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5月20日(经过那段经历的人都习惯叫它做“520”),中央各部的文艺团体,除了少数几个样板团外,全部下放五七干校。我们干校的地点在离天津远郊军粮城还要走出半天路程的一个劳改农场——山岭子农场,一望无际泛着灰白色的盐碱地上长着一丛丛紫褐色的野草,一条流动缓慢、发出臭味的黑水沟,沟边零零星星几株营养不良一人多高的小树迎风摇晃着,还有的就是几个长着芦苇的水塘。我们除了从第二年起一年有十二天探亲假外,与世隔绝地在这里用自己的双手拓坯(用泥和稻草做土坯)盖房,开荒种水稻,还要搞运动改造思想。
到达了驻地,我们的解放军团长、连长、指导员、排长已待命等着我们,在一连串吼声的命令下,我们全体教职员工和学生蔫蔫地按照部队的编制,分班、排、连住进了沟边的一溜破土房。接下来每天都从“早请示”开始无休止的劳动、开会、“斗批改”,一直搞到深夜“晚汇报”结束,吹号熄灯后,人挤得像沙丁鱼似的躺到炕上,累得像摊泥似的趴在那里马上睡死过去。连星期日都给你塞得满满的,早上集体一起包饺子,下午洗衣服整理内务,要不就走出十几里路去场部看那几部老掉牙的革命电影,总之不让你有私人交谈的机会,不容你有自己思考的时间。人与人之间要互相监视揭发,朋友之间的友情和关心也被批评为小资情调,有什么问题只能向组织汇报,不然不是批斗就是谩骂,这样造就了一小批成天往连部去打小报告的积极分子。运动更是进行得如火如荼,以前学校的领导教授早已被打成“牛鬼蛇神”或“反动学术权威”了,“地富反坏右”这些“老运动员”也被监管起来了,我们这种出身不好的“狗崽子”更是不敢乱说乱动,但是左派也不得安宁,昨天还坐在主席台的,今天忽然成了“516反革命分子”了。在连番疲劳轰炸的审问逼供下,突然来个反戈一击有功,呼拉拉拽出一大片,这一片又供出另一大片,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地搞得人人自危。这倒好,看看左右都没一个好人了,真成了《苏三起解》中的一句台词:“洪洞县中无好人。”这下子大家都踏实了。时间一长,什么都无所谓了,反而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可以回家,答案是了无归期,因此干校又有了个新名称“1157干校”——遥遥无期是也!
一年,两年,三年,斗来斗去,人也斗疲了,一个个都练成了刀枪不入的老油子,再加上林彪倒台,有些解放军领导干部经不起权力、经济、美人计的引诱纷纷出事下台,干校进入了一个无政府状态时期,打牌做家具的有,练琴学业务的有,谈情说爱的有,托人在京走路子的有,开小灶打牙祭的有,五花八门,各显神通,大家都在混日子,就是回家还是遥遥无期。
在隔壁和我们一起下来的煤矿文工团(属煤矿部所管)收到了回京的通知,雀跃非常。我们是一起来的,人家回家而你留下,心中滋味实在不好受,还要装得开开心心地组织一台节目去欢送。我和一个老友王照乾一起,他作词,我作曲,写了这首《家乡水》。演出那晚,我拉着手风琴伴奏,随着淡淡的前奏,女声合唱拉长的歌声一起:“喝惯了山岭子的水也,走惯了军粮城的路也……”台下一片唏嘘之声,我的眼眶中也饱含热泪,好在后半段我改用了稍快的节奏歌颂解放军,来了一个“欲盖弥彰”,不然又是罪状一条,这首歌成了我那时写得最有感触的一首歌。
80年代,我为电影《归宿》作曲,片中一位海外游子回到故乡,需要一首小歌,我立刻想到了这首,把词稍作修改就用上了,由著名歌手李谷一演唱,深受欢迎,但旧时的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
2002年在横店拍《书剑恩仇录》时,顺便去南京看我的十几个老学生,一见到我,他们一起唱起这支歌来迎接,心中一震,那种惆怅哀怨、无奈又强颜欢笑的感觉又一次勾起我们师生之间的那段回忆,心马上贴近了,我们搂作一团,真有隔世之感。
20070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