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姨家回来时,表哥说:“没有土豆了,咱们俩都上来吧。”结果马儿不干了,一个蹶子尥起来,把坐在后面的我甩了出去,正巧碰到一棵歪脖子树上,我顿时就昏迷了。被吓坏的表哥既不扶我起来也不去叫人,只是站在我跟前哇哇大哭。我醒过来后,一只胳膊就抬不起来了,然后就和表哥一起哭。棕色马驹很悠闲地用两只前蹄刨土,飞扬的尘土落到脸上,被泪水一冲,就变成了道道缕缕的泥流。
表哥搀着我回到外婆家时,太阳已经西斜了。外婆抻了抻我的胳膊,我“哇”的一声,惊飞了正下蛋的老母鸡。外婆说“断了”,然后就拉着我那只好胳膊去找汪钟,她说汪钟会接骨。干瘦的汪钟两只手却像两只铁钳,在我的胳膊上一阵游走,每一停顿就会有一阵钻心的疼痛。我像一头就要被宰杀的猪,拼命号叫。外婆用两条腿夹住我的下身,两只胳膊把住我的肩膀,下巴抵住我的头,任铁钳子在我的疼处夹来夹去。
摔断胳膊,找人接骨,以及外婆没有表现出该有的心疼——起码我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一点心疼的样子——这都不算什么,可气的是第二天她竟非让我再次骑马回家。刚刚被摔伤,恐惧还张着血盆大口瞪视着我,我怎么敢再骑马呢?可是外婆不管这一套,命令舅舅把我放到马背上,硬是让表哥赶着马上路了。
我的胳膊没有长好,从此成了残疾,虽然是轻微的残疾,但我的心里对外婆有了不可磨灭的记恨。我对母亲说我再也不要见外婆,一直到现在。
不过,外婆咽气之前我还是来到了她的床前,这是母亲施压的结果。见到外婆如同见到一具干瘪的木乃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20年前那个泼辣、壮硕的女人。而这20年我的变化也绝不亚于外婆,当然,我是由瘦弱到强壮、由寒酸到“高贵”,不用说弥留之际的外婆,就是一起玩大的伙伴也难以认出我了,可是外婆硬说她认得我。她还挣扎着伸出僵硬的手,轻轻地摸索着我的胳膊断断续续地说:“胳膊残了不要紧,心不残才能扛得起人生。要是因为从马背上摔下来而一辈子不敢骑马,真就剩半条命了。”我惊讶一个字不识的外婆能说这么富有哲理的话,同时,也为我的记恨感到羞愧。
在后来少有的一次清醒里,外婆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按在我手心里,她说这块玉能保平安,她的一大群孙男孙女中就“出息”了我一个,只有我才配得到这块玉。我不以为然,因为这哪是什么玉,不过是一块好看点的石头而已。
3天后,外婆去世了。送走外婆似乎也送走了我与她的恩怨,从此,我不再背负心灵上的枷锁。
回来后就把那块石头放在了窗台上,除了偶尔打扫卫生时挪挪地方外,我从未摸过它。有一天,一个做珠宝鉴定工作的朋友来我家玩,发现了蒙了一层灰的躺在窗台上的石头,便拿在手里把玩,我当笑话把它的来历讲给朋友们听,朋友说:“为什么不拿去检测一下,说不定真是一块玉呢。”
“那敢情好。”我说。我正缺一笔资金周转我的生意,如果外婆在天有知,她应该会帮我渡过这道难关。于是,朋友带走了那块石头。
星期五的晚上,我打发走最后一个员工,跌进坐了4年的老板椅里。这时,一阵急促的电话声突然把我从半昏睡状态叫了回来,黑暗中我熟练地抓起话筒,心竟然跳得厉害,第六感觉告诉我,这里将传出一个不同寻常的消息。果然,急促又带些兴奋的声音说:“不得了了,这是块玉,是块真玉。”
我生意上的挫折其实不需要出卖这块玉来拯救,但是,此时的惊醒却让我深深想起了外婆。
这一生外婆实际上送给了我两块玉,一块用来挽救我的生意,另一块用来拯救我的灵魂。她那看似粗糙,却是至宝的爱正是另一块玉。
盛在剩饭里的爱
