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觉得人生像演戏,幕起幕落之间,流走了一段人生。幕起时,有人唱主角,辉煌一时,接受鲜花和掌声;有人默无声息,被遗忘在舞台的角落,端起老旧的酒杯啜饮孤独。真正是大世界、小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幕落时,所有的人,无论是驰骋欧洲大陆的拿破仑,还是冰岛上辛苦劳作的渔夫,都从舞台上消失,结束戏剧的人生。
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俄罗斯作家邦达列夫的一部长篇小说既被译作《人生舞台》,又被译作《戏》了。人生仿佛演戏,有时演得如戏,连自己也分辨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无怪乎曹雪芹要说“假作真时真亦假了”。
戏演得最出色的当属演员,他们敢于且擅于做戏给世人看。演员的表演技巧有高下之分。戏演得过火,失之于做作,恐怕同时也要失去观众;而认真做戏却又了无痕迹的演员,像卓别林那样的表演大师,其艺技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倾倒了一代又一代的观众。世人崇拜明星,最重要的是崇拜他们做戏的本领。世人在潜意识中都渴望成为伟大的明星。
明星在生活中未必是成功的演员。深得影迷喜爱的香港演员翁美玲的香消玉殒证实了她在生活中的失败。自愿退出生活舞台需要勇气,可在生活的舞台上深切地体验爱与恨,光明与黑暗,伟大与渺小,更需要勇气;许多剧场中的观众却成为生活舞台上的明星。世人演戏的本事也有高下之分,出色的表演会使人一帆风顺,甚至飞黄腾达;拙劣的表演会使人一落千丈,甚至抱憾终生。而那些既不会做戏又不肯学习做戏的人,凭本色生活,依内心意志诵读台词,却拥有一份不可多得的散淡和安恬。
幕起时,世人粉墨登场。上帝创造亚当和夏娃,赋予他们赤裸的身体。上帝偏爱真实的风貌。然而,文明在为人类制造华丽衣饰的同时,也制造了无数假面。现代人或多或少都是有面具的。人与人有差异,于是滋生出嫉妒,嫉妒了又要掩饰;人都深知自己的弱点,有弱点要掩饰,所以戴上面具……总之,人有太多理由以面具来保护自己。大多数人在饮酒、郊游、聚会等任情任性的场合会卸下面具。如果在这时还戴面具,那他想必具有超乎寻常的意志和毅力,能够抵御世俗的诱惑,而在生活的舞台上叱咤风云。
戴着面具生活无疑很累,于是就显出家庭的重要。拥有一个毋需面具的家庭成为现代人内心隐秘的愿望。如果有人在家中还板着面孔,他大概演戏走火入魔,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卡列宁,在社会上、家庭中都是一具机械的木偶。
世人演戏,动机不同,有人不得已为之,有人则出于天生的癖好;有人善意地做戏,也有人躲在面具背后大胆地扯谎。命运不可违拗地把我们推上舞台,我们的表演当以真动人,以情动人,免得后世的观众为我们曾千方百计压抑的天性而哭泣。
当我们初涉人世,就有了一种被淹没感。生活有生活的意志和逻辑,生活安排给我们一个平凡的角色。平静地接受这个角色,尽管这个过程不无痛苦,然而在这痛苦分娩的过程中,呱呱坠地的将是一个更真实的生命,一个更真实的角色。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蝉蜕,凤凰自焚后还有新生。
我们也曾向往喜剧的轻松,然而悲剧使我们走向成熟,走向崇高。舞台上的悲剧扣人心弦,哈姆莱特式的“生存还是毁灭”的疑问至今萦绕在心头;我们将坦然地迎接生活中的悲剧,我们不会因结局的悲剧性而放弃人生戏剧淋漓尽致的演出。
于是我们极珍爱命运赐予我们的这么一个小小的角色。
在戏剧中,主角有主角的烦恼,配角有配角的欢乐。这一场为主,下一场为辅,角色的替换比四季的更迭还要频繁;但在生活的舞台上,我们只扮演我们自己,我们真诚地微笑,真诚地流泪。主角也好,配角也罢,重要的是我们咀嚼过酸甜苦辣,体味过悲欢离合;我们时时刻刻都在感受生命激昂的交响,倾听生命浪漫的韵律。
每一个早晨,我们热烈地拥抱簇新的太阳,簇新的蓝天;每一个夜晚,我们回味热情的眼神,温馨的话语,优美的诗句,如画的风景。我们认真地度过生命的每一分钟,获得了对生命日久弥新的丰实感受,深沉的挚爱。
也许我们的戏剧人生没有荣辱兴衰的大起大落,没有世人瞩目的辉煌耀眼,但我们有刻心铭骨的至情至爱,有在平凡生活中营造的融融诗意。我们把自己的小小角色出演得有声有色。那么当落幕的乐声响起,我们将安然退去。
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自己喝彩;
——我们塑造了独一无二、活力蓬勃的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