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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春节过后,沪深股市出现慢牛特征。受大盘影响,陆川实业的股价,跌到十一元后,也开始反弹了。如果按每股十五元,卖出陆川实业的流通股,天宇集团顶多损失一亿八千万。王传志派人把辞职报告送到部里后,又把这次辞职,当成以退为进的谋略来看了。天宇已经向国家上缴了上百亿的利税,国家应该允许它出现一些小小的闪失。住在西平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高干病房里,王传志每日里看着《官经》、《反经》、《正经》、《厚黑学》、《莱根谭》这些近几年在官场十分流行的闲书,接待着前来探视他的天宇的干部和职工,等待着部党组的裁决。

半个月过去了,部党组对他的辞职报告仍没有任何态度。前来探视的人,开始变少了,李国奇和张中保这两个亲信也不来汇报工作了。王传志心里开始打鼓:莫非这次真的会弄巧成拙?

这一日,周瑞发又按时来到病房。王传志这回问得非常仔细。得知李国奇出外巡视六家分公司的消息后,王传志叹道:“国奇的翅膀真的硬了,可以独当一面了。很好。”周瑞发狠巴巴地说:“前两天,他在董事会上,已经公开指责收购陆川实业这件事了。这个时候,他出去,目的只有一个,到北京跑官,取你而代之。几年前,我就说过,李国奇胸中有野心,脑后有反骨,你偏不信。”郭淑英马上提供一个证据,“往年春节,初一一大早,国奇和小丽就带着小孩来家拜年了。今年,到了初三,才想起来打个电话。”

王传志申斥道:“老娘儿们,插什么嘴!眼里只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国奇真有想法,也很正常。我并不后悔重用了他。他这么着急,我倒是没想到。三两年内,他就是坐上我这个位置,恐怕也坐不稳。不是我过于自负,你们几个人,都坐不了这个位置。国奇恐怕也是瞎忙乎,白白替别人做嫁衣裳。陆承业死后,他的位置一直空着。人大会开了,这些事情才能水落石出。从你提供的这些情况来看,上面恐怕要把天宇和红太阳合起来了,我恐怕也该下课了。这时候下来,也算是落个善终吧。”周瑞发道:“上面没动静,说不定在考虑让你挑更重的担子呢。这次人大会,要正式提出西部大开发的战略。放眼整个西部,没人有能力、有资格取代你。”王传志大笑起来,“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这一页,已经要翻过去了。你回去再造个计划,我想最后行使一下总裁的特权,大面积奖励一次天宇的功臣们。另外,你帮我搞两套书,我想借这个机会研究研究。一套是毛主席评点二十四史,想法搞套影印本。毛是草书第一大家,看他的字,能长气。另外,在我看来,老人家又是千古治人第一大家,看他评点历史事件,能长见识。以史为镜,可知兴替。这话是真理。另外,再帮我搞一套二月河的清帝系列小说,报上登消息说这套书已经出齐了。这套书在高层影响很大。前几年,我也粗粗翻过。最让我感兴趣的,还不是它里面阐述的帝王术,而是它成功地描绘了百年辉煌的历史和这历史的巨大阴影。这些,对于认清中国现实,是有帮助的。”

听说王传志要研读这两套书,周瑞发就知道王传志把这次住院和写辞呈,又当做一次韬光养晦的修行了,心里暗暗佩服。

周瑞发一走,王传志的眉头又皱起来了。郭淑英深知王传志的语言表达习惯,看见王传志心情还没转晴,有些奇怪,问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上面要想拿掉你,早下红头文件了。”王传志叹道:“这次不一样。红太阳再差,陆承业的位置,毕竟是正司局级。这个位置空这么久,说明上面真有建造西部超级家电航母的意思。我是反对合并的,位置很不利。另外,收购陆川实业,斥巨资炒股,上面也不会让它不了了之。说不定这回真要栽个大跟头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强笑一下,“三分人事七分天,由它去吧。你出去买个本子。谁再来医院看我,你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下来。这时候来看我,才是看我这个人呢!”

过了一周,影印本《毛泽东评点二十四史》刚刚拿到手,二月河的帝王系列小说刚刚看了半部《康熙大帝》,王传志在病房里得到了消息:部党组已经接受了他的辞呈,将派陆承志副部长来西平宣布这个决定。王传志三天抽了六盒烟,对这件事没发表任何意见。

陆承志带着天宇集团的主要领导走进病房,看见王传志两鬓变得花白,一脸病容,先问候了寒暖长短。王传志索性躺在病床上,等待早已知道的裁决。陆承志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传志同志,部党组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同意你辞去在天宇集团的所有职务。从今天开始,天宇集团的日常工作,暂由李国奇同志和张中保同志共同负责。组织上对你在天宇几十年的工作,是肯定的。请你不要背什么思想包袱。如果有必要,你可以转院到北京三〇一医院继续治疗。”

这个决定,和王传志期望的还是有重要区别。他在辞职报告上只写了辞去天宇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的行政职务和天宇集团党委副书记的党内职务。组织上让他辞去在天宇集团的一切职务,连他以董事的身份参加董事会的资格也给剥夺了。退出董事会后,属于自己的股票,是不是可以上市交易呢?王传志很想问问。但他没有问。市值一百四十万的股票,将来会不会变成废纸,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暗自庆幸能够及时遇上了陆承伟,能够在大权在握时,只犯了两次错误。作为天宇集团的创始人,王传志知道应该表个态。他清清嗓子,说道:“感谢组织上对我的关怀。一个人的能力确实有限。这两年,因为能力问题,导致决策上出现了不少失误,主要责任,应该由我来负。国奇和中保,都很有能力,我早就想退下来让他们接班了。我很遗憾,没能亲自把天宇带进世界五百强。我为党工作了三十年,总体来说,我问心无愧。这十多年,天宇已经累计向国家上缴了一百三十多个亿。马上去见马克思,我也没太多的愧疚了。回想起来,这些年,我做了两件错事。一是反对天宇兼并红太阳。这件事表明我的大局观还不够好。一是违反金融政策,斥资炒陆川实业。这件事表明我的政策观念还不够强。好在部里已经做出决定,要把天宇和红太阳合并起来了。好在股市已经开始复苏。这两个错误,还有得到纠正的机会。我希望天宇能在新一届班子的领导下,再创新的辉煌,早日进入五百强。”

