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仲成老汉六十多岁了,要不是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荡涤了一切,退休制度还存在的话,他早就退休了。他不信佛,不膜拜上帝,只相信共产党,热爱毛主席,无论是在公司里对同事,或是在家里对老伴和儿子仲实,他不知道讲过多少次:“没有共产党和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我仲成老汉早就不在人世了。”他总觉得自己条件不够,不敢写入党申请书,不然他老早就应该是共产党员了。
抗战爆发时,他在南大街的一家杂货铺当店员,在日寇铁蹄的蹂躏下,铺子倒闭,他靠收破烂为生;新中国成立那年,他得了肺结核病躺在床上等死,人民政府不但给他生活救济金,还送他到汤泉治病疗养;病好以后,安排他到煤建公司当了会计。老汉感恩戴德,工作勤勤恳恳,十多年如一日。
仲成大小也算煤建公司的干部,而且是拨算盘子的财务干部,按现行阶级关系分类,属“臭老九”之列。于是乎,公司革委会一成立,军宣队在南郊果园举办“斗私批修”学习班,他不胜光荣地成了学员,和原来的公司党委书记、总经理等领导成了同学。
一九六九年三月,学习班办了三个多月了。
清晨,学员们在军宣队王政委的带领下,顶着寒风,顺着汤河岸跑步回来,按规定在果园大门口那十二米二十六厘米高的毛主席塑像前排好队作早请示。大伙昂首举拳,发出洪亮而虔诚的祝愿,声震终南山,山山呼应,越传越远……
“散开,跳‘忠’字舞!”随着王政委的新口令,上百名学员,男的,女的,年长的,年轻的,立马在不足二百平方米的塑像平台前分散开来,庄重地扭开了“忠”字舞。学员们一边跳着,一边唱着“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歌声虽然音调高低不齐,音量大小不一,但从专注的神情上可以看出,那是学员们发自肺腑的心声。
开始跳“忠”字舞那阵,仲成老汉认为是年轻人的事,自己老胳膊老腿的从没跳过舞,于是大家跳,他站在一旁拍手踏步,好像在给大伙打拍子。不料,队列前王政委发了话:
“跳不跳是感情问题;跳得好不好,只是个水平问题……”
仲成老汉把对舞蹈的认识提高到忠不忠的政治高度,第二天便学着大伙的样子手舞足蹈起来。起初,有点别扭,闹过笑话,打过别人的巴掌,撞过人家的屁股;有一天,一个中年女学员的脚后跟被他踢了一家伙,回头发现是仲成老头子,“流氓”二字才没有说出口。不过,没有几天,他的舞姿也能凑合了。这都是学习班才开班时的事了。现在,他一边跳,一边哼,一边感动地想:这支歌编得真好,我好想见一见毛主席呀!越想,他比画得越起劲了。
二
队伍解散以后,学员们按军宣队的要求向果园深处的宿舍冲刺。仲成老汉腿脚慢,每天都争不了上游,今天也不例外。他才气喘吁吁地撞进三队三班宿舍,同学们都冲到水房去洗漱去了。
糟糕,自己昨天搭在窗台前的毛巾不见了!仲成心急火燎地在窗台上翻起来。窗台上是一堆供大家写大字报、大标语用的红、白道林纸,他边翻边朝书桌上抱。
“叭啦”一声脆响,地板上散开来一摊白色石膏碎片。仲成低头一看,脸色倏地惨白:桌上那尊半身毛主席石膏像被碰到地板上打碎了!仲成顾不上找毛巾了,恭敬地立在碎石膏片前,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默默地念叨着,眼窝里闪着悔恨的泪花。
“请罪”之后,他赶紧把石膏碎片收拾起来,用什么包呢?白纸不行,主丧;黄纸也不行,主凶;他想时下红色象征革命,于是从纸堆里取出一张大红纸将碎片包好,捧在手里,移步北墙下,面对墙上的毛主席画像,规规矩矩地立定再次“请罪”。
“老仲!”动作麻利的出纳员小王洗漱完毕冲进门来,看见仲成面壁肃立的情景,关心地问:“怎么啦?”
“……”仲成低头无语。
“喂,老仲!我说你怎么啦?”小王喊叫起来。
“……”
“嗨,你捧了啥嘛?”小王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红纸包,飞快地打开来。“啊?!毛主席石膏像!”小王打了个愣怔,迅速包好,迎向诚惶诚恐的仲成:“老仲,怎么回事?”
