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只有两双布鞋,脚上的这一双和包里的那双新的,都是母亲自己缝制的,虽说那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但我并未感到舒适过。它只能踩在家乡的山路上,一旦踏上城市那做了各种标记的马路,我的脚就像踩到了炭火上,格外难受。因为人们看我时总是先盯着我的鞋子看,我看到他们的脚上穿的都是漂亮的鞋子,那个时候我是气馁的,一双鞋子泄漏了我难以启齿的身世:一个穷酸的“土包子”。有一次父亲来,同学们喊我:“你爸在校门口找你。”我问他们怎么知道是我父亲,他们说:“因为他穿了和你一模一样的鞋。”接着是一大帮人肆无忌惮的笑,很坏的笑,能把人撕碎的笑。我看着脚下的鞋子——这贫穷和寒酸的象征,我恨不能一下子把它踢到南极去,让它再也回不到我的脚下。
我决定向父亲要一双运动鞋。尽管我知道它很贵,尽管我一向都很乖,很能体谅父母。那些天的夜里,我只做一个梦:我穿着白得耀眼的运动鞋,在篮球场上飞奔。我不停地扣篮、扣篮,我像长了翅膀一样,我飞了起来!
那时我还不知道家里遭了灾,在电话里还不忘跟父亲幽默一把:“老爸,您儿子山穷水尽啦!”父亲对家里的灾难只字未提,装做轻松地说:“别急,老爸明个给你送钱去,让你柳暗花明。”
我没想到父亲会亲自把钱给我送来,往常都是直接通过邮局就汇来了。我埋怨父亲糊涂,不会算账,往返的路费要比那点汇费多很多呢。可父亲说他是搭别人的车过来的,没花钱。“那回去呢?”我还在为父亲的愚钝不依不饶,父亲却不恼,他一辈子都没有恼过,他憨笑着说:“这不顺道还能看看你吗!”
梦终归是梦,现实还是把它打回了原形。当我向父亲说出要一双运动鞋的时候,他显得很尴尬,说他没带闲钱来。他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只要你球打得好,同学们就会给你鼓掌的,谁会在乎你穿什么鞋子呢?”父亲自己都觉得这个安慰有些牵强,所以说的时候声音很小,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我哭了,当着父亲的面。其实我完全能预料到那样的结果,父母是没有闲钱买这些奢侈品的。但我还是哭了,哭得很委屈。父亲站在那里,不停地搓着两只手,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显得手足无措。没和父亲说再见,我扭头就回学校去了。
运动鞋的梦想从此彻底破灭了。我想我不能在全校的同学面前丢丑,不能让所有的人都因为我的那双布鞋而笑话我,所以我决定退出篮球队。老师找到我,要我说出退出的理由,我支支吾吾地说只想抓紧时间学习。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是多么想在篮球场上奔跑啊!
就在比赛的前一天,门卫打电话过来,说有人找我。我在校门口看到了父亲,他的手里拎着一双崭新的运动鞋,耀眼的白,让我睁不开眼睛。我以为自己仍然在梦中,直到父亲催促我穿上试试的时候,我才敢确定这是真的。尽管它不是名牌,但足以令我爱不释手,它真漂亮,我愿意叫它“白色天使”。我忍不住问父亲,怎么舍得花钱买了它?