这番话说得不亢不卑,掷地有声。

公事已了,陆承志和天宇集团的领导走了。

王传志下了床,拉开床头柜,拿出香烟点上,坐在沙发上猛抽几口,自言自语道:“画上句号了,就这么画上句号了。”苦笑一下,摇摇头,“真是不甘心呢!”郭淑英哼了一声,“后悔了吧?辞职报告是你自己写的,怪谁?你才五十出头,以后怎么办?”王传志伤感地说:“照理说,能全身而退,已经很不错了。以后怎么办?身体好一点,可以搞第二次创业。身体不好呢?在家等着抱孙子。这种土壤,长不出大企业家。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种命运,逃不脱。这么多年,没被冷枪暗箭搞死,已经算我命大了。好在,我还早下了几步棋,后半辈子还算有个着落……可是,对我的评价也太吝啬了。连个董事的职务也没保留哇。”郭淑英劝道:“退就退了吧。想开点。钱挣多少才算够?”王传志笑了起来,“你这话真说到点子上了。组织上考虑得很周全,很周全。嘿嘿,想不到我会以这种方式告别历史舞台。我真的不甘心呢。嘿嘿嘿嘿……”笑着笑着,两颗眼泪滚了出来。

郭淑英到卫生间拿了毛巾,递给王传志,也算了起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邓小平三落三起,七十多岁开始当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你才五十多岁,身体又没啥大毛病,怕啥?你不是说国奇和中保都坐不稳你这个位置吗?没准,过个一年半载,又有人抬八抬大轿来请你出山收拾残局了。身体是本钱,咱们还是安心治病吧。”

这回,王传志真的笑了起来,说道:“想不到你还真有点想法。好,咱们就等那个八抬大轿吧。只要上边真的提拔李国奇,或许真的会有这一天。有的人,长到八十,也只能当个大副。天宇这艘船,已经很难开了。如今又让它拖着红太阳这艘破船,我看他们怎么开这条船。”

谁知刚过两天,王传志听到一个消息:部党组已经决定对天宇收购陆川实业、天宇斥资炒股事件进行调查。他想起存在香港的一千二百万,在医院呆不下去了,当晚就去见了陆承伟。

陆承伟道:“那笔中介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我不说,谁能把你怎么样?”王传志心里还是不踏实,开始吃安眠药了。难道还会有更惨的结局?他拿不准了。

省委书记蒲东林离职休养后,王长江省长升任省委书记。呼声很高的燕平凉没有直接升任省长,而是当了市委书记,也成了省委常委。

西平的就业形势,依然十分严峻。任命还没有宣布,燕平凉已经自觉地站在市委书记的角度考虑问题了。他猛然回想起史天雄给他讲过的毛小妹。在他的记忆里,还残留着关于毛小妹的一些信息:孤儿、纺织女工、下岗一元面,还有“都得利”分公司的经理。燕平凉马上给史天雄挂了电话,问毛小妹的情况。史天雄不知燕平凉的用意,回答说:“毛小妹在前一段大裁员时,已经离开了‘都得利’……”燕平凉吃惊道:“她又下岗了?你这个资本家也太没有人情味了。你毕竟吃过她做的下岗小面。这件事恐怕不能推到陆承伟的头上吧?她现在的生活有困难吗?”史天雄笑了起来,“你太官僚了。毛小妹是主动离开‘都得利’的。前几天,我去请她回来,她不愿意回来了。她的小妹一元店扩张了,生意做得很红火。”燕平凉没再说什么,请史天雄陪他去吃一碗毛小妹做的小面。

第二天清晨,史天雄坐上燕平凉的奥迪车,去吃毛小妹做的小面。上了车,史天雄才知道即将升任西平市委书记的燕平凉,准备宣传几个再就业的典型,当即称赞这是一个好主意。

新装修的小妹一元店面积扩大了一倍,两间门面的额头上横着百米开外就能看见的大招牌。一大早,顾客已经很多,四个穿着制服的女工在不停地忙碌着。

燕平凉坐在车上,在马路对面观察了一会儿,说道:“规模不小嘛,养个家足够了。雇了四个工人,应该算个小业主了。你说得对,中国确实需要阿信。这个毛小妹不简单,两次下岗,两次都站了起来。”史天雄道:“市长大人,如果你的市民,都具备毛小妹身上的这种精神和顽强的生存能力……”燕平凉紧接道:“那我这个市长,当起来就轻松多了。二战后,日、德作为战败国能够迅速崛起,就是因为他们的民众都具备了这种精神和能力。天雄,你说什么人才叫英雄?像你一样,为国参战立了大功,才叫英雄吗?”史天雄道:“时代不同,英雄的含义也不相同。我不同意有人说现在是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毛小妹难道不是个英雄吗?她确实是个英雄。如果所有的中国人,都能像毛小妹一样面对生活,这个时代也就可以称作英雄时代了。”

正说着,小军拿着报纸喊叫着从远处走来,“卖报,卖报——晚报、都市报——,卖报卖报——晚报、都市报——”

燕平凉有些激动了,手搭凉篷看着小军,“这个小不点儿,嗓子可真亮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的独生子女,并没有全部变成小皇帝嘛。我们的毛小妹还是太少了,我们的这种小家伙还是太少了。走,吃小面去。”

