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陈木胜在和我合作过《带子洪郎》后又找我为他的新片《哗!英雄》(演员: 刘德华、张曼玉、张家辉、黄秋生、张耀扬)作曲配乐。
1992年,与陈木胜在《哗!英雄》首映式
这是我们的第二次合作,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不过在讨论一首插曲小样时产生了分歧,陈木胜觉得这首歌的情绪稍嫌不够开朗,让我再重写一首,而我又恰恰特别喜欢这首歌,觉得和画面的情绪很吻合,为了保留这首歌,费尽了口舌,最后也没有说服导演。艺术创作过程中有不同的意见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我也不介意,尊重了导演的意思,又再写了一首《心中爱你口难言》(小美词,刘德华、何咏琳唱)交给了他,陈木胜很满意地收了货,圆满地完了工。
过了不久,一起听过那首歌的小样、为我的歌曲填词的小美来找我。小美本名梁美薇,是我TVB的同事,她在编导部工作,是无线“劲歌金曲”节目的编导,填词只不过是她的业余爱好,她的歌词很细腻,富有想象力,并且生动有节奏感,往往会有神来之笔。1986年以为罗文的《几许风雨》填词闻名而进入当时以男性为主的填词界,我那首《一起走过的日子》中她那句“有你有我有情有生(天)有死(海)有义(地)”和音乐结合得天衣无缝,铿锵有力,朗朗上口,成为歌曲的亮点而传颂一时,后来我们之间又有多次合作。她为人性格开朗,乐于助人,又因工作的关系和香港歌坛各界十分熟悉,我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在香港音乐界很多的活动中她都对我照顾有加,介绍了很多出色的歌手给我,也告诉我不少鲜为人知的行规,全靠有这么个热心人指点,让我明白了很多事,令我很快地融入这个圈子,我们也成了很好的朋友。她把陈木胜不要的那首歌向宝丽金的歌星李克勤推荐,克勤听了小样,特别喜欢,想和同是宝丽金的关淑怡合唱,1992年,与小美合影
问我同不同意,有人想唱我已经放在一边的歌,哪有不同意的!小美就填了词,唱片一上市,反响热烈,一首被枪毙的歌就此起死回生!当年卡拉OK颇为流行的《依然相爱》这首情歌就这样出笼了!
在香港,每一点一滴辛勤的付出都会有相应的回报,在这个相对公平竞争的社会里,只要自己能把握住机会,才华是不会长时期被埋没的。思想没有了禁锢,做事没有了干扰,前进少了障碍,有了方向,我真是有如鱼得水的感觉。
通过这段时期的拼搏奋斗,我的收入渐丰,不过生活方式没有什么改变,对物质上我会有一定的要求,但量力而为,不挥霍,也不过度。这样每次我都可以有能力用我收入的三分之一甚至一半去添置我需要的设备,我成了通利琴行和几家专门店的老主顾,通过多次接触得到更多的信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和质量,我买了部新的苹果电脑替换了以前的 Atari 电脑,音乐软件还是用Cubase,毕竟已经用了几年顺手了,升级时换了个苹果版本的。以前的调音台太简陋,已应付不了电影的需要了,换了台音轨多的功能全些的,减少了噪音,音质更清晰通透了,增加了最新的音源器、取样器、电容话筒……每一件新设备都要学习、实践,有了多年摸索的经验,举一反三,虽然也要花时间,但已不像当年那么狼狈了。
