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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燕平凉给市公安局白局长打了电话,严令全市所有公安干警全部出勤,维持秩序,防止事态扩大,然后,他又让秘书通知在家市委常委到市政府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给在北京开会的市委书记钱江涛打完电话后,他掏出手帕,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过了一会儿,燕平凉又拨通了陆震天家的电话,“是小艺吗?我是燕平凉。红太阳集团出了大乱子,有一万多职工上街了。红太阳是部属企业……噢,陈部长和陆副部长来处理这件事了?我最担心出现连锁反应。西平市,下岗人员有三十五万多人。什么?陆老也要来?你劝劝他,最好别让他来。你请陆老放心,我已经做了安排,只要能把红太阳的人员控制住,不会出现大的动荡。”

刚刚放下电话,另一个电话又响了,惊得燕平凉下意识地打个寒噤,振铃振了三次,他才拿起听筒。蒲东林在那边发火了,“燕平凉你是怎么搞的?反应怎么这么迟钝?应急措施你准备了多少?队伍走到哪里了?无缝钢管厂、西平锅炉厂……这些大企业有没有异常情况?”燕平凉道:“蒲书记,该做的,都做了。他们刚刚上了东大街,田明照同志已经代表市政府去做劝阻工作了。各大企业暂时没有异常情况。”蒲东林道:“很好。我和王省长正在北京机场高速路上。你记着,一定要阻止他们进入市中心。通知各媒体,不要派人瞎采访,不准报道。通知武警总队,让他们做好应付突发事件的准备。告诉田明照,一定要和风细雨,不能让矛盾激化了。这个陆承业,搞的什么名堂!让各主管部门的正副职,都下到企业去……回去再说吧。”

燕平凉主持完简短的常委会,也到现场去了。

史天雄赶到东大街的时候,事态已得到控制,游行的队伍已经越来越短,只剩下三四千人了。他坐了一辆小三轮,进了红太阳集团的厂区。

办公楼里没几个人,集团领导只剩下陆承业一个人在值班。史天雄刚进门,梅丰也跟了进来。两个人都吃惊地看着陆承业。几天没见,陆承业的头发已经完全花白了。两个人一替一句问了起来,自然没几句安慰的话。

陆承业的眼神游弋不定,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表情变化丰富而迅疾,十分沉痛地说:“大祸已经酿成,后悔有什么用呢?我养了一个好儿子呀!我的一个耳光,打出了一个天大的事。安定,谁不希望真的安定?藏着、掖着、压着、哄着的安定,能叫安定吗?我不后悔,反正这包脓该挤,早挤早安生。天雄,你不愿意来红太阳,二哥不怪你。我只是后悔前年不该阻拦你。不对,我不后悔阻拦你,你是人你不是神。你办‘都得利’如鱼得水,来红太阳恐怕也会变成干鱼干了。你史天雄的‘都得利’要走到这一步,你恐怕只能跳楼了。不破产,两万多人每年不能向国家上缴一分钱,还要白白吃掉国家一个亿。我不后悔,我不后悔,我后悔什么呢?后悔是没有用的。真的,后悔是没有用的。现在是该考虑承担责任的时候了。我绝对不会推卸我自己的责任。这责任太重大、太重大了,比泰山还要重啊。我会负责的,出这么大的事,我不负责谁负责?”说着说着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史天雄和梅丰都感到陆承业已经乱了方寸,一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乱了方寸也很正常,也就没想陆承业的心底深层会涌动一种什么样的风暴。他们都意识到了这个事件是陆承业的一大败笔,但都没想这一大败笔对于陆承业意味着什么。

下午,工人们被劝阻回去了,城市恢复了平静。晚上,燕平凉在市政府主持召开了各方主要人员参加的联席会。陈东阳在会上严厉地批评了陆承业,代表部党组对陆明和职工代表说:“红太阳是部属大型企业,部里也没权让它破产。这个事件,性质恶劣,影响很坏,教训非常沉痛,需要好好总结。”陆承志对陆承业和陆明都作了严厉的批评,最后说道:“这确实是个影响极坏的事件。同时,我们还要看到这个事件中的积极因素。红太阳的职工,主人翁意识还是很强嘛。去年的大洪水,是坏事,可上上下下处理得当,现在看,它又变成好事了。它增强了民族的凝聚力,为我们积累了抗洪精神这样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改革已经到了攻坚阶段,改革已经到了一个新的时期。一切局部利益,都要服从全局利益。红太阳要下大气力,来一次全面整顿。”

陆承业一直木然地坐着,最后表态说:“明天上午,先召开全体职工大会,我先做个检讨。请各位领导放心,请职工代表放心,我会用行动负起我应该负起的责任。”

