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吓了一大跳。这老家伙,我刚刚在话里还夸你‘学富五车’来着。你倒好,没说两句话就撺掇着老子杀儿子?这也太不讲究了吧!
眼看东山老头儿发话之后,姬慎似乎有所意动,眼神也不太对劲了。陆逊赶紧开口道:“东山先生,请问你可曾亲眼见过圣人?”
东山羊摇了摇头,还是以他那一贯慢吞吞的语气,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这个……却是不曾。”又道,“如今之世,已有好几百年没有圣人出世了。”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陆逊冷笑一声,道:“既然你不曾见过圣人,又怎知道我不是圣人转世?”
“圣人转世,那可是人族将要中兴的前兆。你若杀了我,就是杀了人族的未来。东山先生,我且问你,断送了人族前途,你担得起这个责吗!”
听得此话,东山羊沉默了。
的确,东山羊虽然认定陆逊并不是什么“圣人转世”,但却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此刻一刀杀了这婴儿倒是简单,但若杀错了,这后果可就严重了。
陆逊这么一说,姬慎也是头疼万分。
苏妃的身份其实很不简单。她怀孕三载的事情,明显不是普通妇人行为。此事除了姬慎和最亲信的几人外,其他人根本不知道。
也正是因为如此,苏妃分娩之日,姬慎作为一国之尊,居然也只能悄悄地找宫外面的接生稳婆,和冷宫中已经被除名的宫女来服侍于她。
陆逊还没出世,姬慎就已料定,苏妃生出来的孩子肯定非比寻常。不过,能达到“生而知之”这等程度,也的确是大出他的意料。可惜的是,苏妃居然因难产而死。
苏妃既死,姬慎也就不太想留着这个孩子了。只是为免其他人说自己弑子,名声说出去不好听,所以才故作一番姿态。只是此时此刻,这孩子竟提出“转世圣人,天生兴国”之说,听起来倒也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
姬慎暗想:既如此,为万一计,也就不便杀他了。但如果就这样不管这孩子,以他现在就表现出来的智慧来看,后宫必生事端。
姬慎思索良久,左右为难,一时难以下决定。
陆逊何等人物,他可是有好几百年记忆的人精重生。一见姬慎神色犹豫不定,再联想到后宫里那一大堆的烂事,哪还不明白姬慎在担心什么?
他追寻的是个人的轰轰烈烈和自由自在,对于这即将没落的大周之主的位置,并不是那么感兴趣。
当然,若龙椅轮到他头上,陆逊自然不介意坐坐,但若因此就要他拼了老命去争,且还不一定争的到,陆逊就兴趣缺缺了。
想到这,陆逊立刻开口道:“父皇,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其实我有三个提议,或可解除您的后顾之忧。”
姬慎不置可否,淡淡开口:“你且说来听听。”
“第一,我不随国姓。”
国姓就是“姬”姓。陆逊这样说,也就是说他不跟皇帝一个姓,也就相当于变相放弃了以后争夺太子和皇位的权利。
“第二,我自囚十年。”
自囚十年后,谁还记得皇宫里曾有一个生而知之的皇子龙孙?除非其他皇子全部死光光,否则别人是不可能把没有任何根基的陆逊捧上前台的。
“第三,我会给您三个预言。若不准,可随时派人来取我性命。”
本来,姬慎听闻前面两个建议时,都还称得上淡定冷静。但当陆逊说到这第三个提议时,脸色顿时就变了。
陆逊既然敢在皇帝面前用自己的性命作保,丢出“预测未来”的条件,那就是在强调自己“圣人转世”的身份是确定无疑的了。要知道,这世上神通者虽多,但不是什么人都能拥有“预言”这种逆天能力的。
姬慎思绪百转,心下暗道:这孩子既然敢如此放话,其身份恐怕已经是确认无凿,定是“圣人转世”。
不过仔细再想想,如果这孩子提出的这三个提议真能做到,自己既不用担心后宫生事,也无需烦心朝堂反应,又给了已死去的苏妃一个交代,还得了三个可能的“预言”。
一箭四雕,姬慎自无不可。而且,在内心最深处,他也并不是那么愿意杀死陆逊。圣人转世的说法是一方面,亲手弑子的罪恶感则是另外一个方面。
姬慎想了想,没想出其他需要补充的地方,正要开口答应时,一直闷不作声的东山羊突然摇头道:“不,这还不够。”
这老头儿似乎一直看自己不顺眼?怎么总是跟自己过不去!
陆逊心中烦闷,口气也没那么友好,森森冷笑道:“是么?这样居然也还不够?那东山先生您以为,又该如何呢?”
