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1978年~),江苏东海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午夜之门》、《夜火车》;小说集《鸭子是怎样飞上天的》等。
他把枪放门外,背着两手进了屋,咳嗽一声说:“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青蓝正给财神换香,两个烟圈轻飘飘地往屋顶上走。“你能不能换句新鲜的?”
她对着菩萨脸上吹一口气,都没掉一下屁股看他一眼。看不见的灰尘落下来。她把菩萨叫财神。她们都把菩萨叫财神。两年前在西大街买的石膏像,十块钱一座。卖石膏像的小老头嘱咐她们,不能说“买”,要“请”,把菩萨“请”回家,日进斗金。小老头舌头短,把“日”说得漫长又艰难,看热闹的男人都挤眉弄眼地笑了。“还站着干吗?”青蓝说,“烧锅水烫了拔毛。”她在吹财神的脚,还没看他。
“野鸭呢。”他说,希望她回一下头,哪怕惊叹一声也好。一年多没见过这么大的了。
“多大的人了,”青蓝继续说。多少年了都不会换句新鲜的。“说你哪,高桑。下午主任过门口,要你大后天之前把枪交上去。他说务必。”
“交他娘的脚,”高桑伸手把枪放到门后,拎着野鸭去厨房烧水。“除非要了老子的命。”
烧水,褪毛,开膛。高桑一直跟她说如何神奇地打到这只野鸭,还是母的。现在能打到一只母野鸭的确很神奇。他把小船摇进芦苇荡,像小鬼子进村,眼珠子乱转。
之前他听到哪里咕了一声,知道有戏了。运河上下游五十里内,他知道哪一种野鸟叫哪一种声。他收好桨,人躺下来,改用脚踩翻水轮子。整个花街只有高桑的船带轮子,装在小船两侧,像翻水车,两个脚踏轴伸到船里,他抱着枪躺在舱里用脚行船,腾出两只手随时可以装药放枪。见着了谁也别想跑。这不是大话。还是运河上下游五十里内,除了杜老枪,没人敢在高桑跟前说自己枪法好。高桑仰在舱里,露一只枪眼和一只人眼在外面。翻水声相当小。他看见那只野鸭坐在水面上不停地点头,脖子一前一后,一后一前,跟患了小儿多动症的大元似的。大元是他侄子,他弟弟高槐的儿子。野鸭脖子僵了一下,然后继续一前一后。高桑就笑了,狗日的,还装。他习惯性地摸摸耳朵,这时候野鸭出其不意哗地飞起来,满屁股往下洒水,高桑本能地去找扳机。晚一秒它就进芦苇丛后面了。枪响了,野鸭在半空里叫一声,高桑知道结束了,躺下来等它落水。
“运动会上打飞碟,看过吧?就像那样。老子应该去拿金牌。”
“做梦吧你就,”青蓝说,弓腰扫垃圾时露出一圈白腰,高桑趁机把嘴伸过去,一巴掌被打了回去。“去!让你问高树火车的事,问了没?”
“问了。高树说,火车出轨了,三两年里跑不动了。”
“个狗东西,你又忘了!”
“没忘,”高桑最后一次用清水冲野鸭。狗日的,像脱光了的青蓝。“你还来真的了?”
“屁话!不来真的我图好玩啊。”
青蓝说完进了厨房。高桑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洗菜盆。青蓝问怎么了?高桑说没啥,绊了一脚。
满院子都是肉香,野鸭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哆嗦。高桑觉得有点没意思,心一点点往下沉。“真要走啊?”吃饭时他攥着一根鸭腿又问青蓝。
“屁话。说多少遍了。”
高桑手一软,刚咬了两口的鸭腿掉到地上的猫碗里,青蓝养的那只黑猫叼住了就跑,比贼还快。“狗日的西门庆。”高桑说。
“嘀咕什么呢?”
“包黑炭。”高桑说,“叼了鸭腿就跑。狗日的。这鸭是公的。”
青蓝给她的猫取名包黑炭,除了两个绿眼仁,那猫黑得阴森彻底。但是高桑背地里一直叫它西门庆,说不上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这只猫,跟从地狱里来的似的。
“怎么一眨眼就变成公的了?”