没有人从他这个表态中听出弦外之音。

回到红太阳集团,陆承业把第二天的职工大会作了安排,一个人走进偌大的厂区。厂区漆黑一片,所有的车间都锁着大门,安静得像一副副巨大的棺材。走在坟墓一样的厂区,强烈的失败感彻底把陆承业挤碎了。四十多年了,在他的领导下,红太阳从大山里一个三线厂的车间,变成了西平市这个沉睡着的巨大厂区,走完了从小到大,又从盛到衰的一个轮回。四十几年,国家投到红太阳的钱,比红太阳累计上交的利税,还要多出一亿三千万!这个一亿三千万,让陆承业感到了一种挥之不去的荒谬。两万多人,已经不能为国家创造一分钱财富,听说要搞破产方案,理直气壮地打着要吃饭、要生存之类的标语,上街走一圈,惊动了那么多的官员,官员们马上表示绝对不能让这两万多人饿着,真是天下奇闻!天亮之后,他还必须向工人们检讨不该生出砸他们手里的饭碗这个想法!陆承业实在开不了口。四十几年,他由一个风华正茂的英俊少年,变成一个满头华发的小老头,付出的心血,不能说不多。结果呢?他成了一个已经欠了国家一亿三千万的企业法人!为了不让这笔债越欠越多,想出一个破产方案,最后却变成了一个破坏安定团结政治局面的罪魁祸首!左右两侧厂房里的生产线,正在岁月的流逝中逐渐变成一堆堆废铁!

陆承业走到围墙边上的一个车间大门前,抖着手摸着门上已经锈蚀的大锁,兀自感到一阵心酸,两行老泪滚了出来。他握住大锁,朝铁门上撞去。伴着当当当的沉闷撞击声,陆承业发出一声受伤老狼一般的惨叫。在这一瞬间,陆承业决定以非常的形式,提醒红太阳的全体员工:不能再靠国家养活了。

第二天上午,梅丰放心不下,怕陆承业脾气不好,再生出什么事端,拉上史天雄又去了红太阳集团。两人走进礼堂,这个主会场已经座无虚席了。梅丰朝主席台望去,没看见陆承业,焦急地说道:“这个老陆,这个时候还不来,会激化矛盾的。”主持人敲敲话筒说:“请安静!请安静!陆总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到会……”会场顿时炸了锅。梅丰急得团团转,“真不知道轻重。这么重大的事,爬也要爬到会场来……”

主持人扬扬手中的磁带,大声说:“安静!请安静!昨天夜里,陆总交给我这盘磁带。他说,他想给大家说的话,事先已经录好了。他希望大家认真听听。”

会场终于安静下来了。

陆承业很苍凉的声音响了:“红太阳集团公司的全体员工们:受责任和义务的驱使,我想借这个机会给你们讲几句心里话。这种讲话的机会,对我可能是绝无仅有了。我是烈士的儿子,一个有四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一个有四十三年工龄的老红太阳人。这三种身份,使我一句大话、套话也不能对你们讲了。红太阳已经山穷水尽,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正视的现实。它的辉煌历史,今天我一句也不想讲了。成也陆承业,败也陆承业。我为什么要搞个破产方案呢?红太阳已经连续亏损四年了,已经资不抵债了,银行不再给它一分钱贷款,全员推销也彻底失败了,被人兼并的路也走不通。作为它的法人代表、党委书记,我搞这个方案的惟一目的,只是想保护红太阳现在的国有资产不再从我们手里流失、消失。因为我考虑不周,处理问题简单粗暴,引出了这个在全国都造成恶劣影响的重大政治事件。我上愧对党的期望,下愧对你们的信任。已经有很久了,我常在想这个问题:资本家资不抵债后,可以拿命抵上,身为共产党人的企业家,因为自己决策的失误把企业搞垮了,拿什么抵上?红太阳发生亏损后,我发过誓:生为红太阳的人,死为红太阳的鬼,无论出现什么情况,绝不异地做官。现在,到了该实现这个誓言的时候了……”

梅丰用手捂住嘴,疯也似的跑了出去。史天雄也跟着跑了出去。厂区路边的高音喇叭下,驻足倾听的人们在议论着。“陆总这话是什么意思?”“越听越不对呀!”“好像是临终遗言。”“有点像。”“不可能。反正亏了赚了都是国家的,他没有到别的地方做官,已经够可以了。”“陆总性情刚烈,恐怕真的要……”

梅丰打开陆承业的房门,史天雄冲进几个房间,没看见身体不适的陆承业。茶几上放着一张纸,纸上放着一条贝壳项链。史天雄拿起纸一看,说道:“梅小姐,是给你的……”梅丰抖着手接过来看一眼,眼泪流了出来。这是陆承业留给梅丰的一封短信:

亲爱的小丰: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我们认识四年三个月零四天了。我早就从内心里接受了你对我的感情。可是,巨大的年龄差距和失败者的身份迫使我不敢面对你对我的爱。原谅我的懦弱吧。我想等把红太阳扭亏为盈后,再和你走到一起。可惜我没能做到,彻底辜负了你。这条贝壳项链是我三年前到青岛时,亲手为你做的。那年我五十六岁,你三十四岁。我想,如果我在三个早上能拣到九十个这么小这么漂亮的白贝壳,我就能在三年内把红太阳带出低谷,然后就能把这条项链送给你,向你求婚了。我当时确实拣到了九十个。可是,我刚才数数,怎么只有八十九个。差这么一点点,这就是命运吧。小丰,这条贝壳项链留给你做个纪念吧。选择这样的方式,我考虑了很久。我并没想过以我的死,可以从根本上改变什么现实。我只想表明我还不缺乏为国有资产负责任的勇气。一个失败者在他的工作岗位上走了。我希望你多保重,希望你幸福。