“我……找毛巾……”仲成一边说事情经过一边泪花直转……
“唉唉,老仲。”小王眼珠一转,说:“你也不是有意的嘛,何必呢?到商店另请一尊回来就是了。走,别发呆,我陪你先把这包碎片去埋在干净的花埔里。”小王真是个热心而又好心的人。
“不!不!不!”仲成双手直摇,“那怎么行?我仲成一辈子没做过欺心的事。”说着,从小王手里接过红纸包,“我去交给军宣队,叫领导处理。”说完,跨出门向军宣队办公室走去。
小王望着他蹒跚远去的身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轻轻地吁了口气。
三
果园里到处是字大如斗的大标语:
“现行反革命分子仲成必须低头认罪!”
“仲成必须老实交代打碎毛主席像的罪恶用心!”
……
小礼堂主席台上的横幅是:“声讨现行反革命分子仲成大会”。
学习班的全体学员肃穆地坐在台下,偶尔传出窃窃私语;十多个专门帮助学员“斗私批修”的积极分子在台上围着王政委商量着什么。
“声讨现行反革命分子仲成大会开始!”王政委待积极分子们下台落坐后朗声宣布,“高唱《东方红》!”
“把现行反革命分子仲成押上来!”歌声一停,王政委严厉地发出命令。
仲成老汉在两个佩“执勤”袖标的“同学”挟持下立到了台前,灰白的头颤抖着。
“仲成,交代你的罪行!”王政委命令他,随即交代道:“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争取主动!”
礼堂里立刻安静得能听到仲成急促的呼吸声,台下所有的人都仰着头盯着他。
“我在找洗脸毛巾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毛主席石膏像,说明我对毛主席的阶级感情薄了,没有时刻把他老人家记在心上。我对不起毛主席,对毛主席不忠……”仲成痛苦而真诚地忏悔着,脸色惨白。他回避着“反革命”三字。
“不许避重就轻不交代反动本质!”
“仲成不老实交代绝无好下场!”
“……”
台下的积极分子发出了高亢又合时令的呵斥。
一个积极分子高喊:“仲成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他老子在国民党县政府当过财政局长。”他在为仲成挖“反动”的阶级根源。
“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我仲成的今天。我有罪!我……”仲成没理会父亲民国初年在山西老家当过县财政局长的“历史问题”,只嗫嚅着“斗私批修”,他希望通过这样的“斗、批”得到解脱。他还是回避着“反革命”三个字。
“仲成放毒!他说他今天犯罪是因为有毛主席……”一个女积极分子敏感地抓住了仲成的“辫子”有些洋洋得意。仲成弄巧成拙,一时无语。
“仲成一贯仇恨毛主席!开始跳‘忠’字舞他不跳;后来,他又捣乱……”又是一条“罪行”,揭发者就是那个在跳“忠”字舞时被仲成踢了脚后跟的中年女同学。看来,两个多月封闭性的“斗私批修”使她的阶级斗争观念大有长进。但是,她心里似乎忐忑不安,声音低沉,显得没底气。
“谁是你的同伙?仲成必须老实交代!”“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凡是批斗会、声讨会的模式差不多都是先查反动的历史根源、阶级根源,再追后台、同伙……学习班的积极分子娴熟地照搬。
“同伙?”仲成懵了,“自己一时粗心成千古恨,哪有什么同伙呀!”他在心里暗自嘀咕。
“我自己,就我自己……我有罪!我对不起伟大领袖毛主席……”从仲成嘴里说出来的还是忏悔,边说边失声痛哭。他仍然回避用“反革命”三个字为自己的过失定性。
……
“现在,我宣布,”王政委威严的目光扫视着会场,右手向积极分子们摇了摇示意停止发言,然后庄重地宣布:“经市革委会批准,将现行反革命分子仲成交公安机关依法处理!”
