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外婆很少打过我,记忆中只有过两次。一次是因为早上起来倒尿盆,那是我第一次倒尿盆,当时我已经6岁了,她说我该学习做点家务。我用两个指头捏着尿盆的边缘,没端住,洒了一地。她很生气,打了我的屁股。我哭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挨她的打,那叫一个冤。等我回过头看我外婆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上也流着泪水。第二次,是刚开始上学的时候,刚学写汉字。老师说我的字不好,让她监督我练习。我草草地写完,想出去玩。她说写得不好,要重新写。我腻歪了好久,在本子上写着她的名字,后面是——大坏蛋!就这样写了两页,等她收我作业的时候,气得又把我反倒在她的腿上,打了屁股。这次,又是我哭,她也哭了。其实那时候看外婆哭,我心里很难过。每次挨打的时候,我都会哭,开始是因为疼,后来是因为内疚。
我在外读书的日子,对外婆的牵挂时时在我的心里。其实当年每次赶着回家,主要是因为想念外婆;而在外面的日子坚持的理由,也是为了对得起每次离家的时候,外婆把我送到大门口,含着泪水,慢慢地向我挥动着她的手臂,白发随风飘扬的时刻。现在回想起来,依稀是在昨天。
工作以后,为了能让我回到她的身边,七十八岁的她,骑着自行车,到各处去签章,还摔断了腿,一连好几个月才恢复。她说,就是想让我回来,在她身边才放心。
在结婚的时候,她说把她存的钱给我,好好置办婚礼和家用。当时我和我的另一半商量好了,不要家里的钱,因为他的父母年岁也大了,老人存的钱真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现在挣的比他们多得多,以后需要什么,自己存钱买就可以。即便这样,外婆还是硬塞给我两千块钱,说是有急用的时候,留着吧。结婚之前,外婆日夜赶制了两床褥子,两床被子,用一个大大的有鸳鸯的包袱包着,说:“即便以后有一天不在一起了,也不至于把你冻着。”结婚的那天,在车上回头看着送行的家人们,我哭了,当时心里唯一牵挂的,是我的外婆。我不能天天在你身边了,你能好好照顾自己吗?
在孩子两岁的时候,因我们工作都很忙,外婆就把宝宝接到她那里带着。毕竟她的年纪大了,行动也不是很方便,结果被宝宝的童车绊倒了,又一次摔坏了腿。接踵而来的,是持续的低烧。我背她去了医院,做了各项检查。但哪里知道,她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等我第二天去取CT结果的时候,最不想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外婆得了肺癌。我拿着报告,在医院门口哭着,我不知道我将如何面对我亲爱的外婆。等我平静一些了,拿给一个专家看,我问:“她还能活多久?”医生说:“已经是晚期了,不好说。”这个结论令我不知所措了。
等我回到病房,外婆问我:“结果出来了吗?”我强笑着,说结果已经给医生了,没什么大碍,感冒引起肺部炎症。她好高兴,说:“我就说嘛,一定没事的,出院吧。”我说:“还是治疗一段时间吧,咱好了再回去。”我找了个理由,跑了出去。在医院的花园里,我实在不能再控制我的情绪,放声大哭,心里默念着——我要您活着,我可以让您享福了,您不能这样走。
后来因为忙不开,我把我妈妈叫来了,妈妈白天陪床,我上班;晚上我陪床,妈妈回家休息。
有一天,当我走进病房的时候,发现外婆一脸的沧桑和忧郁。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人会告诉她实际情况啊,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话。隔壁陪床的人把我拉了出去,对我说:“今天护士来送药的时候,你母亲不在,外婆跟护士开玩笑,说‘我已经知道我的病了,还是让我回家吧’。护士说‘癌症晚期,还有好的精神,您真坚强’。你外婆就再也没说话。”我当时真急了,找到那个护士,很生气地冲护士发了好一顿火。但是,有用吗?!