承业绝笔

梅丰喊道:“他在办公室——刚才……”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流着泪道:“……他听到我们敲门……快,快——”

来不及了。这时,陆承业已经把所有办公用品整理好了。他把一串钥匙掏出来放在桌上,拿起桌上的小国旗和小党旗,深情地看一眼。然后,他掏出钢笔,拿出信笺写道:“我没有带领红太阳人守好这块阵地,愧对党、愧对人民。存折上的一万一千元,是我的全部积蓄。这点钱,不作为遗产留给陆明,不作党费上缴。用它还一些红太阳欠银行的贷款吧。”闭着眼睛想了片刻,他从容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瓶子,打开瓶盖,把半瓶红色的液体喝了下去。突然,他又拿起笔在纸上继续写道:“请把我的骨灰撒在红太阳的厂区……”写到这里,他伏在办公桌上,再也不动了。

史天雄踢开反锁的房门,看见陆承业,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他扑过去,懊悔地哭喊一声:“二哥,我不该拒绝你呀。是我把你逼死了——”梅丰抱着陆承业的头,抖着手,抚摸着,哭喊道:“老陆,老陆,你真傻……”突然惊叫起来:“医生,医生,还是热的,快救救他,快救他——”穿白大褂的男医生冲进人群,翻翻陆承业的眼皮,拿起空玻璃瓶对着窗户看看,摇摇头吐出三个字:“氰化钾!”陆明挤进来,跪在地上,抱住陆承业的双腿哭喊道:“爸爸——爸爸,是我把你逼死了,是我把你逼死了……”

苏园不想在锦江饭店总统套房里听陆震天和陈东阳、陆承志谈政治、谈经济,抽空去皇冠大酒店看梅红雨。看到梅红雨又年轻又漂亮,苏园很高兴,马上建议梅红雨和陆承伟明年五一结婚。梅红雨说婚事都听陆承伟的,什么时候结婚她都没有意见。陆小艺去和蔡爱国见面了,苏园怕陆承志照顾不了陆震天,把一套白金首饰送给梅红雨,急匆匆回到锦江饭店。

陆震天坐在轮椅上,还在讲着:“……纵观中外历史,掘墓人都是自己培养的。我们必须重视这些问题。老百姓还有普遍的依赖思想。这种现状必须改变。政府不可能把什么都包下来。我们必须承认,百姓对政权的信任度,已经降低了很多。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生活比现在要困难得多,中央决定减少三千万城市人口,一声令下,近千万个家庭都从城市迁到农村。一个破产方案,引出这么大个事件,值得我们深思。对政权的信任程度降低,还有很多很多证据。城乡储蓄超过六万亿,银行几次降息,储蓄反倒增加了。这说明咱中国的老百姓会过日子?我看未必。从牙缝里挤钱往银行里存,是不是也有预防万一的想法?报纸上嘲笑美国人敢花十年二十年以后的钱,也太浅薄了。敢花十年以后的钱,说明政府、银行和民众之间相互信任,都知道对方十年后是个什么样子。这种信任的基础,一是制度支撑,一是经济支撑。我们的国有大企业,这二十年进步很大,可惜稳定性太差了。红太阳的辉煌,似乎还是昨天的事,现在竟成这个样子了。天宇呢?如今也是危机四伏了。这些骨干企业,都不能给人带来安全感,政府和民众间的信任,从何谈起?承业和王传志,都是在一个企业一窝就是几十年,不出问题才怪呢!承业必须退下来,那个王传志,也必须退下来。每个人的精力和才华都是有限的。我们党内,年轻的优秀人才很多。一个人在这么重要的岗位上,一干十几年,一干几十年,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你们也该下决心了!”说到这里,才停了下来。

苏园及时把茶杯递过去,“歇歇吧,歇歇吧。你还说人家呢,你都退了十几年了,不是还在发挥余热?说点家务事吧。我刚才去见了承伟的女朋友,噢,是未婚妻……”陆震天呷口茶水,哼一声,“他终于要结婚了!”苏园喜形于色道:“明年五一,让他们结,小艺找的小蔡也不错。这个梅小姐,长得像咱家隔壁的袁慧,很漂亮,气质和风度都不错,不像是贫寒家庭的姑娘。”

正说着,陆承伟阴着脸进来说:“承业二哥自杀了。”

四个人都瞪大眼睛看着陆承伟。

陆承伟说:“是真的。他喝了氰化钾。留了遗书,留了遗言……他说他上愧对党,下愧对职工……”

苏园马上哭成个泪人儿,喃喃道:“傻子,真是个傻子呀!成千上万的企业都在亏损……你真傻呀。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承伟,他在哪儿?你带我去看看他。我要去看看他……你这个傻子呀……”陆震天沉痛地拍拍轮椅扶手,“承业是条汉子,是条汉子……”自己也泣不成声了。