两名公安上台靠近仲成。仲成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台子上,无力地咕哝着:“我……我不是故意的……”
“坚决拥护军宣队的英明决策!”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
口号声淹没了仲成的嘟哝,他瘦弱的双手被戴上了明晃晃的手铐。
一辆红色的囚车呼啸着驶出了果园,沿着汤河向城里奔驰。二十年前,仲成在这条河的源头汤泉治好被旧社会摧残的身体,满怀希望地走向新的生活,从此懂得了拥护共产党,热爱毛主席,明白了忠诚的价值;二十年后的今天,巨大的政治打击使他的信仰濒临崩溃,心碎了!他坐在囚车里,头埋在铐着的双手里,像小孩子一样嘤嘤哭泣。
四
三年过去了。
仲成跨出监狱大门,回头望望在里面苦熬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四堵墙”,生发出一股悔不当初的情绪。悔什么呢?后悔不该打碎毛主席石膏像么?当初原本就是无意的呀!后悔自己忠诚老实过头了么?当初自己也是发自内心的呀!他只是悔不当初,又实在讲不清楚悔什么。
老伴来接仲成出狱。他入狱以后,老伴靠在煤建公司守自行车维持着家计。夫妻俩到家,看到墙上全家福中稚气的儿子全身都发冷,他知道,自己入狱不久,儿子因为他也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被判了刑。
仲成只有一个儿子,叫仲实,一九六五年秋考入省工业大学。中年得子,如今又上了大学,仲成老两口再苦再累心里也舒坦。但是,儿子只上了两学期,学校就停课闹革命了。仲实参加了红卫兵,参加过对驻校省委工作团“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批判,参加过对校领导和“反动学术权威”的批判……但是,当一九六七年春天江青的“文攻武卫”出笼后,派性斗争从“打、砸、抢”演变成日益严重的武斗,仲实从“造反派”变成了“逍遥派”。他搬回家一边帮父母做些家务,一边自学专业课。
仲实在爸爸入狱以后四处奔走申诉。然而,谁能接受他的申诉呢?煤建公司一位结合进革委会的老干部过去是仲成的直接领导,十分了解仲成的为人,原本就感到仲成冤枉;仲实找到他以后,他想自己既然被结合进了公司领导班子,就应该有说话的权力,于是陪着仲实找到王政委如实谈了自己的看法。结果,不但仲成的问题不见松动,他又被重新赶下台送到“五七”干校再受审查。
申诉不灵,上告无门,还殃及好人。痛父心切的仲实食不甘味,夜不成寐。深夜里,他打开毛主席语录,看到“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这句话受到启示:对,走群众路线,向人民呼吁!说干就干,单纯的大学生找来纸笔,写出“告全市人民的公开信”,连夜贴到兴城广场省革委会的院墙上。
这个工科大学生在“文化大革命”之初经过写批判大字报的磨炼,练出了一支写政论文的好手笔。这封公开信他写了洋洋万言,若只叙说事实,力陈父亲并无反动故意倒也罢了,大不了落一个“敌我不分”“立场不坚定”的认识错误;可他偏偏心潮澎湃地提出“要恢复法制”“要社会清明”,不仅仅呼吁“救救我爸爸”,还呼吁“救救中国!”这就成了木匠做枷——“自作自受”。
“公开信”的抄件很快转到省革委会和省支左委员会决策人手里。这位决策人,一九六七年初进入地方支左后,宣称自己旗帜鲜明,支一派压另一派,引起另一派强烈不满并公开反对,抬尸游行,静坐示威二十多天……
决策人并没有从支左中认请极左的危害性。他看到《公开信》抄件后立即对政法组的成员讲:“‘救救中国’,这不是一般的翻案问题,更不是敌我不分的认识问题!这是攻击‘文化大革命’,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攻击我们党的现行反革命行为!”
与会者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无言。良久,有人附和决策人的分析和定性;然而,也有人提出异议:“小伙子年轻,出身并没有大问题,还是不要无限上纲……”
决策人见状,立即拿出语录本翻出党的基本路线让大家念。念毕,他不容争辩地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无产阶级革命的背叛!抓阶级斗争,我们千万不能心慈手软!”
这样子,“救救中国”便成了年轻大学生仲实的反革命罪行。他哪里知道专政铁拳的厉害,不出三天便和自己的爸爸一样被戴上了冰凉的手铐。而且,由于他拒不认罪,刑期比他父亲还多了三年。
如今,仲实的刑期才过去一半。仲成在老伴陪同下到省监狱探望儿子。
仲实面色有些苍白,但两只眼睛深邃有神;仲成则佝偻着身躯,两眼哀愁无光,父子形神对比之下显示出年轻人充满希望。仲实看到爸爸,扑到身前抓住他瘦骨嶙峋的手,急切地问候:“爸爸,您回家啦?”
“嗯,”仲成打量着儿子,鼻子酸酸地颤声说:“孩子,冤枉啊!”
“爸爸!”仲实望着爸爸,深沉地说:“您和我都明白‘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我们没有罪,历史一定会为我们作出公正的结论!我们忠心,我们获罪。坐牢以后我反复想,我们的罪名恐怕在《万国法典》上都查不出来,我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忠诚罪’。越坐牢我越感到我呼吁‘救救中国’无可非议!”
“‘救救中国’?‘忠诚罪’?”仲成喃喃自语,慢慢走出会见室。
“是的,‘忠诚罪’,‘救救中国’!”儿子重复道,神态充满自信。
“保重啊,爸爸!”仲成听到儿子深情的叮咛,回过头,儿子已经被带走了。
……
仲成父子的案子,后来的年轻人将认为是杜撰的。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帮”的时候,仲成已去世了;仲实已刑满出狱在为平反继续奔忙。一年后,在拨乱反正中纠正冤假错案时,仲成父子的案子得以平反昭雪。
一九七九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