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
阅读赵华的作品,开始总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他能把底层人民的苦难描写得如此真实,真实到了让人近乎绝望的地步。不过好在我对赵华的作品已经有了足够的认识,因而在忍受那极度痛苦的同时,我坚信那些心地善良的好人,最终一定会获得好报。就是凭着这样一种信念,让我伴随着赵华的主人公一步步涉过艰辛之河,最终到达那充满幸福的彼岸。
同样是长篇科幻小说,《南纬十六点三度》比《开元通宝》更让人悲从心起。后者的小主人公不过是一名贫困的美国儿童,而前者的小主人公却是一名几乎生活在地狱的南美少年。试想一下,在一个原本就贫穷得让人捉襟见肘的底层家庭里,还要养育一个智障的残疾孩子,这一家将会忍受怎样一种苦痛?在本就充满生命危险的金矿里从事开掘工作,却拿不到一分钱工资,不得不靠近乎赌博的方式来换取酬劳,这样的生活还能有什么希望?在一切求生的方法都被想尽之后,父辈不得不将自己的器官抵押给黑社会的店铺,靠着赊账以换取食物,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光明可言?不管怎么说,每当我在夜色下阅读赵华的这些作品时,总有一种异常强烈的压抑,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
然而,在赵华的作品中却总有一个亮点,那就是那些小主人公都具有同样美丽的心灵,尽管他们也同样在忍受着贫困生活的煎熬。可以说,在这些孩子的心里都没有什么希望,他们对未来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但就是在这种近乎绝望的背景下,某些奇异的变化让他们迎来了希望,迎来了新生,迎来了一个崭新的美丽新世界。每当此时,赵华总是不吝笔墨,为他们设计出一个十分美好的未来,仿佛就像鲁迅在《药》的结尾处,为烈士的坟头上凭空添加上一个花环。
想起科幻文学“新浪潮”时代的英国科幻大师布莱恩·奥尔迪斯对自己作品的描述:“我写的是人类的不幸、隔绝、失望、忍受和友爱。”在赵华的科幻作品中,似乎也写尽了这些不幸、隔绝、失望与忍受,当然他同样也没有忘记友爱。然而与其他作家不同的是,赵华在写出友爱之后,还要让友爱的人也获得他人的友爱,还要让友爱的人也获得意外的幸福。“善有善报”的思想,始终贯穿于赵华的作品,他必然要把那些幸运的光环,最终笼罩在这些善良的人头上。为此赵华有时宁愿牺牲掉一些科幻构思,以非常规的逻辑来完成他对这些善良者的回馈。——也许如此简单的分析和阐述将作者的本意世俗化了,但上述判断却不失准确。
所以在阅读赵华的作品时,我时常会设想:假如是我,会如何让这个故事收尾?结果我悲哀地发现,我总是会让故事的结局变得充满悲情——要么是悲惨,要么是悲壮。而赵华却不肯这样做,他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甚至不惜采取“机械降神”般的突兀手法,也一定要让那些善良的好人获得好报。
在《南纬十六点三度》中,悲惨到极点的小主人公一家,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突如其来地获得了好运。先是小主人公与其他孩子一样,获得了一个收入优厚的工作,部分地改变了家庭的命运。但是很快,这根幸运线却陡起高峰,让好运降临到了小主人公那个智障的残疾兄弟身上,并由此揭开了一个巨大的秘密。现实与科幻在这里相遇,善良与幸运在这里汇合。最后的结局虽不能说足够完美,但至少满足了一部分读者的美好愿望。
赵华就是这样,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视角和笔触,刻画着我们这个世界的种种不幸。他不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冷静描摹,而是感同身受地触摸生活本身,用他那友善的灵魂抚慰那些受伤的心灵。
说句老实话,在对赵华的作品有所了解之后,我对他的这种创作方式也曾有过深深的疑虑。这种“善有善报”的经典因果故事,对于读者来说,尤其是对于那些酷爱科幻文学的年轻读者来说,是否真的具有积极意义?我们的生活从来不是那么因果必报,我们的社会显然不是那么善恶分明,当我们在忍受这些苦痛和不幸的同时,是否应该如做“白日梦”一般,幻想出那样一种虚无缥缈的美丽?作为一名作家,难道我们不应该把更加真实的世界展现给我们的读者吗?
为此我思来想去,始终不得要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更好的答案来。假如赵华的做法是错的,而我的想法是对的,那么那些生活在黑暗和绝望中的人,是否还有点滴的希望继续生活下去?当他们无论如何也获得不了面包的时候,我们是否应该给他们一丝微弱的烛光?鲁迅也曾说过:“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轻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呐喊〉自序》)我的做法就真的比赵华的做法更好吗?
既然没有更好的答案,那就暂时让我们继续保持梦想吧。也许,与其失去梦想,不如充满希望。
(作者系北京市青联委员,北京作家协会理事,著名科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