当天下午,陆承业为国有企业资不抵债自杀的消息,成了西平市的头条新闻。成千上万的西平市民,自发地朝红太阳拥去。公共汽车爆满,鲜花被抢购一空……

燕平凉得到公安机关的报告后,马上去了锦江饭店。他希望西平市政府能介入陆承业的丧事。陈东阳和陆承志不想惊动地方政府,都不同意。

燕平凉急了,说道:“红太阳集团,也是我们西平的大型企业。承业同志是我们西平的大功臣。他作为正厅级干部、全国十大企业家,两年半没领过工资,以这种方式负起了自己的责任……他是我们西平一千万人民的骄傲……”陆震天打断道:“他不过是尽了自己的责任,用不着大张旗鼓做什么文章。虽然不能说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但他没有把红太阳带出险境,于党的事业,他还是有愧的!自杀,是一种弱者的表现。他尽了责任,也逃避了责任。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韧性,担负起历史赋予我们每个人的全部责任,我们就无法为历史留下一个真正的英雄辈出的辉煌时代。没有这样一个时代,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事业也就半途而废了。不宜对承业这种做法评价过高。作为他的三叔,我当然希望他能享尽哀荣。但是,我还是个党员,我还要考虑我们整体的事业。”燕平凉争辩道:“我很佩服首长高屋建瓴的分析。这种敢于负责的精神,在现阶段是多么宝贵呀。承业的这种精神,已经把西平的市民感动了。今天下午,市区各界自发去红太阳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如果我们每个部门的负责人,都具备了这种敢于押上身家性命的负责精神,我们还怕什么?承业走这一步,肯定是想唤起大家对国家、民族命运的责任感。我作为西平市市长,当然希望全市人民都去看看这样一条汉子。我想把承业请到市中区殡仪馆,满足群众瞻仰他们心目中英雄的要求。希望我这个想法能得到老首长的支持。”

陆震天默思良久,抬头问道:“真有很多人吊唁?”

燕平凉噙着眼泪,动情地说:“是的。路过红太阳的六路公共汽车,每一趟都严重超员,西平鲜花店里的鲜花已经被市民抢购光了,打车到红太阳,出租司机不收钱,公安局已派了两个中队前去维持秩序。他们为什么要去看承业?因为他们以前只听说资本家破产后会自杀……把承业请到市中区殡仪馆,并不是宣传他,并不是肯定他的这种做法,只是让西平人民有机会看一看他……”

陆震天慢慢说道:“也好。毕竟,走这一步需要勇气。东阳,承志,就按小燕说的办吧。”

当天晚上,市中区殡仪馆布置了庄重肃穆的灵堂,把陆承业的遗体接了过去。西平市各大媒体,在燕平凉的授意下,都登了讣告。

以后两天,先后有十几万市民前去殡仪馆吊唁。一鲜花店店主趁机提高鲜花价格,愤怒的路人砸了这家花店。苏园和梅丰都守了两夜灵,这让梅丰感到意外,也有些感动。火化那天,西平市民有十几万人夹道送灵车去火葬场。这种哀荣,为西平几十年所仅见。陆震天见此情景,评价道:“死得其所。”

遵照陆承业的遗愿,陆明和梅丰把他的骨灰撒在红太阳的厂区。

当天晚上,梅丰戴着陆承业亲手制作的贝壳项链,穿着一身黑衣,走上《今晚十分》的直播台。她沉默了十几秒钟,用低缓而深沉的声音说:“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人,三天前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心理学家认为,自杀一般是年轻人的浪漫专利。三天前自杀的陆承业同志,让我们用久违了的同志一词称呼他吧,马上就到花甲之年了,他的自杀,当然不是希求生命的一个浪漫终结。一个人的死,能够成为一个城市各阶层的人,特别是善良的底层人注目的焦点,已经说明一些问题了。陆承业是受责任和义务的驱使,勇敢地选择自杀的。大家都知道,曾经风光一时的红太阳电子集团公司,近几年步入了连年亏损的困境之中。确切地说,红太阳已经资不抵债了。作为这样一种企业的负责人,应该怎样承担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呢?陆承业同志作出了自己极富个性的回答。尽管这个回答过于尖锐,不宜效仿,但他还是以他石破天惊的个性魅力,把多数西平人震撼了,感动了。国家财产,公有财产,这些神圣的词汇,近些年来变得遥远了、陌生了,面对它们,我们很少感受到庄严,而是有点麻木不仁了。今天的孩子们,还有几个能理解几十年前,为了保护集体的几个辣椒而献出自己年轻生命的刘文学呢?今天的我们,似乎早已对穷庙富方丈,搞垮一个单位尔后异地做官的现状,多了一种弱者无可奈何的认同感。这确实是一种让人提不起精神的现实。陆承业的死,引起的巨大反响,确实又让我们感到了一种更为普遍、更为牢固、更为强大的力量的存在。这是一种可以引导我们走向希望和胜利的力量。为了让大家记住这个平凡而伟大的人,我们为大家剪辑了一段录像。在这段录像里,大家可以看到一个烈士遗孤、一个党员、一个真正的人近二十年经历的所有光荣与悲哀……”

