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娶妻,又想过嫖妓,可是由于没有钱,梦想都成了空气。
噢,现在好了,带上了洞庭橘,乘上了大帆船。
不再有怀疑,我终于找到了生活的捷径还有主旋律!
这是一个远没有我这段故事有名的故事,虽然在它的末尾,其中的主人公和我一样都发了横财,成了人们眼中的成功人士。但相比之下,我还是略为喜欢它一些。
它单纯、明快、赤裸裸,既没有女人,也没有复杂磨人的过程。那名主人公一开始的处境比我更加窘迫。他所有的本钱只有一两银子,但是他带着采购的一筐廉价的橘子,在海外意外地用高价将它们倒腾一空。在返航的途中,他又在一个荒岛上拾到了一只藏有夜明珠的大龟壳,这奠定了他的暴富。听上去,就像是杜撰的,因为在里头没有空虚,没有痛苦,在接触到这些以前叙述便已经巧妙地结束,只剩下了一次目的明确并不断地加速的旅行。
我动手制作了一杆假秤,这样可以提高我每天的营业额,并使我剧烈发作的痛苦减轻一些。
我继续为自己寻找着新的故事。我有一个朋友叫柳遇春,他是国子监的监生,他生性还十分爱嫖。当然,他有什么特征是不重要的,在这些故事里,我们都有着相似的面目。这一天,柳遇春来拜访我,我和他发生了如下的对话:
柳遇春:喂,你怎么还在这儿犯傻啊,还不赶紧行动起来?
我:行动?
柳遇春:是的,怎么,难道你还没听说过那只百宝箱?
我:(迷糊状)百宝箱?我怎么从没有留心过?
柳遇春:(痛心状)噢,你连这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干你的主角的?你会给我们弄出一个悲剧来的,可这不应该是一个悲剧。好吧,让我来告诉你,每个妓女都有一个百宝箱,人人都听说了你将得到的那个百宝箱,那是所有的故事中最大的一个百宝箱。
我:(更迷惑了)可是,那是她的百宝箱,跟我有什么关系?
柳遇春:他妈的,你在装糊涂吗?莫非(他眼珠飞快地转了一转)—你小子是想独吞那堆宝贝?人们都说,她那只百宝箱至少有七层,第一层是……还有第二层、第三层……我:(不耐烦地)好啦,好啦,你来找我,究竟想干什么?
柳遇春:(谦逊地)我来帮助你。
我:帮助我?
柳遇春:是啊,我问你,按规定,你不是要成为一个嫖客吗?
我:是的。
柳遇春:这种安排,对你来说不是违心的吗?
我:是的。
柳遇春:眼下,你正急于摆脱这种安排?
我:是的。
柳遇春:而要摆脱这种安排,你所遇到的,实际上仍是金钱方面的麻烦。
柳遇春一针见血地向我指出。我不得不继续老实承认说是的。我向柳遇春透露说,我将遇到的麻烦之一,便是她日后的赎身问题,她要求采取AA制,即两个人各分担那笔款子的一半,那笔钱对我来说,更加是一个天文数字。“噢,难道你还不明白,她这是在考验你吗?”柳遇春激动地说,“这样有心的女人,你怎么能够错过呢?”他立刻提了出来,要替我筹集这笔款子,我答应了他。我怎么能拒绝他呢?我明白,她对我的考验,以及柳遇春的仗义,说起来是为了使故事更精彩,但实际上却体现了他们对我的不信任。人人都怀疑我会把这个故事搞砸。再说了,在这个故事中,柳遇春也不是一无所获的。如果我背叛了他们的信任,那他同样也能收回他的投资,从水里捞起那只湿淋淋的百宝箱。
她确实有一只百宝箱。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向我暗示了这一点。
她对我的态度越来越糟糕了,她已是彻底对我失去了耐心。她说,她后悔选中了我,其实—现在作出改变还来得及,她威胁我说,她有那么多的追求者,她完全可以从中再挑选一个,挑一个既有钱、背景又好、相貌也俊俏的,来把这个故事继续下去。她说得那么歇斯底里,我只得匆匆找了一条船,与她乘了上去。
我们俩星夜兼程,就好像在逃跑。不过,等船行驶到瓜洲水面时,看起来我们的旅行已不可改变,我们俩的神经也就暂时地松弛了下来。这时,由于离尾声的部分已是如此之近,她反倒不再催促我了。对我出发时胡乱找到的这个故事,她丝毫也没有介意。反正,她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将她的财富托付给我。她经常就当着我的面,在船舱里摆弄她的那只小箱子。她把箱子打开,将里头的几个小格子抽出来又插进去。她终于对我坦白说,靠这些财宝,我就可以发家致富,赢得世人们的尊敬和羡慕,并将我的那位父亲接回,来上一点儿锦上添花。她觉得没有必要再向我隐瞒这些小秘密了,因此,她将最后的结局一股脑儿地都告诉了我。她的心情非常之好。