毛小妹和张为民看到燕平凉突然间出现在自己面前,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回去的路上,史天雄知道了王传志辞职的事情,多少感到有些意外。燕平凉问道:“你好像无动于衷啊!我的大老板,西部大开发就要拉开帷幕了。西平又是西部的一个中心城市。红太阳这个大企业,在苦熬着,天宇这个超大企业,也出了问题……对这些情况,你怎么连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了?”史天雄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一个下岗两年的人,对这些情况,已经没有发言权了。你可能还不知道,‘都得利’现在还是危机四伏呀。陆承伟倒是很讲信誉,控股‘都得利’的资金,已经全部到位了,也确实没有过问‘都得利’的经营。可是,‘都得利’的创始人不愿意和陆承伟合作,执意要退出‘都得利’。我在‘都得利’的事业,很可能会夭折掉。这些日子,我已经开始靠安眠药维持必须的睡眠了。我这个肉体凡胎的人,哪还有心去扫别人家的门前雪!”燕平凉问道:“金月兰不是在家病休吗?”史天雄道:“那是对外的一种说法。我无力说服金月兰接受陆承伟入主‘都得利’这个事实。我必须把‘都得利’的事业继续下去。经过这么多的风风雨雨,我越来越觉得‘都得利’做大非常重要。你想想看,要是西平的私营企业家,只剩下陆承伟和李长柱这样的人,你这个市长能睡得着吗?”燕平凉沉默良久,说道:“形势确实不容乐观。”

下午,陆承志又把史天雄约到锦江边上,第一个问题也是问史天雄对王传志辞职这件事的看法。史天雄沉默着,没有回答。陆承志伸手指指锦江说:“如果不修这个工程,遇上九八年的大洪水,西平的损失难以估量。这样一个耗资近百亿的综合工程,一个两个资本家能把它修成吗?不可能。承伟做了你的老板,你的感觉怎么样?”史天雄依旧沉默着。陆承志冷笑起来,“当然,你会对他感激涕零。是他,让你能继续做亿万富翁、商业巨子的美梦了。你的前途,我也能看得见。十年内,‘都得利’在全国五十个城市开两百家分店,完全可以做到。沃尔玛公司,用四十年时间,开了四千多家分店,进了世界五百强前十。我知道这不是天方夜谭。那时候,史天雄的名字肯定能上美国的什么富豪排行榜了。我不知道你想没想过,那时候你的‘都得利’的货架上中国制造的商品还有多少?像史天雄这样的优秀人物,都去做大富豪的美梦了,国有骨干企业恐怕也就走到末路上了。当然,这已经不关史天雄们什么事了。他可以像陆承伟一样,手持几个国家的绿卡,怀揣几个国家银行的信用卡,周游世界。中国就是改朝换代了,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说是不是?”

史天雄有些生气,说道:“大哥,用不着拐弯抹角讽刺挖苦我。我是个什么人,我自己知道。我正在学会和陆承伟们处好关系。把陆承伟们当成敌人来看,同样危险。我早就提醒你们要注意天宇的问题,你们这些决策者,谁听进去了?我早建议让天宇兼并红太阳,又有谁重视了?现在,王传志撂了挑子,你们才知道问题严重了。我充其量只是你旗下的一个下岗干部,没有义务,也没有资格考虑天宇和红太阳的事。”

“说得好!”陆承志换了一种口吻说,“你还记得你是部里的下岗干部,这就更好了。我代表组织,再给你描画另一条路。部里已经决定把天宇和红太阳合并起来。再不做这件事,真的就迟了。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西部大开发也好,加入世贸组织也好,捍卫国有经济的主导地位也好,西平必须有一艘航空母舰级的经济实体。这艘大船能不能做环球航行,能不能和任何大船抗衡,甚至作战,关系重大。很多人都想做这艘船的船长。爸爸向我们推荐了一位船长,部党组也认为他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这个人年富力强,对我们的事业忠心耿耿,有思想、有眼光、有在政府机关工作的经验,又有在市场经济第一线的丰富的实践经验,堪称德才兼备。天雄,直说了吧,我这次是代表部党组,来征求你的意见的。”

史天雄万万没有想到陆承志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语塞了,呆呆地看着缓缓东去的江水。

陆承志说道:“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这件事。红太阳的情况就不说了,天宇也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这个船长很不好当,用坐在火山口上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下一步,还要调查天宇收购陆川实业的问题。这次收购有很多疑点,不能用决策失误遮掩过去。必须把事情查清楚。这个时候到天宇和红太阳任职,是受命于危难之中,前途未卜。不管成功与失败,你都要牺牲很多很多。给你半个月时间,你好好考虑考虑吧。今天,你不要给我任何答复。”说罢,自己先走了。

史天雄的脑子乱成了一团。在江边呆站一会儿,他驱车去了市政府。他希望能在和高层次朋友的对话中,把纷乱的思绪,整理清爽一些。

燕平凉听完史天雄有些语无伦次的讲述,说道:“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听出来了,你很犹豫。这确实是难以兼顾的难题。你继续留在‘都得利’也好,你去天宇——红太阳救火也好,都是一个共产党人的正确选择。以我的体会,这时候,性格恐怕要起主导作用了。有时候,性格真的就是命运。佛家有舍身喂虎的勇者,基督教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承担者。翻翻世界史,到处可见舍身赴祭坛的无畏者。陆老举荐你,我是投了赞成票的。可是,上午听你说了‘都得利’目前的情况,我又有些犹豫了。金月兰思想上还没转过弯儿,你要一走,‘都得利’的前途实在堪忧。可是,两全其美的事,自古难全。调动你的所有智慧,说服金月兰回到‘都得利’吧。至于你的责任,你必须勇敢地承担起来。《辛白林》那句著名的台词是怎么说的?”史天雄接道:“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燕平凉道:“对,就是这一句。你去劝劝你的未婚妻吧。”

吃完晚饭,史天雄开车去锦绣中华园。不管最后做出哪种选择,他都必须得到陆承伟的支持。至于天宇收购陆川实业时有没有暗箱操作,有没有腐败伴随,他还无法考虑。陆承伟现在还是“都得利”的董事长。

