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院里五家人,夏天晚饭后,时常在院子中间的石榴树下纳凉聊天。我们五家人不在一个工厂工作,所以,天天见面都有新闻。因为雨,几天不纳凉,今晚见面要讲的东西自然不少。不过,工夫不大,大伙的话还是少了,一齐把眼光转向四平八稳地躺在一旁的宝林。
宝林是仪表厂的工会宣传干事。接触的人多,看的书多,见识广,满肚子的故事总也讲不完。有书上的,有传说的;有过去的,有现在的;有真实的,也有编造的。所以,他一直是我们小院纳凉聊天的台柱子,压轴的总是他。
宝林见大家收住了话头,明白该自己出场了。他从躺椅上坐起来,说:“这几天,我正在整理我们厂一位老工人的先进事迹。今天,我给大伙宣传宣传她吧!这位老工人叫方玉兰,又叫‘方大炮’……”
“哪个‘方大炮’?是不是报纸上介绍过的那个姓方的‘管得宽’?”一旁的兰珍打断宝林的话,插嘴问道。
“就是她。你们就听我讲讲她最近放‘炮’的事吧。”
了解方玉兰的人,无不为她这个男性化的“方大炮”外号叫屈。大伙说,叫“大炮”词不达意,只能反映她仗义、刚直的男性性格;兰珍刚才说的“管得宽”才反映出一位老工人的主人翁品格。我们厂工会王主席就是要为她“正名”的一个。这事还得从王主席挨了方玉兰一“炮”说起。
今年“五一”节前的一天中班,青工小刘的床子出了故障,运行中一个绕包头飞出来砸在她脚上,顿时右脚鲜血淋淋,痛得她喊爹叫娘,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方玉兰见状,一边鼓励她“坚强些”,一边招呼人照顾她;然后和班里几个人急急忙忙朝厂值班室跑去,想要救护车送医院。
这天晚上,厂领导值班室的领导就是工会王主席。老爷子是全厂有名的棋迷,这时候正和食堂值班的厨师“杀”得难解难分。方玉兰带领人冲进门,他只抬起头扫了一眼就又盯住了棋盘,忽听得“要救护车!”他头都没抬就回了一句:“现在没有车,明早上去嘛!”接着就旁若无人地催促对手:“该你了,快走!”对手迟疑地望着他,终因位卑无言,伸手动自己的棋子。
见此情景,伙伴们气恼地望着方玉兰,等她拿主意。方玉兰起初还想说明一点情况,争取随便弄个什么车都行,厂里还有其他车啊!可看到王主席没事人似的神气,她的脸上一下子窜满了乌云,两道眉毛拧成个疙瘩,沉吟片刻,心里挂念正流血的小刘,头一摆朝门口走去……忽然,她又停住脚步,转身瞪着王主席稳坐钓鱼台的架式,她的面孔被愤怒扭扯得变了形……
突然,方玉兰大步上前,一声不吭地将棋盘掀了个底朝天,然后回身一挥手,带着几个伙伴气昂昂地迈出了厂领导值班室。两个“对手”愣在那儿,她们看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大伙一出门就唧唧喳喳地议论开了。这个说:“王主席太不像话了!看那个德性,恐怕失了火他也会说明天才有救火车。”那个说:“就是确实没有车,他表示一点关心,我们的心里也好受些。我真想把他拖到车间去体验体验!”……方玉兰却一声不吭,她在盘算怎么救小刘。
回到车间,她立即找来一辆送料的架子车,大伙连拉带推把小刘送进了职工医院……
半夜回到家,方玉兰横竖睡不着。闭上眼,眼前就出现小刘的血、汗珠……翻过身来,再翻过身去,耳边又响起王主席急迫催促:“该你啦……”她由王主席又想到厂里某些领导为官的三点“法则”:职务高一点,权力大一点,事情少一点……想过来,想过去,越想越难受。虽然只是四月天气,她却感到浑身燥热难当,干脆爬起来,叫醒了梦中的中学生儿子……
第二天上午,方玉兰和几个伙伴一起把一份小字报送到了厂党委书记办公室。小字报以王主席为例,对厂领导干部的工作作风开了“炮”。小字报的文字工夫不佳,语言却十分老道。上面有一首打油诗是方玉兰的创作:
工人流血流汗,
领导逍遥自在;
如此作风不改,
四化如何实现?
正参加支部书记会的书记们,有的看了点头赞许;有的认为问题提得对,就是打击面宽了点;也有个别书记认为这是小题大做、矛头向上的不良现象……党委曲书记认真看完小字报,略作思考后,一边扫视书记们,一边说:“方玉兰这一炮放得好,放得准哇!我看这是一股催人奋进的东风。”
方玉兰听了,冲曲书记淡淡一笑说:“书记千万莫要嘴上夸,我们工人要看行动!”说完,招呼伙伴们风风火火地走了……
没有多久,方玉兰向厂领导放“炮”的事就传开了,越传越变样。有人说,方玉兰把工会王主席揪到厂党委去了;还有人说,方玉兰带一伙徒弟冲了厂党委的会场;一些人说,方玉兰敢为工人说话;也有人说,方玉兰老大不小的了,还出风头……有褒有贬,不一而足。但是,不少老工人在暗中为方玉兰担心,他们深知方玉兰爱放“炮”,可过去没有触及过厂领导个人呀!“唉,她的厂级劳模这回恐怕保不住了!”他们十分惋惜。
方玉兰仍然正常工作和生活,上班早来,下班晚走,遇事还管。听到任何议论她都不作解释,谁也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心事。
其实,方玉兰几个晚上都没有睡踏实。她在想,这次对厂领导的工作作风放“炮”会起作用吗?不起作用该怎么办?她知道,某些领导的老爷作风积习已久,这些年里群众不知提了多少意见……粉碎“四人帮”以后的今天将会怎么样呢?她惦记着党委曲书记的那句话:“这是一股东风!”她后悔自己只上了两年业余识字班,文化水平太差了,不明白曲书记何以把送小字报比喻成“东风”?