观看这期节目的几个人,反应各不相同。

梅红雨坐在王摄像身后,看得听得热泪直流,又不敢哭出声,低着头直咬衣服领子。陆承伟站在梅红雨身边,神情肃穆,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史天雄坐在金月兰家的客厅里,忍不住哭出声来。金月兰去卫生间拿了毛巾,默默地递给史天雄,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史天雄痛苦地摇摇头,“在我青年时代,二哥对我的影响最大……我,我却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实在太自私了。二哥太骄傲,太刚烈,太认真了……”

郭淑英看到西平的老百姓夹道送灵车的镜头,一扭头,发现身边的王传志不在了,起身走到书房门口,看见王传志正在灯下写着什么,走进去,神神秘秘地说:“老王,开始塑造陆承业这种典型了。真想不到。”王传志没抬头,一边写一边说:“这叫踩到点子上了,一死遮千丑。人呀,要么求个做得最好,就是杀猪,也要杀到屠宰一条街的状元;要么求个做得最早,最早染上艾滋病,也是这一行的鼻祖。陆承业要算是个狠角,敢把半瓶氰化钾喝下去,喝下去,他也就站住了。”淑英探头看了一会儿,吃惊地说:“你要辞职?你才五十一岁!正当年呀!”

王传志拿起刚写好的辞职申请,伸手打个响榧子,自得地说:“我能从北京胡同里的孩子混到今天,靠的就是敏锐的感觉。凡事不能贪多求全。当年,我要再当三个月红卫兵司令,必然会深深卷入武斗,‘文革’结束就成了三种人。一年前,我放弃了仕途上的努力,走了收购陆川实业这步棋……”淑英接道:“这步棋不是走坏了吗?”王传志站起来。亲昵地拍拍妻子的脸,“走坏了是对别人而言的。大洪水后,开始提倡抗洪精神。抗洪精神是什么?牺牲与奉献。陆承业自杀,响动这么大,就是这个行为体现了堤毁人亡的抗洪精神。人心有多深?不能量啊!天宇风平浪静,是靠利益维持。红太阳的工人上街,是因为陆承业要砸他们的饭碗。天宇已经到达顶峰,该走下坡路了。再撑下去,最终能落个什么下场,难以预料。还是早做打算吧。”淑英疑惑地看看王传志,“你不是说三五年不会出问题吗?你现在还不到五十二岁……这是以退为进?”

王传志叹口气道:“三个多亿,套在股市上,不表明点态度怎么能行?为这件事把我免了也不冤枉我。以辞职的方式退下来,基本上还算是功成身退。天宇壮大了,后人也不敢轻视我这个开国皇帝。天宇不行了,也不是我王传志败的家。陆承业要是识时务,早退三年,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么个下场。一个十多年的正厅级干部,又搞了一辈子实业,存款只有一万多块,还是人民币,真让人寒心。他这种身后名,不要也罢。要是上面不同意我辞,这步棋也算是以退为进吧。明天,你帮我收拾一下,到西平医大住院去。看上一段,过了春节,把这个东西交上去。”

齐怀仲去给史天雄和金月兰送请柬的路上,在雪银大厦门口,看见了穿着貂皮大衣的顾双凤。齐怀仲把车停到顾双凤身边,隔着窗玻璃看了好一会儿,才下了车,迟迟疑疑看着眼窝深陷、一副病态、样子变得有点像黄白混血儿的顾双凤,小声说道:“双凤,是你……你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

顾双凤面朝阳光,灿烂地笑着,“变得更漂亮了,变得风情万种了,对不对?”齐怀仲嗫嚅道:“是,是的,你,你确实很迷人……你的身体……”顾双凤神经质地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是不是有病?你是不是怀疑我沾上了毒品?告诉你,我很健康,我过得很幸福。我只是想起你那个混蛋主子,才会有病,才会心里疼,才会咬牙切齿,才会有犯罪的冲动,陆承伟要是从世界上消失了,我就真正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齐叔,我穿这件衣服漂亮吗?真的漂亮吗?”齐怀仲由衷地赞叹道:“典雅而高贵,还有点异国情调,把你画下来,肯定比俄罗斯那幅《无名女郎》更有韵味。你身体没问题我就放心了。”顾双凤在齐怀仲面前走了几个舞步,高兴地说:“丹尼也这么说。他认为我穿上这件貂皮大衣,比欧洲女人更欧洲女人。丰乳肥臀,眼睛里盛满俄罗斯的忧郁,比黛安娜还要黛安娜。他硬要把我朝欧洲女人打扮,我有什么办法?这衣服嘛,等我穷困潦倒的时候,还可以当几文钱充饥。”

齐怀仲四下看看,问道:“丹尼呢?”顾双凤耸耸肩,“在里面买单,我嫌里面空气不好,先穿了这件大衣出来了。他还要送给我一大堆首饰。”抬起手让齐怀仲看看右手中指上的白金钻戒,“八点八克拉,不算小气吧?看来他在瑞士还真算个有钱人。除了这枚戒指,别的都只算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真有点动心,想嫁给他了。嫁到一个几百年都没发生过战争的国家,感觉肯定不错。不过,我还是有点犹豫。”