陆承伟正在度过人生的非常时期,胡子没刮,人也瘦了,眼神空洞,一脸倦容,整个人仿佛变成了颓废和绝望的活标本了。他的奇怪的病情丝毫也没有得到缓解,心理障碍好像又加高加厚了许多。这种现实让他感到特别的黑暗。吃过晚饭,江小三又来叫他出去找个娱乐场所散散心。陆承伟拿起遥控板,打开电视和影牒机,痛苦地说道:“西平有这种绝色佳人吗?这是美国《阁楼》杂志二十五年来精选出的宠儿写真集。当年在美国,第一次看到这种片子,躁动得出去喝了一夜酒,甚至连强奸女人的冲动都产生过。现在呢?看三五牒,一点感觉都没有。你可以说这些片子太暴露,没神秘感,没有情节的推动,情绪的渲染,我同意这种说法。可是我看凯丝蒂爱伦主演的《艾曼妞》,照样无动于衷。凯丝蒂爱伦是九十年代美国最性感的三级片艳星,《艾曼妞》又堪称艳遇故事大全,好莱坞煽情片的要素,应有尽有。林教授说得对,问题出在心理上。真不该听了你的馊主意,跑到那些场合去治病。越看得多,问题越严重。这些天,我竟觉得自己的身体太脏。这太可怕了。”江小三笑了起来,“还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我肯定能想法子把你这个怪病治好。这些美国尤物,还挺对我的口味,借给我拿回去研究研究。”陆承伟道:“全部送给你吧。我看见这些东西,心里就烦。或许我下半辈子该出家当和尚了。”

“别说泄气话。”江小三走过去换了一牒,“我才不相信这心理障碍无法逾越。说句不该说的话,我这个没过门的嫂子,漂亮是够漂亮了,可惜是个冷美人。夜总会,酒吧,这些场合太公开了,让你去那里,只会增大你的心理压力。你现在也算是一方诸侯,西平认识你的人不算少。我已经帮你侦察出一个地方……”陆承伟笑骂道:“就你的烂点子多。我已经准备带上红雨到欧洲转转了。换个环境,或许就好了。”江小三道:“我这个计划又不妨碍你这个计划。这个神秘的女人,算个票友,不以干这一行为生,兴之所至,偶而出出台。听说她是个全才,唱歌跳舞,水平都很专业。就是身世有点惨,大学毕业后,叫人包养了十来年,没落个结果,反而染上了毒瘾。出台费多少,她好像并不在乎。只要能给她带点海洛因或者冰毒,她……人我也没见,不好对你做虚假广告,不说了。我已经托人搞到二两多白粉,又在医院弄出来几盒杜冷丁。不管能不能治好你的心病,都该试一试吧?治好了病,你带着嫂子去欧洲,我就放心了。”

陆承伟听得挺感动,啧啧嘴,没说什么。

史天雄进了客厅,看见电视上不堪入目的画面,眉头先皱了起来。看看陆承伟的样子,大吃一惊,把冲出喉咙的话,又咽了回去。江小三把一堆碟子都收起来,说道:“买了点盗版牒,顺路来看看效果。你们聊,我走了。”

陆承伟招呼道:“请坐吧。最好现在不要对我说公司的事,我没有这个心情。我倒是很想和你叙叙旧。”史天雄道:“你是董事长,怎么能对公司的事不管不问呢?你不怕我们让你血本无归?”陆承伟笑道:“我不怕。和你史天雄合作,我怕什么?‘都得利’是你的第二生命,我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史天雄叹口气道:“没见过你这种人!你不听,我还是要说。经过我们反复论证,决定提前实施走出去的战略。在西平的实践已经证明,‘都得利’要想在一个城市取得商业零售业的主导地位,是不现实的。可以操作的方案是,用三到五年时间,在全国四个直辖市和绝大多数省会城市开两到四个分店,逐渐形成规模。在一个省会城市开两到三家分店,可以避免和国营商场的正面冲突。等分店总数达到八十至一百个之后,我们就有实力避免大的风险了。现在,北京、上海、广州这些中心城市,沃尔玛等大的跨国公司已经开了不少分店了。我们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在这几个中心城市建立滩头阵地,正面和这些大跨国公司竞争。一旦它们在这些中心城市形成经营规模,我们再想进去,就难了。你,你到底听了没听?”

陆承伟道:“我真的不想听,可我还是听进去了。构画远景目标,你的能力比我强得多。对你这种战略部署,我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我说不干预你,说话当然算话了。三两年内,我真的用不着过问‘都得利’的事情。每年年终,我只用看一看你给我带来了多少利润就够了。控股‘都得利’,是我走出的最妙的一步棋。天雄,最近我遇到了一场严重的精神危机,我很想……”史天雄生气了,“你想得倒美!我就要离开‘都得利’了,让你的一亿六千万见鬼去吧!”

陆承伟懒洋洋地说:“你不用吓唬我。我清楚,你们对我这个董事长,是口不服,心也不服。这场精神危机,搞得我十分痛苦。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是一个每根汗毛上都沾满血腥的大罪人。你们感到痛苦的是,我这个罪大恶极的人,连一点认罪的表示都没有,而且还堂堂正正做了你们董事长。这种感受,中国人早就刻骨铭心了。搞了南京大屠杀的日本人,现在硬说这件事是中国人虚构的。日本到现在都没有因侵华战争正式向中国人道歉,如今又成了中国的最大债权国。‘都得利’的创始人金月兰,恐怕就是因为这个,下决心要离开‘都得利’了。这时候,你恐怕下不了这个决心。再说呢,你们离开了‘都得利’,大桃子不是要归我一个人了?你们……”