父亲说,自从那天听了我的心愿之后,他就忍不住去了商场,打听那些运动鞋的价钱,准备回家取钱给我买。可是每一双鞋的价钱都让父亲倒吸一口凉气。在柜台前,他盯着那些好看的运动鞋看,其实是在看他儿子的心愿。正巧人家在搬货,嫌父亲挡道,就一个劲地往边上撵父亲。父亲是个干活的人,看不惯他们干活的样子,像小孩子们过家家一样。他忍不住替他们搬起货物来,以一当仨。搬完后,老板非要给他些酬劳,他却不肯收。他说就帮了这么点忙,怎么好要钱呢?可老板却坚持要给他,他就指了指货架上的那双运动鞋,挠着头,不好意思地对老板说:“俺给你干一星期活,换那双运动鞋行不行?”老板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同意了。
那一个星期对父亲来说,是一种多苦的煎熬啊。出力倒没有什么,关键是吃饭和睡觉的问题。因为口袋里没有几个钱,父亲只好每天吃一顿饭,而且每顿饭只吃一个馒头。晚上没地方住,父亲只好到桥洞里去对付,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
“就这样,鞋子到手了。”父亲不无得意地说着。我却再一次流下了眼泪。父亲慌了:“怎么了,不满意这个样式?那我可以去给你换……”我一个劲地摇头,说满意。“都大小伙子了,别总掉眼泪。”父亲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要趁早往家赶,要不晚上就到不了家了。100多里路,父亲坚持要走着回去。
我急了,一把拽住父亲,问他是哪个商场,我要把鞋退掉,为父亲换一张回家的车票。父亲死活不肯,我抱着父亲说:“爸,相信我,没有这双鞋子,我一样可以堂堂正正地走路。”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就长大了,真正的长大了。
那场比赛,我穿着朴素的布鞋上场了。我不停地飞奔,不停地投篮,不断地把球投进篮筐,威力无比,势不可挡,仿佛长了翅膀一样,像是在飞翔。在飞奔的时候,我想到的是父亲;在投篮的时候,我想到的是父亲,我要让父亲知道,我是他最棒的儿子。
从此,我在学校里有了和乔丹一样的绰号:飞人。
从那以后,我更加勤奋地学习,终于在第二年的夏天,考取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我成了我们山村里飞出去的“金凤凰”,我真的会飞了,是父亲给了我坚强而自信的翅膀。
父亲,我唯一的翅膀在你那里。只有你,才可以让我飞翔。
父子
一家人靠采药度日,父亲天天都要爬山去采药。
山大,山险,父亲风中雨中一日日爬,爬过了大半辈子。
儿子一天天大起来,父亲让儿子也爬山。父亲拿一根绳子,一头拴了儿子,一头拴了自己,父亲在前面爬,儿子在后面爬。第一次爬山的时候,站在悬崖下面,父亲问儿子:“你腰里的刀干什么用的?”儿子说:“到山上挖药用的。”父亲说:“还有呢?”儿子看看前面的悬崖,看看悬崖上郁郁葱葱的树木,又瞪大眼睛看父亲。很久,摇摇头。父亲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一天,父子俩看见绝壁上一大片草成坟状隆起,严严密密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是参,是百年老参。父子俩奋力向上爬。父亲爬在前面,儿子爬在后面。没有路,只有陡峭的石壁,几乎无处可攀附。父子俩一点点往上艰难地移动,父亲抓住了一丛荆棘,离那棵参只有一步之遥了。突然,父亲感觉系在腰间的绳子猛地向下一坠,抓住荆棘的手几乎要脱开,紧接着传来了儿子的惊呼。父亲低头看,儿子已经离开了石壁,被绳子吊着腰在半空里悠荡。
儿子的喊声惊惧而又慌乱。儿子喊:“父亲,救我呀!”儿子的喊声在莽莽苍苍的山间传过去又传过来,传过来又传过去,久久不散。
父亲不吭声。父亲只是奋力往上爬。父亲要攀住那棵荆棘。这时候父亲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老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十根手指似乎在一点一点地松下去,松下去。可是不能松,父亲对自己说,下面有那根紧绷的绳子呀!父亲什么都不顾,他只是向上、向上。后来他的胳膊攀上去了,再后来,他的整个身子都攀上去了。攀上去的父亲又一点点地把儿子拉了上去。
在攀上去的过程中,父亲的腰被别在腰上的刀硌了,但父亲没有感觉到。这一次爬山使父亲大病了一场,然后父亲就明显衰老了。
衰老了的父亲仍然坚持要爬山。仍然是一根绳子,一头拴了父亲,一头拴了儿子。不过,父亲和儿子换了位置,儿子在上面爬,父亲在下面爬。
儿子说父亲老了,不让父亲爬。父亲却坚持要爬,他不放心儿子。
站在山脚下,父亲对儿子说:“你该知道刀还能干什么用了。”儿子瞪大眼睛看父亲,但父亲没有说。
一日又一日,风中雨中。一天,父子俩又在一面绝壁上看见一棵很大的山参。父子俩奋力向上爬。在儿子快要爬近山参的时候,爬在下面的父亲手松了。父亲离开了绝壁,在半空里悠悠荡荡。抓住一丛荆棘的儿子感觉到父亲很重很重,很重很重的父亲就要把他拉着坠下山谷了。儿子很惊恐地大声喊:“天啊,怎么办呀?”父亲不吭声,只是很吃力地从腰间抽出那把刀,朝绳子砍去。刀很锋利,一刀就把绳子砍断了。
绳子断了之后,父亲就朝山谷里坠下去。父亲的身子刚刚接触山岩,便有很长的一截绳子也坠了下来,落在父亲的身上。绳子在父亲的身上颤颤地抖,似一条长蛇。绳子两端的刀痕都是齐刷刷的,刀快极了。
要是父亲能看到他身上颤动的那根绳子,他肯定会笑的——儿子到底明白了刀的用处——当父亲挥刀砍断绳子的时候,儿子也同时挥起了刀。儿子终于明白刀可以做什么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