1992年,音频取样器刚刚兴起,有很多现成乐器的音源供应,那是让演奏家用乐器把真实奏出来的声音逐一录音下来,再通过电脑编程将录好的声音还原出来演奏自己想要的旋律,比用振荡器发声的电子声音要更加贴近真人的演奏。但市面上中国乐器的取样音源极少,就算是有,质量也不够好,我都不满意,除了费时费钱请专人来演奏外,没有更好的办法。穷极则思变,外面买不着就得靠自己!我趁着去北京录音的机会,自掏腰包多租了几天录音棚,通过老关系,请到了北京顶尖的中乐专家: 胡琴类是著名演奏家刘明源,打击乐、管子、笛子是音乐学院教授老朋友李真贵、胡志厚、蒋志超,古筝是音乐学院的周望……录制了全套中乐的管弦、弹拨、敲击乐器的取样。回到香港再挤时间自己编写电脑程序,让我可以在键盘上通过电脑奏出大鼓、大锣、小叉、琵琶,笛子……几可乱真的中乐乐器的声音,填补了这方面的空白,让我制作出来的音乐更有民族特色也更具自己的风格。我放弃了所有的娱乐和休假,利用一切工作之余的空隙,做好一切我想得到和做得到的事情,去准备攀登下一个高峰。
老搭档杜琪峰又找我为他的《审死官》(台湾版名《威龙闯天关》,演员: 周星驰、梅艳芳、吴家丽、吴孟达、高雄、王天林、梁家仁、黄一飞、苑琼丹、朱咪咪、秦沛、秦煌、车保罗)配乐。那真是一部异常精彩的电影!杜琪峰和周星驰的搭配擦出了前所未有的火花,在看没有对白的毛片时已经常常引得我捧腹大笑了。星仔和梅艳芳的喜剧性表演又增添了不少令人惊喜的看点,那生动的表情、诙谐的动作、趣味横生的情节让我的大脑充分地活跃起来,音乐的形象一下子就被我抓住了!我尽力摆脱俗套为电影配上了新颖喜剧风格的音乐去加强气氛的烘托,我再次请出萧白镛来演奏二胡,他那细腻委婉的演奏把我写的音乐推向极致,令我折服!《亲情》和《闺阁》配合了梅艳芳那种缠绵媚惑的神态,萧白镛的二胡表演更把这种意境发挥得淋漓尽致,至今仍是我最喜爱的自己的作品之一。音乐混录的时候杜琪峰和周星驰都在现场,那种兴奋又生动的创作过程直到现在都令人回味!
《审死官》首映的那天,电影院内哄堂大笑声连绵不绝,常常把妙语连篇的对白都淹没了,看一遍不过瘾,看两遍和多遍的大有人在,好评如潮,创下了好多年后才被打破的五千多万港币的香港电影票房纪录。这部电影荣获第十二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十大华语影片奖”,让周星驰荣获亚洲电影节的“最佳男主角奖”,也使我获得第二十九届台湾金马奖的“最佳电影音乐奖”的提名。
在做《审死官》的同时,永盛公司的电影《鹿鼎记》(导演: 王晶、程小东,演员: 周星驰、吴孟达、陈百祥、吴君如、张敏、林青霞、邱淑贞、袁洁莹、陈德蓉、温兆伦、徐锦江、刘松仁)上下两集也来找我作曲配乐。
还在大陆的时候我就是个金庸迷,《鹿鼎记》这部书又是金庸所有书中我的最爱,韦小宝这个市井人物和康熙皇帝的故事让亿万人津津乐道。为了表现清廷皇家这样的背景,我抓住了在康熙年已进京的京剧这个元素,营造出强烈的京味,我自幼就打下的京剧功底让我在此得到了充分的施展,从开场鳌拜大军那场戏的锣鼓喧天起,到那京剧中的嗒嗒板鼓声,唢呐、琵琶、柳琴、编钟……我自己制作的中国乐器取样就发挥了它与众不同的特色,构成了我电影配乐的强烈的民族风格,我在这些元素的基调上为电影谱写了一首京味十足而又赋予流行时代感的主题歌。
记得那一天中午在清水湾,我趁午饭小休的时间从TVB下楼,去隔壁邵氏影城找王晶导演给他听主题歌的小样。骄阳当头,他让我上了他那辆大奔驰,开足冷气后放入卡带,高保真的音响立刻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们,效果特别强烈,听得我们俩热血沸腾,王晶是个特别爽快的人,当场拍板收货!并告诉我将让黄霑去填词,并由他亲自演唱。我特别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和心仪已久的黄霑认识并与他合作,大概因为从他的文章中感觉到我们都属于性情中人吧。2011年,在电影《龙门飞甲》首映式之夜,再逢王晶
1992年6月8日,在九龙弥敦道的OK Studio录音室,我为黄霑录《鹿鼎记》主题歌。甫一见面,他就大笑地对我说:“哈!我还以为新出来的这个胡伟立是个靓仔(后生小子),怎么会写出这么有京味的歌来呢?”
