”他们对我客气,像让菜、让饭一样,特地让给我一张。“你们睡!你们睡!”我也客气。我实在不打算睡—车厢里满是邮袋,每到站装卸一次,虽有人拖地板擦桌子,可依然有种脏乎乎、不安定的感觉。
另外三个押运员,一个是班长,年长,寡言。一个面目混沌,但很勤快,不停拖地板擦桌子的就是他。再一个个子矮小,却能扛起比他本人还重的邮袋,总是毫无必要地忙着把袋子从这里挪到那里。四个人当中,他最喜欢说话,轮到他歇下,便一直跟我聊,聊地图。
“地图其实是看不完的,并且看了也蛮容易忘的。”他忧虑而幸福地说,怕我不懂似的,仔细解释,从省、市到县,到旅游景点,连一个小镇、一个农场,都有自己的地图。还有世界地图,每个洲的每个国家,每个国家的各个州、郡或地区。“反正我不怕,总归有得看的。不过,我比较喜欢中国地图,那些地名让人舒服。”他喜滋滋的,像是藏好了一辈子的粮食。
“万一看完了呢,你才二十多岁!”因为无所事事,我接着他的话。火车外黑乎乎的,除了远处偶尔的灯火,没有任何标记,谈天中,他经常警觉地停下来对我报地名:彭家湾、明港、焦庄、孟庙……这些小地方压根没站,也不停,可是他坚持:人家就在那儿!这方面,他好像的确是有些天赋,也可能是跑得太熟腻了—哪怕就是不往窗外看,他也能知道自己在线上的什么位置、在哪个地方附近。他指指脑袋:我这里,有张很大很清楚的地图。
“就是哪一天真看完了也不怕。”他犹豫了一下,接着小声地宣称,“因为我会自己设计地图。”
这算什么,我心中大不以为然,难道地图是房里的家具或晚上的菜谱,可以随心所欲吗。
他看出我的意思,但也不争辩。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但这紧凑的车厢实在太过无聊,我接着逗他:“真能设计?地图怎么好乱画?”
他摇摇头,伸手取走我的采访本,翻到中间的连页处,咬了一两秒钟嘴唇,很快地画起来。
火车大声叹了一口气,新乡到了,我伸出头去看,地面一小堆邮袋,有两个接车员在守着,有点抖抖嗦嗦的样子,想来是冻的。班长和矮个子开始往下扔邮袋,扔完了下面的人再往上扔。四个人,像是小小的机器人儿一样,一声不吭地手脚配合。远处,有一些穿得鼓鼓囊囊的旅客正往各个车厢口跑着挤着。不知为什么,在光照不足的站台,这远近两处、毫不相干的情景看得让人有些黯然神伤。他们上上下下地差不多刚忙完,车子叹一口气,又哐哐哐开起来。
重新坐到他身边,他大约刚刚画完,正盯着手中的图发愣。我拿过来一瞧,也同样愣住了:这图,画得太逼真了—“逼真”一词,也不甚准确,因为这图只是凭空捏造,并无模拟对象。
他所画的,应当是个偏僻小县的城区图,县府大院、托儿所、牙医诊所、电子管厂、自来水公司、人民公园、护城河、山冈、街巷、老城区与新区,以及新区外围的绕城公路,分布匀称合理,一应的设施与地貌皆煞有其事、详略得当。
我夸了几句,同时又想,就如同熟读唐诗三百首,他看了那么多的图,会这样“设计”,也很正常的。
他却有些走神,又把地图要过去细看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把本子还给我,十分认真地叮嘱我。“这张图,可别随便扔了。每次画好一张图,我就觉得,某个地方,正是这样存在的。这图不是我想象的,只是照那里的样子画出来而已。”
喜欢搞卫生的那个押运员正好在一旁抹窗户,听到个笑话似的直拍大腿:“这话说的!你天天都在画,瞧咱们床下那厚厚一大摞,难道真有那么些地方……”
三
他们大声报着袋子的编号,把刚接上来的邮袋一一核对,码齐,又把下一站需要卸下的另外分堆,足足忙了有半个时辰。矮个儿突然嚷肚子饿了,另外几个也附和。班长于是在台子上铺开一些袋子,是刚才晚饭没吃完的熟食—为了招待我而特地买的。大家一起呱唧呱唧吃起来。
一吃饭,就都开始聊了。我假装问东问西,暗中引着他们说说工作。
“哼,每隔一天,跑一趟北京,把我老祖宗几辈子、子孙几代的配额都跑完了。等退休了,我哪儿都不去,永远不坐火车。”
“我现在就是着急:不会正经睡觉了。就是回去睡在自己家床上,半小时左右就会醒一下,醒了往外面看,总觉得像在火车上。”这是爱抹桌子的那个人。
“他妈的,那是你。反正我能睡,到北京被头一蒙是睡,回南京被头一蒙还是睡。睡醒了上车,下了车再睡。”
“平心静气想一想,我倒是更喜欢火车,下来了反而觉得到处不对劲,看谁都奇怪。还是回到火车上踏实。哐里哐啷地响,东倒西歪地走,好。”
大家一气吃了许多凉食,都想喝点热水,一摇暖瓶,空了。他自告奋勇站起来去打,同时看我一眼,是邀我同行的意思。
要穿过一节长长的、充斥热气和巨大噪音的机械车厢,好像随时会爆炸,让人十分心怵。“这是……心脏,所有的发动……能源……”像介绍他家的客厅似的,他大声说,但只能听得断断续续。
到了前面的客车厢,硬座区,最常见的拥挤与纷乱里,烘热的怪味扑面而来,面带倦色的人们横七竖八,几有满目疮痍之感。他熟门熟路找到开水间,并跟一个睡眼惺忪的列车员打了个冷淡的招呼。
我们一起凝视着开水往暖瓶里流。他突然严肃地对我补充:“刚才,他们说的那许多,其实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客里似家家似客。”
我有些惊讶,这是句古诗啊。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哦,以前碰巧听到一个旅客说过。当时没懂,后来越想,越觉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