“傻姑娘!你还犹豫什么呢?”齐怀仲连忙说,“丹尼追求你这么久,你应该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承伟元旦节就要和梅小姐订婚了。承伟要在锦江饭店举行豪华的订婚仪式。双凤,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和丹尼要是能和他们俩一起订婚,我不知道会有多高兴。”丹尼拎着大包小包走过来,笑着接道:“太好了,太好了。齐先生,告诉你,上帝保佑,我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了。我要好好谢谢你对我的鼓励和帮助。你们中国的商场,效率太低了,差一点让我没能见上你。齐先生,中午我请你吃西餐。”

“元旦节?”顾双凤嘿嘿嘿地冷笑起来,“这顿饭先存着。那个又年轻又老练的梅红雨就要和他订婚了!这真是一个好消息。真他妈的好哇!陆承伟真厉害,他要得到的东西,谁也无法阻拦他。你这个小老头真是既天真,又可爱。谢谢你出的好主意。和陆承伟一起订婚,真的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惜我不想沾他的光。齐叔,中午一起吃顿饭,我想听听他为他的豪华的订婚仪式都准备了哪些精彩的节目。我真想好好去给他捧捧场,演几个拿手的节目给他们的准婚礼助助兴。”齐怀仲听得心惊肉跳,讪讪地笑着说:“双凤,丹尼,谢谢你们的好意,今天中午我没时间。我要去给史天雄送请柬……双凤,改天我找个时间跟你谈谈。双凤,嫁到瑞士去吧……”顾双凤变了脸,冷冷地说:“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了。谈什么?没什么好谈的。咱们走。”

齐怀仲看着顾双凤和丹尼走远,长叹一声,开车去“都得利”总店。

史天雄拿着大红请柬,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金月兰走了进来,问道:“陆承伟的副老总来做什么?他是不是还想控股我们‘都得利’?”史天雄坐了下来,把请柬在桌子上拍打着,“不是的。他接连碰了三次钉子,梦也该醒了。不知道他给老爷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老爷子离开西平前,还问我为什么不愿意跟陆承伟合作。我没法跟他解释。我要把真相说出来,还不把老爷子气死了。这个姓齐的来,是给你我送请柬。元旦节上午,陆承伟和梅红雨在锦江饭店举行订婚仪式,邀请你我去参加。”把请柬扔在桌子上。

金月兰走过去,把请柬拿起来看看,“你答应了?”

史天雄道:“没有。我不想见他。想起他做的那些事,我就……他这是在挑衅,是在示威!说什么选择新千年第一天订婚,表明他要开始新生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可以逃避很多惩罚,可我不愿意捧他的臭脚!”金月兰坐下来,想了一会儿说道:“天雄,我理解你的心情。他在你这里碰了几次壁,这件事,你就给他一个面子吧。他这个人的报复心……你也说过,陆承伟现在是一只凶猛的食肉动物了。我们现在,正在寻找新的合作伙伴,万一把他惹恼了,他又在暗地里使坏,我们怎么办?银行只宽限三个月,明年春节一过,又是销售淡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你们毕竟兄弟一场,这又是他的大喜事……”

史天雄沉默着,没有表态。

傍晚,史天雄开着车回到明光村小区,梅红雨已经在楼下等他了。梅红雨一见面,就把请柬递过去,说道:“看来,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我应该在明光小区,而不是在宴园小区等待史天雄。我就要订婚了,我希望能在订婚仪式上,接受你和金总的祝福。尽管我是‘都得利’的……我还是梦想着能得到你们,特别是你的祝福。”

史天雄道:“上午,承伟已派人给我们送了请柬。我现在就愿意送给你一个祝福。小梅,你知道,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和承伟……”梅红雨紧接道:“我知道你就是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对我说的。你不用说了,我都猜得到。你不再叫我红雨了……这样最好……本来就应该这样。我知道你们都恨陆承伟……所以,我要再送一份请柬。我妈的身体糟透了。她希望生前能看到我有一个好的归宿……当然,我也愿意和陆承伟走向婚姻……不管怎么说,我感到他是爱我的……这一点很重要。前一段,我妈住院,花了近十万块钱,没有陆承伟,我妈活不到今天。即便你们认为我是卖身救母,我身上不是还有个孝字可取吗?……我知道,你们也恨我,恨我,我也无话可说。随便吧,你们也可以不去。你们有拒绝的权利……”说着,突然间掩着面,哭着跑走了。

史天雄扬扬手,张张嘴,终于没喊出来。

梅红雨身心疲惫回到牌坊巷的家时,两个在松山株式会社工作的好朋友婷婷和王菁,已经在家里等她多时了。梅兰见梅红雨回来了,才说自己有点累,想躺一会儿,扶着墙要往里屋挪。梅红雨忙把母亲扶到里屋躺下。