史天雄骂道:“想不到你这么无赖!”陆承伟笑了起来,“这才是你的本色,骂得好。你们应该有耐心。我没有小日本那么可恶。适当的时候,我会公开向你们道歉的。是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为了一个虚幻的梦,为了证明我并不比你差,我都做了些什么呀!我不但是个无赖,还是一个混蛋!如果不是老齐及时阻拦,我可能已经成为杀人犯了。你一定要听我说下去。是的,刁明生、兰平章,都被我当做反击你的利器了。梅红雨家的磁盘,也是我派人放的。捧古狼这个未入流诗人的臭脚,尊称他几个月先生,目的也是想把他变成一个我需要的人。不过,他去嫖妓,并不是我设的圈套,我只是请公安局的朋友抓了他们。那时候,古狼想做江丰年的驸马爷。他看到小四和王传志在一起,悲痛欲绝,才做了这件傻事。我相信他是第一次找妓女。我看过那个小姐的口供,脱了衣服的古狼,紧张得只会出虚汗了。现在,我知道这个小姐说的是实话了。你别用这种小刀子一样的目光来割我。你没看我正在学习忏悔吗?记得我们讨论过钱的功能,未能达成共识。我们也讨论过罪与罚的问题,同样没能达成共识。钱可以打败所有的对手,但无法使所有的对手屈服。这是我对金钱的最新认识。你说凡是有罪,都必然会受到惩罚。也许你是对的。如果惩罚不仅仅是由法律来完成的话,你就全对了。躲避法律的惩罚,要容易得多。因为不管是大陆法系影响下的法律,还是英美法系影响下的法律,永远都存在漏洞。这样,有的罪行就可以逃避法律的惩罚了。谢谢你还有心听我说下去。我最近确实遇到了严重的精神危机……是的,严重的精神危机……你都看到了,你看这胡子,你看看这脸上新添的皱褶……惩罚确实无处不在。其实,我很想告诉你,我遇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危机。有些风景只能远远地看,靠得太近了,也就寡淡无味了。譬如初恋。初恋……算了,我还是保留一点小小的隐私吧。因为你眼睛里没有神甫的宽恕和恬静。你是一个职业的革命者,骨子里是这样。职业革命者,身上最不缺乏的,是痛打落水狗的精神,爱憎分明,对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失败了,败得很惨。”说着,用神经质的目光看着史天雄,又问道:“天雄,你能原谅我吗?”

史天雄看着陆承伟语无伦次、痛苦不堪的样子,十分着急,站起来说道:“知道学习忏悔,说明你还有救。我对你的精神危机,没有兴趣。我只是希望你能负起董事长的责任。告诉你吧,王传志提出辞职,部里已经……”

陆承伟冷静下来了,冷冷地打断道:“王传志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时了,能在这个时候提出辞职,说明他还真是个人物,有点自知之明。他不辞职,离监狱就越来越近了。听说上面要调查天宇收购陆川实业的事。我得考虑如何防范别人的陷害。你对我的精神危机不感兴趣,暂时咱们就无话可说了。亏得没有对你和盘托出。‘都得利’的事,就按你们的计划办吧。我还没有吃晚饭呢。”

话不投机,史天雄只好告辞了。

陆承伟呆坐一会儿,泡了一碗康师傅方便面充饥。正无盐无味地吃着,齐怀仲和梅红雨从西平大学回来了。他们去参加和贫困大学生的见面会。两个人看见陆承伟又吃方便面,责怪了一番,一起去厨房给陆承伟做饭去了。

史天雄开车赶到宴园小区,刚好看见李姐和两个“得都利”的元老走进门洞,叹了一口气,开车回去了。

三位老姐,又来开导金月兰了。

得知金月兰还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愣住了。李姐说:“月兰,那姓史的,哦,这史先生说没说什么时候办婚事?”金月兰实话实说道:“这段时间,只通了几次电话,谈的都是公司的事,劝我不要冲动。这种时候,哪有心情谈婚事,他没有,我也没有。”李姐急忙问:“你的态度呢?”金月兰道:“你们放心,我肯定不会和陆承伟合作的。”

李姐哀叹道:“你的命可真苦。我的肚里藏不住话,该说什么,决不藏着掖着。你不合作,他合作,最后不还是你合作?这个陆承伟这么狠,姓史的为什么还愿意当他的副董事长和总经理?邻居们都说,这演的是双簧戏。东林说,这是陆家抢了‘都得利’这个盆子,洗钱哩。洗钱是什么意思,我不懂。陆家的势力有多大,我还是知道一点。去年陆震天衣锦还乡,走到哪儿,都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说要到哪个厂看看,早两天就通知到了,大会小会开个不停,把平日的刺儿头,能关的就关,能哄的就哄,都控制起来了。头一天,东林他们还要去现场看看,看看有没有人安炸弹。厨子做饭,还有人在厨房盯着,怕投毒。你想想,下台十年了,还这么威风,这姓史的能割舍得下?月兰,还是早点把你的股份变成钱吧。这样才踏实。”

金晶晶笑着从里屋走了出来,“李阿姨,你说的可真够吓人的。经你一说,我们家这两年好像一直生活在阴谋里,不至于吧?陆震天又不是国家元首,不可能享受这种待遇。你讲的恐怕是马路社消息。电视、报纸,天天讲要建设法治国家,我不相信史天雄和陆承伟敢把我妈的股份给黑了去。”

李姐道:“晶晶啊,你还年轻,哪里知道人心的凶险?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经过三个中间人传话,最后一个中间人收了一千元中介费,才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一个地址,交给江小三。

看见中间人要下车,江小三一把拉住了她,“小姐,陪我们走一趟吧。这个小双姑娘要是不在……”中间人生气地说:“你是什么意思?我收了你的钱,小双姑娘肯定在。再说,我也不认识她。你们要是信不过我,我打个电话,取消这次活动就是了。我带你们去,就坏了规矩,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陆承伟让这个女人走了,感叹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一样。不就是跳个脱衣舞吗?”把三朵马蹄莲放到鼻尖嗅嗅,“连接头方式都程式化了。”

车开进滨江花园别墅区,江小三乐了,“这个小双肯定是个留守女人,耐不住寂寞,找点刺激。悲惨身世,肯定是编出来的。要毒品,恐怕是搞批发的吧。这件事越来越有点味道了。这一片房子,住的都是留守女人。”

说话间,小纸片上写的地方已经到了。两个人下了车,带着钱、海洛因、杜冷丁和马蹄莲,朝一座白色小楼走过去。按响门铃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你们找谁?”江小三答道:“给小双姑娘送花。”女人问:“什么花?”江小三答道:“马蹄莲。”女人又问:“几朵?”江小三道:“三朵。”大门咣当一声,自动打开了。两个人走了进去,门又自动锁上了。