奶奶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戒指退下来递给我:“收好这只戒指吧,足金的哦,肚子饿的时候,可以换两餐饭来吃。”
以前没有冰箱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用一个碗橱。碗橱靠墙的那一面是木头的,其他的三面则是纱窗,这样空气可以流通,隔夜的剩菜才不会闷坏。
我们家里,一桌子的嘴,大多都是刁的。从前家里钱不大够用的时候,爸爸也总是会在每个星期天理好一个奶油包头以后到咖啡馆里去坐一坐的。讲这种派头的人,当然是不吃剩菜的。
妈妈是来自一个大家庭的最小的孩子。我们广东人讲“拉女拉心肝”,外婆宠得她这个“拉女”一塌糊涂,她自然是有一张刁嘴的。
至于我呢,有一年爸爸妈妈送我到外地的姨妈家里去,可是我面对一桌生葱和黑乎乎的酱就是不肯动筷,还要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来。表哥看不下去,说我“一看就是一个刁小三”。
只有哥哥好一些,他是个不甚挑剔的人,旧的衣服改一改,他也不介意穿,吃剩菜他也肯的。只是一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总是要多吃一点好东西的。在这样的家里,吃剩菜的就只有奶奶了。
那时一点可怜的食油都是要凭票才能买的。因为油不够用,姨妈从外国回来的时候,除了送其他的东西,还特地接济每家一瓶油。没有用油炒过的菜,隔了一夜,实在难以下咽。我们的筷子,总是掠过盛着隔夜菜的那个碗,只顾伸去挟刚煮的新鲜菜。而刚刚从厨房里煮完一餐出来的奶奶,将就着剩菜,慢慢就吃完一碗饭了。她吃得很安静,没有我们偶尔吃一次隔夜菜就好像受难似的愁眉苦脸,以至于我以为奶奶煮完饭后吃剩菜是她分内的事情。
属于奶奶分内的事情好像不止这一件。没有冰箱的日子,每天都要去买菜。隆冬腊月的早晨,在妈妈的千呼万唤之下,我才肯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一个头,外面的天还不曾亮透呢,奶奶早已经买菜回来了,穿着那件我恨死了的旧棉袄。
我恨那件深蓝色的旧棉袄是有缘由的。有时奶奶买菜回来就急着送我去上学,我嫌那件棉袄太难看了,一定要奶奶换了才肯让她送我去。老师家访的时候,家人把这件事给我揭发了。老师就在班上批评我,说我功课虽然好,可是思想不够好。
我不承认自己思想不好,只会去恨奶奶和那件旧棉袄。可是恨了两天我就不恨了。因为奶奶的菜不仅做得好吃,而且做的时候很好玩,像是游戏似的。我在边上看得着了迷,就忘了自己还在生气,不知不觉插手跟着奶奶一起玩了。
奶奶把大块的猪肉切成丁,用佐料拌匀了来做香肠。她在香肠衣的口上放一只漏斗,漏斗里面放满了肉丁,把肉塞到肠衣里面去了。一根肠衣塞满的时候,就用粗线把两头扎紧了,再找来一根针,在香肠上“噗噗”地刺出许多小孔。然后把香肠吊在阳台上太阳晒不到的地方,说香肠是要这样风干的。
过了几个礼拜,胖胖软软的香肠变成僵头僵脑的一个个“小老头”,这下就可以吃了。奶奶把香肠放在米里一同煮了,饭烧好的时候,香肠也熟了。这样煮出来的饭,真是香极了。奶奶把红色的香肠切成薄片在白色的盘子上铺了一圈又一圈的,看着就让人口水流下来了。那样的一顿饭一家人吃得好开心,只是奶奶究竟吃了几片香肠呢?这好像没有人去关心。
其实奶奶也不是不懂得吃好东西的人。夏天里她脱下平常煮饭穿的旧衣服,换上一套青黑色的衬衫,衣襟上塞一条手帕,脚上换一双黑色的缎子鞋,这就带我上街去。有时候我们去凯司令吃奶油蛋糕,有时候我们也去泰昌吃冰激凌。路过陕西路上那片黑色的竹篱笆的时候,常会看见一个比奶奶还老的老太太坐在地上卖白兰花。奶奶买了花给我别在衣服的扣子上,一下子我们两个人就变香了。奶奶的心情更加好起来,跟我说从前的事:“你爷爷常带我去吃大菜,我连大菜里的铁扒鸡都会做!”