当我们夜里停下来赏月时,她甚至站在船头,为我唱了曲《小桃红》,引得邻舟的旅客都推开了窗朝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
我无法告诉她我心中的忧虑,因为仓促中,我选中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复杂得多的故事。在上一个故事中,此时我们应该已接近了那喧闹的掌声,而在这儿,一切才刚刚开始。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关于父亲的问题,在两个故事中,我都有着粗暴的父亲,以及,明天关于百宝箱的沉没。是我导致了那次沉没。在这里,我的性格要比人们想象的强烈得多。也许没有人能够解释得清,我为什么要突然放弃了人人羡慕的结局。是我辜负了人们的厚望,背叛了生活的逻辑。等明天过后,我就要失去我本应能享受到的一切了,将失去金钱、美色、舆论的赞美和那所谓的爱情,将背负上负心郎与大傻瓜的恶名,为人们所不容,独自在这次旅行中漂泊下去。
潮平岸阔,月落大荒。她已经到舱中歇息去了,我仍旧站在甲板上,等待着明天来临。浓重的雾气从水面升起,打湿了我的衣衫。我反复回味着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其实—现在作出改变还来得及。在天明以前,我还来得及返回,还来得及回到那个人所皆知的喜剧中。可是,我察觉到了,我是有意识地进入了这个故事。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惊栗般的快乐。于是,在这一瞬间,一切就被再次决定了。雾气更重了。
是什么像影子从邻舟飘了过来?哦,是我的那位同谋孙富。他正在按照安排,来与我策划明天的情节,但我已经无心跟这个同样窥视着百宝箱的家伙再啰嗦了。我只是用一种厌倦的口气对他说,那只传说中的百宝箱,根本就没有人们描述的那么神奇,它不过只有三层。第一层,是一些首饰;第二层,是几件古玩;第三层,有一些珠子,只是人们安了一些好听的名称罢了,诸如猫儿眼、祖母绿什么的。
我总算攒足了那十两银子。我出发了。我为终于摆脱了这一年来的痛苦、幻觉和思虑而感到了高兴。
阿成(1948年~),原名王阿成,山东博平人。主要作品有 :小说集《年关六赋》、《良娼》、《空坟》等。
小酒馆阿成雪日里的林业小镇,深深地陷于两山之间的峡谷。冰冻的山水河、南来北往的火车、白雪覆盖着的公路,都在这条峡谷底下逶迤穿过。
仰视两侧连绵驰骋的雪山,都是黑龙江鼎鼎大名的名山名岭(全国48%的木材产量,就出自这里,这里曾是亚洲最富庶的地方),山高人小,仰为观止,不禁热血壮怀。
一身霜雪的火车,在峡谷里一进站,漫天的大雪就舞疯了,“大雪随风不厌看,更多还恐蔽山林”,像要把深陷在峡谷中的林业小镇填满似的。
羁旅行役,下了火车,想到的第一宗大事,就是立刻找家小酒馆,呷点热酒,颠几个炒菜,以慰饥肠辘辘的肚子。
林业小镇不大,于北风长啸、大雪铺落之中,弥漫着寂寞。如此,反而显得小镇风格别具:一幢一幢的老式木刻楞房子、木板障子、雪地里蝶泳一样奔跑的狗、黑黑行人揣着手走在白白的大雪里,均款款入画。
镇街上的雪,已落有一尺多厚了,走一步,一个大脚窝!须拔着脚,拧着身子,摆着胳膊走。
喘着粗气,行不足五十米,就感觉到雪已经挤渗到鞋里了。那种湿凉的滋味,已通过脚趾,传遍全身。
镇街两旁大覆顶的小酒馆并不算少(大约是临近火车站的缘故),一律是低矮的简易泥房,都挂着火红的幌子。布满累累厚霜的玻璃橱窗上面,都贴着“正宗粮食酒”的彩字。
抬头见这一家的牌匾写道:“东北大勺”。吊出的短额竖匾,书“杀猪菜”三个血字。觉得霸气里透着温馨之美,便推门进去。
进门头一宗,就是跺脚上的雪、甩皮帽子上的雪。
老板娘拿着笤帚,上上下下,连脖子带脚,一顿抽打,疼得我直缩脖子。女人则呵呵地笑。
都弄利落了,才大哈腰,拧净了冻鼻涕,再用手使劲儿搓暖了脸,才看清小小的酒馆里,并没有客人(大雪咆天的日子,难怪)。尽见迎面的火炕上,有四个半农半工打扮的爷们儿,正盘腿坐在炕桌边,用一副旧扑克牌,玩“押宝”。每人面前,都有一堆脏污的零钱。老哥几个愣愣地瞅我。
我点点头,冲他们迷人地笑了。
出门不仅要自信,逢人还要常笑—这是走南闯北的爷爷告诫我的话。
老板娘热情地说,脱鞋上炕里。然后,又冲火炕上那几个爷们儿喝道,你们都下来!下地玩!