“老子说公的就公的。”高桑有点端不住火,一仰脖下去二两酒。
“给谁撂脸子呢,不想待你他妈给我滚。端着你的鸭子和猫尿现在就滚。”
青蓝火上来了,高桑倒镇定了。又下去一大口酒,说:“吃饭。没事。”
“许高桑,我告诉你,”青蓝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我跟你屁关系没有,我爱去哪去哪。”
高桑本来想还一句,操你妈郑青蓝,那你就去哪儿吧。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怎么能没关系呢,四年了。当初她来到花街,还是他帮着接上岸,帮着提行李箱。那老式的藤条箱,在花街上都算是老古董了,提手那里的铁环都锈了,一摇晃就嘎吱嘎吱响。她还让他帮着租间房子。他认识她是谁啊,就是个碰巧在石码头见到的陌生人。但他是男人,理当搭把手。冒失失地来花街的女人他见多了,都知道这地方生意好做。多少年前跑船的老大们喜欢天黑了在石码头靠岸,喝完酒吃完肉,就到花街上找个温软的女人。所以多少年生意一直不错。外地女人就三三两两地来了,租间房子,白天睡觉,晚上等着四面八方的男人过来敲门。后来运河船少了,水运败落下去,花街的名声也早就传出去了,四面八方的男人依然在黑夜里往这儿跑,船老大多一个少一个也就无所谓了。
她说她叫郑青蓝。高桑扫一眼就知道她过去不是干这个的,但是她说,她就是为了干这个才来的。当晚没租到房子,高桑留她在家住了一晚。那时候老许还没死,听说儿子把这种女人招回家里住,气得一口痰差点把自己堵死,逼着高槐和高树上门来赶。哥仨早分了家,高桑一间屋子单住。高桑抱着土铳子站在自己门口,对同样抱着土铳子的两个弟弟说,回去吧,这玩意你们不是对手。高槐高树就回去了,跟老许说,大哥他狗日的亮出枪了。老许叹了口气,三个儿子都是他亲手教会打猎的,高桑学得最好,比他年轻时的枪法还好。没办法了。然后多少又有点高兴,没准人家真看上自己儿子了,虽说是个那种货,总归是个耐看的年轻女人吧。高桑可三十多了,随他去吧。
青蓝睡床上,高桑窝在破藤椅里。上半夜有只猫在他心里抓挠,他就盯着被子里的一个起伏的人形看,青蓝跑了一天的路,小呼噜也弄得他心痒痒。后半夜高桑实在累了,才歪着头睡了过去。第二天租到房子,青蓝收拾好,没有立刻开张,天黑了跑到高桑屋子,爬上床钻进高桑的被窝里,像块软面团随他摆弄。天快亮她把高桑掐醒,说,两清了。穿上衣服要走,临出门又回过头说,你是第一个。
就是这句话要了高桑的命,一想起来就跟娶了老婆似的心里暖呼呼的。其实他当时还迷糊着,只睁开了一只眼。但几年下来经过无数次回味,把当时没看见的细节全想出来了,认定了这个女人就好。怎么就他妈的这么好呢。杂货店老歪给他介绍了个二婚头,才二十九,他看都没看就摇头。孟弯弯的一个远方亲戚是寡妇,不嫌他一穷二白,送上门来要跟他,他听了风就锁上门,踩着小船打野鸟去了。老许到死还为他的事操心,他跟老头子说,你放心死吧,女人的事不用你挂念。
老头子死三年了,想挂念也挂念不来,高桑还是光棍一条。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隔三岔五去青蓝屋里,带着刚打到的新鲜野味。青蓝也好这口,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那确实是香。他来了青蓝就把院门插上,谁敲都不开。还是有情义的,要不这狗日的高桑怎么不把野味往别的女人门上送呢。她基本上不收高桑的钱。她知道这不对,周围做生意的姐妹早嘱咐过了,如果你不打算找他做男人,那他就和别的男人没区别,就等于钱。男人等于钱。这是她们掌握的最重要的一道算术题。