大客厅的四角点了四根红蜡烛,楼梯旁的钢琴上,也点了一根红蜡烛,火苗的蹿跳,搅得客厅的空气骚动而神秘。一个穿着黑衣的女人坐在黑影里。江小三说道:“小双姑娘,能不能把灯打开。我们看不见你。”女人哧哧笑着,“灯下看美人儿,说的不是电灯,而是这种烛光。过一会儿,你们就知道这烛光的妙处了。小双姑娘还在路上,请两位先生稍候。”江小三道:“千呼万唤不出来呀!小姐,你是做什么的?”女人又笑了起来,“等会儿,小双给你们跳艳舞,总该有人伴奏吧。两位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给小双带了什么礼物?告诉我,我好安排节目。”江小三把盒子朝茶几上一放,说道:“一百二十克吸的。要是节目真好,再送三盒应急的杜冷丁。你让小双快一点来吧。”

女人扭着腰走过去,打开盒子,熟练地用小刀割开塑料袋,伸出指头蘸一下,用舌尖一舔,惊喜道:“纯度很高嘛!好久没用过这上等货了。两位先生路子挺野的。你们从哪里弄到这种……”江小三不耐烦了,呵叱道:“你啰嗦什么!从缉毒大队弄来的,你信吗?你快跟小双联系,让她快一点。”女人嘻嘻笑着,把海洛因小心收起来,拿起一根蜡烛,走上楼梯,弯腰点了一路摆放好的蜡烛,大客厅一下子亮了许多,也暖了许多。女人走到钢琴前坐下,说道:“两位先生,先听一首贝多芬的《月光》吧。”说着,轻轻地弹奏起来。

陆承伟一听,就知道这个女人受过长时间正规训练。想到这个女人目前的身份,不免替她惋惜起来。正听着如梦如幻的音乐出神,突然感到地毯上似有影子在游动,一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纱衣的女人,沿着弧形楼梯,像个幽灵一样飘落下来。这种出其不意的效果,把江小三彻底震住了。纱衣里面,只有窄小的内裤和小巧的胸罩,整个身体实际上已经原形毕露了。陆承伟只感到周身的血都朝脑袋上射去,腾地站了起来,冲动地喊了一声:“小凤——”

女人僵在那里,隔着白纱看看陆承伟,格格格地笑了起来,直笑得浑身发颤,浪声浪语地学说一声:“小凤——先生,你认错人了。我叫小双,不叫小凤。请坐下吧。你出手很阔绰,别这么猴急。阿翠,这位先生小这小那的妹太多了,你快弹呀。”陆承伟向前跑两步,紧紧抓住女人的胳膊,动情地说:“小凤,我和老齐找你找得好苦哇。这些日子,我几乎天天梦见你……我陆承伟对不起你……”

顾双凤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和陆承伟见面,又羞又愧,又恼又恨,本能地想把真相遮掩过去,猛地一推陆承伟,又觉得不对,又把陆承伟拉住了,歇斯底里地笑着,“阿翠你听听,感人不感人!找我找得好苦,已经够让人感动了,还几乎天天梦到我,足以让我晕过去了。”又拉住江小三说:“你是水先生吧?你这位于大哥今天的情绪不对,小心闹出人命了。你赶快把东西带上送他回去吧。”江小三也认识顾双凤,尴尬得手足无措,无地自容。顾双凤吼道:“阿翠,你快把东西还给他!他们都有病!你没看见?好,你们不走,我走。”

陆承伟已经泪流满面,扑通跪在地上,紧紧抱住顾双凤的腿,仰着脸哀求着:“小凤,你别走,你别离开我……”

顾双凤嘿嘿嘿地冷笑道:“于先生,你起来吧。这里只有看客和嫖客于先生与舞女和妓女小双。哪里有什么小凤和陆承伟!你别犯糊涂。于先生出手很大方,一百二十克海洛因,按法律够杀两次半头了。于先生花这么大的代价,手里又拿着小双离不了的救命丹,小双没有理由不接待。你起来吧。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水先生,你也来吧,玩二龙戏凤更刺激。”陆承伟喊道:“小凤,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江小三已经清醒过来了,走过去对阿翠耳语道:“你跟我出去一下。”阿翠顺从地跟着江小三出去了。江小三严厉地警告道:“阿翠,今天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从来都不知道有个小双。过了今晚,这个小双就不存在了。在这件事上多嘴,对你没什么好处!把毒瘾戒了,等你那个所谓的丈夫来看你时,给他生个儿子吧。再吸下去,后果你肯定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阿翠害怕地看看江小三,嗫嚅道:“不是我把她染上的。他一年只过来两回,四五年了,又没怀上孩子,一个人过,太苦闷了,就,就想尝尝,一尝,就……去年冬天,买货时碰上她,能谈得来,就成了好朋友。过了春节,她没钱了,就……先生,不信你去问问她,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江小三拉住阿翠坐到宝马车的后排上,“你不要怕,我相信你。要条子有条子,要盘子有盘子,琴也弹得不错。把毒瘾戒了,路还宽得很。”阿翠听得热泪直流,“我想戒呀!可是,他,他天天晚上要从台湾打电话过来,我没法到戒毒所,戒不掉哇!”江小三道:“我可以帮助你。”

陆承伟一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一声一声喊着“小凤”。

顾双凤终于流出了眼泪,取掉头饰,弯下腰突然抽了陆承伟一个耳光,骂道:“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你把梅红雨也骗了。毁了我一个还不算完,你到底还要毁掉多少个呀?你这个魔鬼!魔鬼——”说着,两只手左右开弓,一下一下抽打着陆承伟的脸,哭诉着:“是你毁了我,是你毁了我……你看看我现在过的什么日子!你这个王八蛋!我真想杀了你,杀了你!为什么我没有勇气杀了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陆承伟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顾双凤的每一次抽打,仿佛都能带走一些心理上堆积如山的重负。疼痛带来的一波一波的快感,让他禁不住颤栗起来。从鼻孔、嘴角流出的鲜血,随着顾双凤的手掌,很快把他染成一个血人。他一直仰头跪着,嘴里不停地呢喃着,“小凤,小凤,给我一个机会吧……小凤,小凤,给我一个机会吧……请,请你相信我,相信我……小凤,小凤,你救救我吧,现在只有你能救我……”