原来,这两个好朋友是来求梅红雨办事的。婷婷不小心,又怀孕了,又不肯流产,被松山除了名。王菁替婷婷说话,顶撞了松山,也被开除了。梅红雨埋怨道:“明知道有这几条规矩,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婷婷流着泪道:“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一个月只敢做两三回。国庆节放了五天假,我和大庆到云南玩,……还是在保险期,怎么就怀上了。这四年多,流产都流了五次,医生说,这次不能再流了,再流,有可能导致习惯性流产,以后想要孩子,就怀不上了。买房子的钱,还差四万多……”王菁生气地说:“还是你们不小心!满大街都是药店,你们都没看见?我还以为你们是避孕失败了呢!早知道……”婷婷又呜咽起来,“我不能吃药,一吃避孕药,喝凉水都长肉,又都长在不该长的地方。大庆又不愿意用套子……”王菁又道:“这种坏毛病不是你惯的吗?吃你的,喝你的,用你的,你还惯他。不就是长得帅吗?”婷婷道:“不惯他行吗?我这脸,我这身材,怎么能跟你们比?大庆要是甩了我,我只能找五六十岁的老头了……”

听两位朋友吵累了,梅红雨说:“你们找我,我能有什么办法?松山一点都不怕报纸、电视。这些日本人,又不收礼……你们真是的……”

婷婷小心说道:“你让陆总帮我们说说情。陆总跟松山先生很熟悉……”王菁说:“红雨,我们姐妹一场,你就帮帮我们吧。你千万别推辞,只有你能救我们了。公司那块地,是陆总帮松山搞到的,少花了两三百万。我听说……现在这件事可以给你说了……听说那块地与你离开公司还有关系……陆总真爱你,我们都很羡慕……”

梅兰在里屋说道:“红雨,你给承伟说说。小日本也吃五谷杂粮,也是妈生爹养。你让承伟去找找这个小日本。”

梅红雨心里疙疙瘩瘩,拿出手机,给陆承伟打了电话,把婷婷和王菁的事说了。陆承伟一听梅红雨有事求他,非常高兴,未及深思熟虑,就把这件事揽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婷婷和王菁就带着礼物来答谢了。两人都回去上班了,婷婷也能做母亲了。松山株式会社为此还修改一条规矩,把中方雇员五年不准生小孩的规定,缩短到了三年。梅红雨见陆承伟对松山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心里像倒了五味坛子,辨不出是什么滋味。辗转反侧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梅红雨给陆承伟打电话说,她在时装杂志上,看中了一套巴黎最新款式的晚礼服,希望能穿上这套衣服做准新娘。

陆承伟犹豫片刻,答应了梅红雨的要求。齐怀仲接受更换礼服的任务后,实在忍不住,牢骚道:“只有一个星期了,真让人作难。梅小姐对从香港订做的四套礼服,也没说不满意嘛。这……”陆承伟叹息一声,说道:“想想办法吧。她提出任何要求,我只能答应她。在这件事上,我付出的心血太多了。我需要看到一个结果。她就是一块鹅卵石,我也要让它孵出小鸡来。你去见她,把杂志拿到,问她要什么样的颜色。”

十二月三十一号上午,齐怀仲把礼服送到牌坊巷。他把一张巴黎时装店的购物票交到梅红雨手里,说道:“梅小姐,时间太仓促,也不知道这个尺寸合不合身。在巴黎这家时装店订做礼服,至少需要提前二十天时间。明天上午九点,我准时来接你们。”说罢,径直出了院子。

梅丰拿着购物票看看,吃惊地看着梅红雨,“这是你让他们买的?你让他们在巴黎买的?”梅兰咳嗽着,探头看看购物票那串刺目的阿拉伯数字,惊叫起来,“八位数?天爷,这是什么衣服,值这么多钱?”梅丰说:“后面两位相当于咱们发票上的角和分。这件衣服值四十二万八千法郎。红雨,你是怎么了?啊?疯了?”

“我没疯。”梅红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茶几上精致的礼品盒子,冷笑一声,“真是什么都难不住陆承伟呀!我的小姐妹,叫日本人炒了鱿鱼,他说一句话,日本人连实行了多年的制度都改了。我在一本时装杂志上看到这件衣服,我只对他说希望能穿上这件衣服订婚。六天时间,他只用六天时间,就从巴黎把衣服买回来了。我不嫁给他,我嫁给谁呢?你们觉得过分吗?一点都不过分!这一辈子,我能结几次婚?以后,我成了陆承伟的妻子,除了花钱自由,你们说我还会有什么自由?”说着说着,眼眶湿润了。

梅丰和梅兰相互看着,都没再说什么。

锦江饭店三楼大厅,被布置得金碧辉煌。上午九点半钟,陆承伟身穿白色皮尔?卡丹西服,梅红雨穿着刚从巴黎买回来的白礼服,挽着陆承伟的胳膊,步入大厅。八位身着燕尾服的小提琴手,站在大厅门内,奏响了贝多芬的《G大调小步舞曲》。梅丰扶着梅兰进来了。江小四马上把他们引导到贵宾席就坐。

江小三迎上来道:“准嫂子,大哥,趁客人们还没有来,你们看看,哪些地方还有疏漏?”陆承伟含情脉脉地看着梅红雨,“你看呢?”梅红雨淡淡笑道:“我很满意很满意。”陆承伟问道:“小三,你爸出发了没有?”江小三道:“可能快到了。他很高兴能当你们订婚仪式的主持人。”