现在的问题是,男人越来越少,能够舍得拿出来像样的钱来敲她们门的男人更没几个了。石码头上一天难得见几条船,都改公路运输了,跑得快。剩几条在运河上跑的也多是夫妻船,老婆跟在身边,发动机就得一直响,见了石码头也不敢停。本地的男人这两年也疯狂地往外跑,往南方跑,往北方跑。都说外面的钱多,跟下大雪一样从天上飘飘扬扬地往下掉,只要站好了伸手等着就能发财。周围的几个姐妹说,既没价又没市,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先是一个退了房子去了南方,两个月后把电话打到老歪的杂货铺,让青蓝去接。那个在电话里说,出来吧,这地方男人多,裤带子松钱袋子更松。青蓝说嗯。她将信将疑地把消息告诉别的姐妹,有一个动了心,拎着一箱子家当投奔南方了。她没当回事。又几天,刚去的打来电话,说真的好,价和市明显上去了,还有花花世界可以看。大城市哪。整天待在花街,满眼都是高瘦的青砖灰瓦房子和青石板路面,青苔一个劲儿地往天上爬,大城市简直坐落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心旌摇荡的女人犹犹豫豫地收拾行李,又走了几个。慢慢地走得差不多了,去了都说好。见了鬼了。
这就很严重。她们隔三岔五打回来个电话,说青蓝啊,指望啥呢,都奔三的人了,还不赶时间多挣点,打算一辈子干这个呀。听得她太阳穴嘭嘭地跳。那边说,花街上敲鼓了?这么响。她刚想对电话骂一声,高桑打猎回来进了杂货铺,他要买包红梅牌香烟。高桑对她晃荡一下拎着的几只野鸟。老歪嘿嘿地笑了,鼻子里只出气不出声。都知道那是她的。青蓝就对电话说:“我再想想。”挂了。
眼瞅着又大半年。现在天正好,不冷不热,适合打猎、干活和往外面的世界跑。
花街上一天到晚难得见几个男人在走路。她觉得小腿肚子里又重新长出了手,像指南针一样顽固地往南指,让她顺着这方向一直往前走。她们中的一个又来电话,说姐啊,你咋还不来?我不干啦,挣了点钱,我要回家结婚啦。这个小妹妹的声音欢天喜地,仿佛是在婚礼上跟她聊天。她说“挣了点钱”,肯定不少,这小妹妹喜欢谦虚。
她马上要嫁人了。接完电话青蓝就理直气壮地踹开高桑的破院门,他刚从外面躲灾回来,正蘸着豆油擦枪,听见门响赶紧把枪藏到门后。几个月前上面就下了通知,为减少犯罪、保护民众安全,所有能要人命的枪械刀子一律上交,他的土铳子是头一条该上交的东西。高桑不交,没了枪打不了猎,不如让他去死。所以该交的时候他不交,上面下来人收缴他就跑,到野地里躲灾去。成功地躲过去三回了,都是街道主任提前给他送了口风。之前他给主任送过三只野鸡,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野鸟。当花街的主任没什么油水可捞,一只鸟也管用。
青蓝说:“高桑,问问你弟弟,该坐哪一趟火车。”
“啥事?”
狗日的就装吧你。青蓝突然觉得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讨厌这个叫高桑的男人,整天无所事事地抱杆枪乱窜,除了打两只野鸟他还会干什么。大半年前她就问过火车的事。他弟弟,高槐和高树,两年前就去了南方,逢年过节偶尔回来一趟,人模狗样地脱掉羽绒服,里面还有西装,还扎了根花枝招展的彩领带。这俩狗日的没走之前也和高桑一样,整天扛着枪乱转。兄弟三个,就像三条找不到屎吃的狗。现在不一样了,两条小的找到了,脖子上就缠了根领带。只剩高桑这一条了,一年到头脖子上光秃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