渐渐地,外婆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淋巴结开始长大,吃饭喝水越来越慢,身体越来越瘦,我不用费太大的力气,就可以把她抱起来。
有一天,我请了假,想在医院多陪她,她问我为什么没去上班,我说请假了。她很生气,用不大的声音说:“你妈妈和外公(我妈妈的继父)都在,你请什么假。知道你工作很忙的,你不在别人还要替你干活,快回去,要不我真生气了。”就这样,我不得不回去上班了。但是晚上或周末,还是我陪她。
有一天,隔壁床的人走了,外婆说,看她临走的时候,好痛苦,喘不过来气,憋死了。我和母亲商量,给外婆换到小房间。医生说,只有一个小房间,本来也想把外婆转过去的,怕我们不同意,因为外婆也不行了,那个房间进去的人,都没有活着出来的。我们也只能面对现实了。
到小房间的第二天早上,外婆说她做梦了,梦到了我过世的外公,冲她招手呢。我说她想多了,劝她好好吃药、打针。就这样,在小房间住了有一个月。
有一天,外婆睡了,外公在小房间的另一个床上睡着,我坐在她头旁的沙发上,和她面对面,枕了一个枕头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我和妈妈在一个非常漂亮的河里划船,河边全是绿草和鲜花,河水清清的,还有鱼儿在游。外婆骑了一匹漂亮的枣红马从远处过来,说要带我骑马去。我上了岸,坐到她的身后,抱着她,她带着我沿着河边飞奔着,样子好帅。一会儿就跑到山上。山上有一条很窄的路,在半山腰,马儿一声长鸣停住了。原来前面躺了一个人,那人翻身过来,看了我们一眼,(我记得他的眼睛是浑浊的),翻了个身,让路过去了。但是,从那以后,梦境由彩色变成了黑白的,四周都是灰蒙蒙的。过了山,到了一个桥下,外婆突然从马上掉了下来,我抱着她,她的脸色是灰白色的,她说:“我不行了,快叫你外公。”我看看四周,除了山,就是桥,哪里有人啊。我问:“外公在哪儿呢?”她说:“在桥那边!”我用尽了力气,大喊了一声,结果把我自己吓醒了。对面床上的外公也被我的大喊吓了起来,问:“什么事情?”我愣了一会儿,听见外婆很小的声音说要解手。一夜再也没睡着。
第二天早上,我把梦告诉了妈妈。妈妈说,骑马是送信的,好像外公的战马也是枣红色的。我说:“我的梦有些时候的实现期是两天。”
于是,我回公司请了假,骑摩托车到处去采购外婆曾经最喜欢吃的东西。那时已经是严冬了,外面刚下过大雪,一路上路很滑,忙忙活活的,忘记摔倒了多少次,我只有一个念头,在想她喜欢吃什么,在什么地方可以买得到,什么时候吃。哪怕她只吃一口,至少在她最后的日子,她还尝到了她喜欢吃的东西。
到第二天下午6点多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很多次。医生说今天已经过不去了。我回家取了她送老的衣服,守在她身边,把我的额头对着她的额头,心在绞痛。我告诉她:我一定好好活着,好好带大宝宝,我会照顾好她牵挂的人。
外婆走得很安静,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是喘气的频率越来越慢,当最后一瓶点滴拔下的时候,她走了。我的母亲边给她穿衣服,边说:“妈,你再也不用打针了,你不是怕打针吗?以后再也不用受罪了。”她们给她穿衣服,我想:我为外婆化妆。于是,我想骑车回家取化妆包,但是,摩托车怎么也打不着火,一看当时的里程表——7444公里。我想,可能是外婆不想我这时候离开她吧。我一路跑回家,取了东西回来。我给外婆洗了最后一次脸,上了底色,打了腮红,画了唇线和唇膏。依稀看得到她年轻时的风采,她是个漂亮的女人。
第三天,给她送行的时候,去婆婆那里接了宝宝,宝宝说:“那天我梦见老姥姥了,老姥姥说她的病好了,不用打针了,她在花园里玩呢,周围有好多小兔子。”后来婆婆说宝宝那天睡着了,醒了就说做梦了,醒的时间是我外婆走的时间。