顾双凤突然间停了下来,看着跪在面前的血人,泪眼中突然间溢出了慈爱的光亮,双手捧着陆承伟的血脑袋,慢慢跪了下来。她笑着,开始用手,用纱衣轻轻揩拭陆承伟脸上的血污。突然间,她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陆承伟,陆承伟,不,于先生,你是于先生,你是嫖客于先生。小凤早死了,我是妓女小双。我们谁也不比谁于净……这样真好,这样真好,我们终于又平起平坐了……”她冲动地用舌头舔了一下陆承伟鼻尖上的血污,“你的血也是腥咸的。它是毒药吗?是的,它是毁了我一生的毒汁。那,那就让我再死一次吧。”一下一下,舔着陆承伟脸上的血污。“味道真好,真好。机会?你要我给你什么机会?玩一个小孩子娶媳妇的游戏?这下好了,我终于又能看清这张脸了。这张脸还是这么英俊,还能让我迷醉。你好像胖了很多?噢,你看我的记性该有多差,这是我打耳光打出的虚假繁荣。自从染上该死的毒瘾,我的记性一天不如一天。”爱怜地在陆承伟肿起来的腮帮上亲一口,“真让人心疼……毕竟,你是我爱过的惟一的男人……香格里拉总统套房的地毯,比这里的柔软……那是多么美好的开始呀!因为有爱,第一天我就知道了性高潮是什么东西。”又亲了亲陆承伟的嘴唇,央求一样地说:“承伟,承伟,我的爱人,让我们忘掉眼前这一切吧……想着我只有十九岁,只有十九岁……你要要我吧,要要我吧……什么美好的东西都毁了,连同那种在爱情树上开出的性高潮之花……都毁掉了……你为什么不吻我?是不是嫌我肮脏?你他妈的比我还要脏!我说过,我要让你痛悔一生!你吻我呀!你不就是来嫖我的吗?怎么啦?是谁把你阉割了?吻我!你这个混蛋——”抱住陆承伟撕咬起来。

陆承伟感到一直在坠落着的生命,突然间不再下沉了。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后半生,只有和眼前这个在苦难中煎熬、挣扎太久的女人紧紧地相偎在一起,才有可能远离地狱的狰狞,走过地狱的漫漫长旅,触摸到来自天堂的圣洁的光芒。这是他眼前所能看到的,惟一的再生之路。他把顾双凤紧紧地抱在怀里,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言语。泪水再次模糊了他的视线,另一个昏睡不醒的陆承伟苏醒了……

…………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陆承伟带着满脸和浑身的伤痕,走进了自己的家。

齐怀仲、梅红雨和刚从电视台赶过来的梅丰,看见陆承伟的白西服上沾满血污,满脸红肿,都惊得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梅丰问道:“承伟,你昨晚到哪里去了?出了什么事?你,决说说。”

陆承伟长叹一声,有些兴奋和庆幸地说:“她还活着,小凤还活着。”顿了好一会儿,充满愧疚地看着梅红雨,艰难地说道:“红雨,真对不起,是我破坏了你的正常生活。我知道,你不爱我,我也配不上你……我想和你谈谈,单独谈谈,我会把什么都告诉你,现在谈,对,必须马上谈,请你不要拒绝我……”

梅红雨无声地走过去,拉住陆承伟上楼去了。

梅丰和齐怀仲面面相觑,相互看看,坐了下来。接着,陆承伟的哭声破门而出了。

中午十二点,梅红雨擦着眼泪下了楼。

梅丰急忙迎上去问道:“红雨,出什么事了?”

梅红雨瞥一眼窗外的阳光,带着如释重负的口气说:“没什么,都过去了。我和承伟解除了婚约……他,他要娶顾双凤。……顾小姐每天要吸八百到一千块的毒品……太不幸了。也许承伟说得对,他和我认识是个错误……是错误就需要纠正。确实,我们无法在一起生活。解除婚约,是个正确的决定……”眼泪又流了下来,“承伟希望我做他的妹妹,我还没有答应他,我需要考虑考虑……是的,我需要考虑考虑……”拉开门,自言自语着走了出去。

“红雨,”梅丰喊道,“你要干什么?”

齐怀仲长吁了一口气,“你别追她,让她一个人呆一会儿吧。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

史天雄的犹豫不决,惹得陆震天大为光火。他要亲自和史天雄谈一谈。

史天雄刚进客厅,苏园就笑着把他迎住了,开口就劝道:“天雄啊,你犯什么牛脾气?天宇和红太阳合并后,级别是副部级,你还犹豫什么?你爸举贤不避亲,这还是头一回呀。”陆小艺也凑过来说:“天雄,承伟已经控股你们‘都得利’了。你再呆在那里,就是严重的资源浪费。总裁兼党委书记,一肩挑,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天雄!你到书房来。”陆震天在书房门口喊着,“好端端的一件事,怎么叫你们一说,就全变味儿了!这些大事,以后你们少发表意见。”

陆小艺背朝陆震天,朝苏园摆摆手,把史天雄推了过去。

陆震天厉声说道:“部党组的意见,你就把它当成耳旁风呀?”史天雄坐下来说:“泱泱大国,人才济济,能挑这副担子的人很多。再说,我毕竟是你的养子……”陆震天粗暴地打断道:“这都是托辞!你做的那个‘都得利’,是很重要。可是,你要知道,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是一场全面的、持久的、立体的大战役。既然是大战役,就会有不同的战场,不同的战场间,就有个轻重缓急的区别。想把战役打胜,就必须把能打硬仗、打恶仗的兵力,摆放在最关键的战场上。你不是也打过仗吗?怎么会把打仗的最根本的原则忘个一干二净呢?亿万富翁的美梦弄花了你的眼?西平的温柔之乡,已经磨光了你的战斗意志?你不要忘了,你首先是个党员。党的利益,全局利益,需要你做出牺牲时,你必须选择牺牲。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任何理由,除非你宣布退出这个党。”