几个爷们儿立刻收拾零钱,找鞋下炕,挪到地上的那张桌子上,东西南北,分别坐下,哗哗洗牌,重新开局。
几位的眼睛一直也没离开我。
炕桌立刻被老板娘重新擦净了。
我脱了外衣,脱了鞋,将鞋提到火炕边的小炉台烤上。然后,才盘腿坐在炕桌前,吸烟等着。
炕炉上坐着的大水壶,正呼呼地开,往外喷白汽,蒸汽机车一样。
我立刻喊道:老板娘,来壶热茶!
地上赌钱的大眼睛珠子听了,立刻冲脏布帘子里的灶上喊,快点,冲壶热茶!
好嘞!老板娘在脏布帘子里应着。
大眼珠子冲我近便说,老娘儿们缺心眼儿,你等一小会儿,茶水立马就上。
大眼珠子又问,爷们儿是刚下火车吧?这么大的雪,火车没晚点,可不易呀。
我笑着点点头。又指着火炕下面喊:老板娘,再给火炕加点柴禾,烧热它!
大眼珠子再次抻长了脖子,冲脏布帘里喊,二孩,妈了个巴子,你干啥呢?快去,上后院抱捆柴禾来,给火炕续上。
“二孩”显然是个儿童,在布帘里头脆脆地应着。
我冲着赌桌上的老几位,再次甜蜜地笑了,老哥几个,玩多大的?
老几位都龇牙笑。
大眼珠子说,小钱儿,三角两角的,挂点小彩儿,白磨手爪子玩不起来啊。
我理解地点点头,心想,这么说,都是闲人啦。
热茶上来了。
粗瓷茶杯的碗口,砬砬巴巴的,狼啃过似的。一品,茶叶太次,就是锯末子!好在热得很,转着碗,一层一层地揭皮儿喝,舒服。
老板娘不错。福相!大个子,宽身板子,大胯骨,大屁股,大奶子,大脚板子。结结实实的。估计一镐把也打不倒她。
老板娘问,先生,想整点啥吃?
我一愣,林业小镇也称“先生”了,看来世界太小了。
那边的大眼珠子,冲女人又嚷了起来,啥先生先生的,像招呼算命的似的,就是爷们儿!
说完,又讨好地对我说,爷们儿,你说我说的对不?
老板娘本想冲大眼珠子发作(估计大眼睛珠子是她男人),见我点了头,就笑着对大眼珠子说,就你会说,仔细点儿,哪天我非把你腿打断了不可!
大眼珠子立刻涎着脸说,腿打断了,咋下蛤蟆操哇?
说完,冲我挤了一下眼儿。
赌桌上的老哥几个,都喷着气笑了。
我垂下眼皮问,有酸菜炖肉没有?
老板娘说,有。
酸菜咋样?腌的烂没烂?
可利整了,脆生生的。
我说老板娘,酸菜挑里头的心儿整。五花三层的肉片,也先用开水走一下油。汤里再放点宽粉条子,少放!别弄多了。是不是土豆粉?
老板娘说,指定是土豆粉!
大眼珠子一旁诚恳说,还是咱当地的土豆粉好。关里的地瓜粉,吃着烧心。
我叮嘱说,盐可得少放。酸菜炖肉弄咸了,没法吃。再放点冻豆腐。
老板娘问,撂点儿花椒不?
少放!要不麻舌头。
还来啥?
炒一盘干豆腐—干豆腐尖椒,对不?
对。嫩点炒着。汤大点没关系,再放点蒜末提味儿。
那边押宝的刀条脸说,这位小爷们儿是个内行!东北有两样东西最吃水,一个是干豆腐,一个是土豆。水放少了,牛粪排子一样。
老板娘问,再来点儿啥?
炝土豆丝儿。
中!
我指点着说,土豆丝细点切着,用瘦肉丝炒,加点红辣椒末。豆油也大一点。
千万别放大油,放大油我不给钱。行了。就这些了。
就仨菜?老板娘吃惊地问。
够了。
老板娘说,仨菜不好,出门在外的,还是成双成对的吉利。
那就—再加一个咸鸭蛋!
地上的刀条脸推荐说,小爷们儿,要咸鸭蛋不如要盘血肠。杀猪菜嘛,整这个菜多好。
我说,是吗,好!听你的,就整这个。
老板娘问,酒烫多少?
是纯粮食酒么?
那边的大眼珠子又嚷了起来,是纯粮食的!小爷们儿,你一喝就知道了。
好,那就烫—四两。
主食吃啥?
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