我带着两岁半的宝宝去太平间,宝宝看到我外婆闭着眼睛,问我:“妈妈,老姥姥是不是睡着了?这里很冷的,她会睡感冒的。”我不知道该跟孩子说什么,只是抱着宝宝哭着,说:“是啊,老姥姥睡着了,你不是说她在一个很美的地方吗?那里不冷,天堂不冷……”
爷爷的毡靴
我记得很清楚,爷爷那双毡靴已经穿了十来个年头。而在有我之前他还穿了多少年,我就说不上了。有好多次,他忽然间看看自己的脚说:“毡靴又穿破啦,得打个掌啦。”于是他从集上买来一小片毛毡,剪成靴掌,上上线——结果毡靴又能穿了,跟崭新的一般。
好几个年头就这么过去了,我不禁思忖着:世间万物都有尽时,一切都会消亡,唯独爷爷的毡靴永世长存。不料,爷爷的一双腿得了严重的酸痛病。爷爷从没闹过病,如今却呻唤起不舒服来,甚至还请了医生。“你这是冷水引起的,”医生说,“你应该停止打鱼。”“我全靠打鱼过日子呀,”爷爷回答道,“脚不沾水我可办不到。”“不沾水办不到么?”医士给他出了个主意,“那就在下水的时候把毡靴穿上吧。”
这个主意可帮了爷爷的大忙:腿痛病好啦。只是打这以后爷爷娇气起来了,定要穿上毡靴才下河,靴子当然就一个劲儿地尽在水底的石头子儿上打磨。这一来毡靴可损坏得厉害啦,不光是底子,就连底子往上拐弯儿的地方,也出现了裂纹。
我心想:世上万物总归有个尽头,毡靴也不可能给爷爷用个没完没了——这不,它快完啦。人们纷纷指着毡靴,对爷爷说:“老爷子,也该叫你的这毡靴退休啦,该送给乌鸦造窝儿去啦。”才不是那么回事儿呢!爷爷为了不让雪钻进裂缝,把毡靴往水里浸了浸,再往冰天雪地里一放。大冷的天,不消说毡靴缝里的水一下子就上了冻,冰把缝子封得牢牢的。接着爷爷又把毡靴往水里浸了一遍,结果整个毡靴面子上全蒙了一层冰。瞧吧,这下子毡靴变得可暖和结实了:我亲自穿过爷爷的那毡靴,在一片冬天不封冻的水草滩里来回淌,啥事儿也没有……于是我重又产生了那种想法:说不定,爷爷的毡靴就是永远不会完结。
但是有一次,我爷爷不巧生了病。他非得出去上厕所不可,就在门道里穿上毡靴;可他回来的时候,忘了原样脱在门道里让它晾着,而是穿着冰冻的毡靴爬到了烫烫的炉台上。当然,糟糕的并不是毡靴化出的水从炉台上流下来淌进了牛奶桶——这算啥!倒霉的是,那双长生不老的毡靴这回可就寿终正寝啦。要知道,如果把瓶子装上水放到冰天雪地里,水就会变成冰,冰一胀,瓶子就得炸。毡靴缝子里的冰当然也一样,这时已经把毡毛胀得松散开来,冰一消融,毛也全成了渣儿……我那爷爷可倔啦,病刚好,又试着把毡靴冻了一次,甚至还穿了一阵子。可是不久春天就到了,放在门道里的毡靴消了开来,一下子散成了一摊儿。
爷爷愤愤地说:“嘿,是它该呆在乌鸦窝里歇着的时候啦!”他一气之下,提起一只毡靴,从高高的河岸上扔到了一堆牛蒡草里,当时我正在那儿逮金翅雀之类的鸟儿。“干吗光把毡靴给乌鸦呢?”我说,“不管什么鸟儿,春天都喜欢往窝里叨些毛毛草草的。”我问爷爷这话的时候,他正挥动另一只毡靴准备扔。“真的?”爷爷表示同意。不只是鸟儿造窝需要毛,就是野兽啦,耗子啦,松鼠啦,也都这当儿。爷爷想起了我们认识的一位猎手,记得那人曾经向他提过毡靴的事儿,说早该拿给他当填药塞儿。结果第二只毡靴就送给那位猎手了。
转眼间,鸟儿活动的时节到了。各种各样的春禽纷纷落到河边的牛蒡草上,它们啄食牛蒡尖儿的时候,发现了爷爷的毡靴,一到造窝那会儿,它们从早到晚全来剥啄这只毡靴,把它啄成了碎片儿。一星期左右,整只毡靴竟给鸟儿们一片片全叨去筑了窝儿,然后各就各位,产卵、孵化,接着是雏鸟啁啾。在毡靴的温馨之中,鸟儿们出生、成长;冷天即将来临时,便成群结队飞往暖和的地方。春日它们又都重新归来,在各自的树穴中的旧巢里,还会再次觅得爷爷那只毡靴的残余。那些筑在地上和树枝上的巢窠同样不会消逝:枝头的散落到地面,小耗子又会在地上发现它们,将毡靴的残毛搬进自己地下的窝中。
我一生中经常在莽林间漫游,每当有缘觅得一处以毡毛铺衬的小小鸟巢时,总要像儿时那般思忖着:世间万物终有尽时,一切都会消亡,唯独爷爷的毡靴永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