一开口就让我喜欢上这个爽朗的人了。短短时间的交谈才知我还痴长他四岁,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共同的兴趣爱好,艺术观点的接近,真诚的坦然相对,让我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开始录音后,他一再虚心地征求我对歌词和演绎的意见,耐心地一遍一遍地唱。他对自己有极严的要求,因为没有能把韦小宝的那种调皮诙谐、潇洒不羁的个性表现出来而觉得总是录得不够理想。在暂停下来商量对策之际,他忽然灵机一动,让后来成为他夫人的助手Winnie(陈惠敏)去给他买来啤酒,几罐啤酒一口气下肚,喝得微醺,兴奋地无拘无束旁若无人地引吭高歌,竟然刚柔并济,韵味十足!两遍下来大家满意,收货!真是“前有成龙醉拳,今有黄霑醉歌”!这首我和黄霑初次合作的《开心做出戏》就这样出笼了。后来台湾的滚石唱片又重录了他这首歌,但我自己始终认为那天的醉后的版本是我最喜欢的。
歌曲录完,天色已晚。黄霑请一帮有关人员去尖沙咀著名江浙菜系的天香楼吃晚饭,谈起美食又有说不完的话题。
我与醉意尚浓的黄霑共上一辆的士,在车上我领教了他著名的粗口(脏话)!车上和司机的交谈中,由于有了粗口这个调和剂,拉近了他与司机间的距离,本来的粗言秽语一下子让我感到竟然会如此生动活泼,这个不扮高深、没有知识分子架子、毫无世俗俗套的性情中人又一次打动了我。我暗想,这正是有这么多人喜爱他的原因之一吧!后来我又发现黄霑讲粗口是极分场合的,在电视节目上和有儿童的场合,他是绝不会爆粗口的。
饭桌上,黄霑表露出他对这首歌曲的喜爱,希望我能把版权让给他,我没有意见,Winnie当即把合约办妥,即席签毕,办事爽快利落,工作效率之高,合我脾气,惺惺相惜之际,初次见面就一步到位地建立起我们之间的友谊。
《开心做出戏》在1993年获 CASH(香港作曲家及作词家协会)“本地电影主题歌最广泛演出奖”,为我们的合作和友谊赢得一个开门红!
1992年底,我和太太花半个月时间去美国探望家人,也让长期处于超负荷工作状态的身体得到适当的休整。我的大女儿、姐姐、弟弟都在加州,还有侄子、学生、老朋友和分别了四十多年的舅舅一大家子。大女儿为我们的到来在家开了个盛大的party,姐姐和大女儿和我一样都有一手出色的烹调手艺,丰盛美味的菜肴,亲朋好友的欢聚,互诉衷肠的温馨场面,展现出人生美好的一面。饭后,大家都聚在大厅,我走向那台三角钢琴,回想起抗战胜利后初到上海,那时年轻的舅舅就有一把美妙的歌喉,我信手弹起了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阳》,一面示意邀请舅舅和唱。他的子孙们从来不知道自己严肃的父亲、爷爷居然还会唱歌,兴奋地一起起哄,七十多岁的老人高兴地唱了起来,歌喉虽然没有以前圆润,但多年的功底和天生的音乐表现还是不一般,高音区的close(关闭音——男高音的发声方法)颇有专业水准,掌声连连之下又唱了《茶花女》中的《饮酒歌》、《重归苏莲托》等,听得大家如痴如醉。远远望见大家和舅舅一家开心的面孔,还有舅妈眼角隐隐约约闪烁的泪光,我深深地感到,选择音乐作为我终生的职业,用音乐带给人们欢乐和精神上的充实,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随后太太去了多伦多探望小女儿,我因为在香港未住满七年,没有取得加拿大的签证而不能一起前往,就自己一人去了芝加哥和旧金山,看望学生和朋友,游览了市容和名胜,了解了社会民生,还特意去看了以前没有接触过的音乐剧《悲惨世界》。两个星期转眼就过去,飞回香港已是1993年了,这一年是我此生最拼搏、最疲劳、最开心、最满足也是收获最多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