东山羊垂下眼帘,轻声道:“很简单,只需你再答应我几个条件。”
陆逊沉默不语,静静等待东山羊的下文。
东山羊面相姬慎,缓缓道:“陛下,臣以为,既然皇子圣人转世的身份几可确定,那就不妨做出如下安排。”
“择一天地灵气聚集之地,建一浩浩乎巍然高楼,请皇子殿下安心住之。高楼之中,留下最够的食物清水,唯独不留庸俗凡人,以免玷污其灵性。再于高楼之中,充以书,金,药,石等天地原料,以皇子的聪慧,必能自行领悟。若有所得,定是惊世之作!”
说到这,东山羊语气微顿,咳嗽两声,才做了结论,恳切道:“如此做,既是对陛下,也是对皇子,更是对天下苍生最恰当有益的做法!皇子乃圣人,当能体谅老臣的一番良苦用心。”
耳听东山羊如此说,陆逊听得是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心中暗自愤怒难平:好,好一条毒计!
择天地灵气聚集之地,这就是在暗示把陆逊远远放逐。
建高楼请住之,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囚禁了。
只给饮食不给奴仆,于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而言,与谋杀何异?
接着,还担心万一陆逊这样也还不死,便做下最坏打算,想着无尽地压榨逼迫,势必要将陆逊身上每一滴剩余价值都榨取出来。
最后,还假惺惺地表明,这是一项利国利民利己的天大好事,陆逊既然自称“转世圣人”,那么定然是甘之若醴地接受。
这些话,说起来冠冕堂皇,但内里究竟如何?场上几人无一不是聪慧灵智或者老谋深算之辈,自然不可能看不出来。
对陆逊而言,东山羊提的这些条件不是无理,而是无耻了。
不仅陆逊自己,就连姬慎本人也有点看不下去了,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道:“东山先生,这样做,恐怕不太好吧?”
东山羊微微摇了摇头,叹一口气,沉声道:“老臣也知道,不管是放逐无辜幼儿,还是囚禁皇室血脉,又或者是逼迫压榨转世圣人,无论哪一条都是人神共愤的大事。”
说到这,话锋一转,斩钉截铁地铿然有声,续道:“不过,请陛下相信,老臣所做的一切,绝不是为了我个人的一己之私,而是为了我大周的繁荣昌盛,千秋万载!”
“若有万千罪孽,就请尽归我身!”
既然东山羊如此坚持,且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姬慎自然不便再多说什么。他默默地点点头,就算是同意了帝师的这几条建议。
至于陆逊,没人问过他的意见,也没人在乎他的想法。如果他真的够聪明,又不想现在就无声无息地死去。那么,答应这些条件,就是他活命的唯一选择。
陆逊果然答应了。当然,他也只能答应。
不过,在陆逊没有任何表情的面目下,内心最深处,却有一头代表着愤怒与欲望的洪荒巨兽,正缓缓醒来。
如果说之前,陆逊还只是想着自由自在,逍遥一世。但他却突然发现,就连只是单纯地活下来,都只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此刻此刻,陆逊已经隐隐感觉到,不仅仅是皇帝老子,或者帝师东山羊,而是整个世界,都似乎对他充满了莫名的敌意。
陆逊不由得再次响起了那句话:生而知之,若非圣贤,即为天魔。何为天魔?天生妖魔!
看来,这个世界在逼着自己,朝天生妖魔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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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皇朝西北偏远之地,有一险恶沼泽,名为幽谭。
幽谭长三千里,宽八百里。其内黑烟处处,死水沸腾,阴物肆虐,鬼火丛生。生灵难居其中,活物不能穿过。就连最大胆的赏金猎人,若无十分必要,也绝不愿去那里冒险。
幽谭之后,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连延山脉。山脉荒芜偏僻,又多毒虫猛兽,方圆千里都无人烟。因其紧挨无尽海,仿佛日落之地,世人皆称之为“落日山脉”。
某一天,在寂静的落日山脉深处,突然多出许多人类的新鲜面孔。数月之后,崇山峻岭之中,一座高楼渐起。
此楼占地二十余亩,是典型的巴洛克旧式风格,气势恢宏,装饰繁复。就连楼宇之门,也足足高达三丈,且为罕见的百年檀香木所制。
大门的顶端,端端正正地悬挂着一块价值连城的七尺墨晶牌匾。淡金色的夕阳余晖下,门匾上七个斗大的墨色楷书,熠熠生光:
大周真央图灵馆!
图灵馆建成的那一天,无数珍贵至极的古籍,珍宝,材料,悉数被运入其中。与此同时,二百七十二名大周最优秀手巧的工匠艺人,和八百五十四位大周最忠诚悍勇的甲士兵卒,也一起被埋在了这片无人知晓的土地之下。
三个月大的陆逊,在东山羊阴冷的目光下,踩着一千多人的尸骨和鲜血,背着无数怨灵的诅咒,默默地走进了这座华丽的活死人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