史天雄激动起来,“爸爸,你也太霸道了!我……”陆震天根本不听史天雄辩解,继续说:“我叫你回来,不是征求你的意见,而是向你下达命令!这点你要搞清楚。你不是很佩服朱总理跳万丈深渊、滚地雷阵的豪气吗?纸上谈兵,叶公好龙,都要不得。红太阳集团已经要崩溃了,天宇集团群龙无首,正在走下坡路,整个西南地区两家国有支柱企业,危机四伏。你完全可以把领受这个任务当成黄继光堵枪眼,董存瑞炸碉堡。走出这一步,你是要冒一些身败名裂的危险。但是,你必须接受这个任务。现在,你可以给我一个回答了。”

史天雄道:“爸爸,谢谢你和组织上对我的信任。我愿意挑这副担子。和国家的前途与命运相比,个人的荣辱沉浮算得了什么?我……”陆震天笑着打断道:“有这个态度,足够了。”转身从床上拿起装有毛泽东手书信封的木盒,“我把这件宝贝,当成礼物送给你了。我希望你能像当年我们在华北反扫荡一样,在西平坚持下来,为将来的彻底胜利,贡献你的全部力量。你马上去部里,表明自己的态度。”顿了一下,又说道:“和承伟的合作,要慎重。他挣的钱是否合法,他和天宇的交易是不是有见不得人的东西,需要认真查一查。如果有犯罪情节,他必须付出代价。腐败的问题相当严重。江西的胡长清就要接受审判了。成克杰的问题,也要移交司法机关了。我真的不希望由于承伟的原因,王传志又变成了一个褚时健。你的任务,确实非常艰巨。”

史天雄接过盒子,转身出了房间。

在飞回西平的飞机上,史天雄还没有找到说服金月兰回到“都得利”的理由。

当天晚上,陆承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没等史天雄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说出来,陆承伟拿出控股“都得利”的所有文件,递给史天雄,“这个合同不再存在了。我姐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调查。我不知道该不该向你表示祝贺。但是,我想向你表达我对你的敬佩之情。我承认,在这样一个时代,你还是主角。我承认,我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请你转告我未来的嫂子金月兰,我不会撤出投进‘都得利’的资金。在你们完全谅解我之前,你们就把这笔资金当成一笔无息贷款吧。这也许是弥补我给‘都得利’造成的损失的无奈的选择吧。如果在某一天,你们这些高尚的人,真的从心里原谅了我,我挣的钱的合法性得到了确认,就把这笔钱当成我的股份吧。你放心,这笔钱与天宇收购陆川实业无关。你们放心用吧。”

史天雄感到太意外了,喊一声:“承伟,这……”陆承伟紧接道:“不要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都不想说。祝你一路走好。再见。”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子道:“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和梅红雨的婚约已经解除了。对我来说,她只是一片圣洁美丽的风景,我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把她当做我的私有财产。能够远远地注视她,已经是我的福气了。她和袁慧,只能是你我永远的风景。认识到这一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好在,还不算太迟。你放心,我一定会担起该我负的责任。”

史天雄望着空门,任凭怎么想,也想不出陆承伟这一段经历了什么事情。

当天晚上,史天雄和金月兰又一次来到灯火阑珊的锦江岸边。回顾两年多共同经历过的历史,两个人都是感慨良多。

金月兰紧紧依偎在史天雄的胸前,叹道:“这一段,遭遇了太多的想不到。真该好好谢谢陆承伟。好在,你的新事业还在西平,否则,我真担心挑不动‘都得利’这副担子了。你放心去吧,有你这个老船长帮助掌舵,‘都得利’这条船偏离不了航向。”史天雄道:“也正是因为有了你,我才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勇敢地向前走吧,我们别无选择。”

过了十天,史天雄要回北京部里报到,金月兰和杨世光要去北京选址开分店,三人买了同一个航班。前一天,部里的调查组进驻天宇集团,开始调查天宇收购陆川实业这一事件。

刚刚换好登机牌,来送行的江榕看见陆承伟和顾双凤一起走向国际航班入口,叫了一声:“你们看,陆承伟又换女朋友了。”史天雄看见是顾双凤,有些惊讶,说道:“他和梅红雨已经解除婚约了。这是他原来的女朋友。”金月兰担心道:“不知道她现在还吸不吸毒,挺不幸的。”杨世光道:“那,那梅红雨怎么办?”

齐怀仲在附近都听到了,走过来说道:“梅姑娘已经到西平大学补习英语了,考完托福,她要去美国了。双凤还在吸毒。承伟带她去日本戒毒,日本的戒毒水平最高。前天,他们已经登记结婚了。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结局。”

确实,大家都没想到。

三个人到了候机室,还在议论这件事。突然,杨世光指着航班动态显示屏说道:“你们看,到东京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史天雄盯着显示屏看看,眼睛里顿时有了牵挂的光亮。他站起来,小跑到如洗一般透亮的玻璃墙前,朝着远处的跑道张望着。他感到一股暖暖的东西,从心脏的地方迅速向全身弥漫着。他知道,这种东西就是亲兄弟间的牵挂。金月兰也跑过来了。杨世光也跑过来了。三个人同时朝远处还在跑道上滑行的飞机,慢慢挥起了手。银白的波音747客机,在宽阔跑道的中央,像只大雁一样抬起了头,快速飞向蔚蓝的晴空里,朝霞在机身上折射出无数道光芒,四下溅开了。史天雄想起进驻天宇的调查组,心里道:但愿这次收购没有伴随违法的交易。飞机越飞越高,越来越小,在蓝天里消失了。

1998年4月—1999年4月一稿于四川成都、河南镇平

2000年8月—2001年2月重写于四川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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