方玉兰担心伙伴们会受自己的牵连,影响她们的奖金和评先进。过去车间里出现过越级上访,上面把问题解决了,下面车间领导却因为自己不知情,感到掉面子,在分奖金和评优时,借口“目无领导”之类给上访者穿小鞋。这次放“炮”动静这么大,自己当时没想到要逐级向上反映问题,因此,不能不防穿小鞋。她想,自己是老工人、老党员、老劳模,经受得住;可几个伙伴全是自己这些年带的徒弟,年纪轻着呢,到时候会不会伤害她们的情绪,影响她们的生产积极性?于是,她把她们叫到一起,谈了自己的心事。结果让她深受鼓舞,伙伴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师傅,放心吧!为了工厂好,我们永远和你在一起。”
不久,车间党支部书记陪着曲书记到机台上看望方玉兰她们。曲书记告诉她们:“厂党委决定:借东风,顺民心,开门整风,齐心奔‘四化’。”支部书记补充道:“这次开门整风,你们为我们车间争了个头彩。厂党委号召全厂员工向你们学习呢!学习你们的工人阶级主人翁精神,不拘一格敢想、敢说、敢干。”
第二天晚上,工会王主席到了方玉兰家,然后到第二家,第三家……接着又到车间班组,他说:“我负荆请罪来了!我出身工人,蹲了几年办公室就忘了大伙儿的疾苦……”他又多次去探望住院的小刘。
最近,厂里召开职代会,方玉兰放“炮”是会议内外议论最多的话题。咋回事呢?原来,职代会的中心议题是厂党委开门整风动员。王主席的动员报告,题目叫做《四个现代化和工人阶级的历史使命》,在讲工人阶级如何当家做主时,把方玉兰作为典型人物,详细介绍了几次放“炮”的故事,什么“润滑事件”呀,“花苗事件”啦……其中,讲得最详尽的是与王主席自己有关的“值班事件”。放“炮”始末,小字报的内容……自然成了职工代表们会议内外议论、宣传的东西。
王主席在报告中评价方玉兰放“炮”时说:“方玉兰放‘炮’的事迹很平凡,但却很难得,没有一副工人阶级敢于担待的肩膀是做不到的!”王主席接着就对方玉兰的“大炮”外号抱屈,他说:“我个人的看法,叫‘大炮’不恰当。我号召大家今后改口吧!”代表们笑着报以会心的掌声。
然而,大伙在发言中仍然是“大炮”长“大炮”短的顺着嘴叫。我自己也觉得还是叫惯了方“大炮”来得亲切。
“啊,这个方玉兰放‘炮’能叫人心服,受人尊重,过去当过领导吧?”我见宝林刹住话头,试探地问道。
“没有!”宝林回答,“她是工龄比新中国大两年的老操作工。解放时,她才十六岁,肺结核折磨得她已不能正常上班。军代表一进厂就送她住进结核病医院,钙化以后又转到工人疗养院疗养,三个月后回厂,再以后就得了个‘大炮’的外号。”稍停,宝林又补充道:“方玉兰先后从工人干到机长,再干到班长,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工人。”
“嘿,有意思。你讲的这个方‘大炮’我还打过交道。”一旁的邻居秀英忍不住插话。
“真的?”宝林有点感到意外。
“真的。”秀英说:“这件事可能就是你刚才讲到的什么‘花苗事件’。去年,我家二娃在你们厂实习劳动。有一天,他和几个同学见你们厂区花园的花千姿百态,想拔几株带回去盆栽,刚进花园准备动手,被一位女师傅喝住了,他们拔腿想溜,女师傅却横身一挡说:‘慢着!怎么不拔啦?’其他几个娃都低下头,唯独我家二娃回嘴说:‘什么好玩艺,送我都不要!’结果,女师傅放走娃们,唯独把二娃带到工厂值班室,不但问了姓名、年龄、家住哪里,还狠狠地训了一顿,说:‘人小鬼大,耍花枪,想一想你像一个工人子弟吗?!’二娃哭着回了家。”
“那天晚上,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师傅到了我家。一谈,才知道她姓方,是来看孩子的。她说:‘孩子走后,我放心不下。’……”
“嗯,是方玉兰,她行事就是这样。”宝林说:“别看她放起‘炮’来火气大,嗓门高,其实心可细着呐!访问她的时候,她就坦诚地对我讲:‘我自小没喝过墨水,只在工人识字班识了几个字,学问差,方法笨,遇事心里明白,话一出口往往后悔……我时常事后去求人家原谅我方法简单,态度生硬哩!’”
听了宝林的话,我们都没有再开腔,在宁静中沉思。宝林见状,总结式地说:“我觉得在今后的新长征中,方玉兰的这种放‘炮’精神还要继续发扬。正如我们工会王主席在动员报告中说的:‘这就是工人阶级的主人翁精神!’”
一九七九年八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