陆承伟四处看看,说道:“不要分贵宾和嘉宾了,今天来的客人,都是贵客。也不要分男方客人和女方客人,所有客人都是我和红雨的共同客人。老齐,把浦书记、王省长、燕市长写的贺信交给司仪,等会儿宣读一下。小三,过一会儿,你和老齐到签到处,迎迎田副市长、省委于副秘书长他们。梅丰和我姐,要代表双方家长发言。老齐,你给我姐交代一声,发言要打个腹稿。”说罢,回头看看小提琴手,“去问问他们,看他们会不会演奏《泰坦尼克号》的主题音乐。大船上的那些小提琴手忠于职守,挺让人尊敬的。”江小三道:“都是西平有点名头的小提琴演奏家,都能独奏《梁山伯与祝英台》,演奏《泰坦尼克号》这种流行音乐,小菜一碟。我去给他们说。”

齐怀仲走出大厅,背后已经响起《泰坦尼克号》主题曲的旋律。他心里格登一下,想道:泰坦尼克豪华是够豪华了,最后却沉没了,男女主人公一个死了一个活着。《梁山伯与祝英台》好听是好听,男女主人公最终化了蝶才能比翼双飞。怎么都选中了这些曲子!齐怀仲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安越来越浓。猛然间想起那天顾双凤的样子,他惊出一头冷汗,忙不迭地下楼,跑到饭店门外,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江丰年、田明照等政府官员朝大门走来。齐怀仲忙又上到三楼,看看一切正常,这才放下心来,在签到处随时准备处理突发事件。

史天雄开着桑塔纳进了停车场。一辆六缸奥迪紧跟着也进了停车场。

史天雄和金月兰下了车,看见开奥迪车的中年男人下了车,绕过车头,去开另一边的车门。金月兰笑着看史天雄一眼,小声说:“你看人家,多绅士!”史天雄给金月兰耳语道:“你的意见我虚心接受。以后我也会绅士起来。”

陆小艺正下车,一侧身,刚好看见这一幕。金月兰窘得满脸通红。史天雄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陆小艺,又让陆小艺看到他和金月兰这样亲昵,讪讪地搓着手。陆小艺没有迟疑,挽着高高大大的英俊男人走了过来,笑着问:“天雄哥,金总,什么时候能吃你们的喜糖啊?”史天雄有点慌乱,僵硬地笑笑说:“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陆小艺依然笑若春风,“昨天。代表你的养父养母出席我亲弟弟的订婚仪式。正式给你们介绍一下吧。蔡爱国,S省团省委第一副书记,我的未婚夫。这位是我的前任丈夫,我爸我妈的养子史天雄。这位女士就是大名鼎鼎的金月兰。”

两个男人,一个说幸会幸会,一个说久仰久仰。寒暄着走到饭店门口,陆小艺和蔡爱国遇到了熟人,先进了饭店。史天雄站在门外,掏了一支烟,点上了。金月兰看看表,说道:“时间不早了。”史天雄道:“开始了更好,签个到就可以走了。”

正说着,史天雄看见顾双凤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了。顾双凤扶着大门外的柱子站着,看着酒店门外的告示牌,嘴角上浮出了怪异的冷笑。这时,丹尼从另一辆出租车上跳下来,冲上去,紧紧抓住顾双凤,央求道:“双凤,回去吧。你不能永远生活在历史的阴影里。”顾双凤挣脱着喊:“走开!你不要管我!”丹尼仍不放手,“你完全可以幸福地生活,为什么要选择痛苦?!我们没有收到邀请……”顾双凤歇斯底里地喊道:“滚开——”

金月兰终于认出了顾双凤,惊讶地说:“这就是……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史天雄把半截烟扔进垃圾箱里,“这是陆承伟的杰作!”金月兰摇摇头,“电视上,她真是光彩照人……”

顾双凤突然间倒了下去,眼泪、口水直流。丹尼看见顾双凤的样子,惊得大叫起来,“你,你怎么了?你,你怎么了?”顾双凤坐在地上,神经质地掏着衣服口袋,没有找到随身带的海洛因,挣扎着爬起来往外跑,脚下一滑,一头撞在大理石柱子上,昏了过去。

金月兰忙跑过去,把顾双凤扶起来,喊道:“天雄,你快来——”丹尼在旁边一声一声喊着。

史天雄仔细看看顾双凤,突然间抓住丹尼的衣领问:“喊什么喊?她是不是在吸毒?”丹尼茫然地看着史天雄,嗫嚅道:“我,我不知道……”史天雄放开丹尼,蹲下去,脱掉顾双凤的外套,伸手掐住顾双凤的人中穴,“快,看看她的手臂!”金月兰用力向上捋开顾双凤的衣袖,一大片青青紫紫的针眼,呈现在他们面前。史天雄猛地把顾双凤抱起来,跑向停车场,边跑边喊,“快打120,问问附近哪家医院能治毒瘾发作的病人……要快——”

金月兰和丹尼慌慌张张跟着跑过去……

齐怀仲看主要客人都到了,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走到电梯出口处,下意识地看看五个电梯上面的指示灯,心里道:“这件事总算平安过去了。该来的,只差个史天雄。不该来的,一个都没有来。”

大厅里,传来了《婚礼进行曲》的旋律。订婚仪式按时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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