我从来没有吃过铁扒鸡,很想知道那鸡怎么好吃法。可是爷爷一早就不在了,生伤寒死的。奶奶24岁就守了寡,也没有动再嫁的念头。爷爷留下的钱用完的时候,奶奶也出去工作过。现在奶奶老了,没有了工作。我想,如果奶奶没有爸爸的话,是不是就要像那个老太太一样大热天里到外面去摆摊卖花了呢?走完那面高高的篱笆墙的时候,我回过头去望一望那个坐在地上的老太太,心里莫名担忧起来,把奶奶的手攥得更紧了。
奶奶没有工作,我不知道她买奶油蛋糕和冰激凌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听妈妈说,奶奶当年办的是退职,不是退休。大人说退职就是一次性地拿一笔钱,退休就是每个月可以拿退休金。在妈妈的解释里,仿佛我们家的钱不够用是跟奶奶选择了退职而不是退休有关联的。
我从不随便开口问大人要钱,因为我怕被拒绝的难堪,可是难堪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奶奶大概真的用光了全部的钱,我听见她在那里问爸爸要每个月的零用钱。爸爸支吾着不肯给,说去问妈妈要;妈妈也不给,说去问自己的儿子要吧。三个大人就这样一直僵持到夜里。
那天夜里下雨了,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听到半夜时,野猫出来了。它们在弄堂里玩着玩着就打起架来,一阵狂乱地撕咬声以后,受伤的野猫号哭起来,哭声非常凄惨。我躲在被子里紧张地竖起耳朵,再三确认那是野猫的哭声而不是奶奶的,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可是眼泪还是流出来了,顺着脸颊一直滚到耳朵里面去。
“快快长大就好了。”我跟自己说,“长大就可以赚钱给奶奶零用了。”
我们吃着奶奶做的新鲜好吃的菜长大了,奶奶却吃着我们吃剩下的隔夜菜变老了。哥哥开始工作的时候,马上给了奶奶零用钱。奶奶拿了钱就立刻去烟纸店买香烛来祭拜爷爷,回家时却发现钱找错了。好多年没有去买过东西,香烛的价钱跟从前已经不一样,连钱的样子也变了。
那天哥哥把老糊涂的奶奶不认得钱的事当成笑话讲给我听,我笑得眼泪都掉了出来。用手去擦眼泪的时候,却发现那些眼泪怎么擦来擦去都擦不干。
“爸妈其实也不是没钞票,”我问他,“为啥就不肯给奶奶一点零用呢?”哥哥不笑了,长久沉默着。
哥哥那时的经济其实也是紧的,工资不多,又要筹办婚事。爸爸把单位里分的另一套房子给了他,其他的事情就全部让他自己操办。他勉强办齐了结婚必备的东西,却再也不够钱给新娘买首饰了。
婚礼的酒席上,奶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把新娘子叫过去,然后哆哆嗦嗦地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一条又粗又长的金项链给孙媳妇戴上。那个沉甸甸的金坠子把一桌子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天天吃隔夜菜的奶奶还藏着这样的好东西,我们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呀。
等到我要出国的时候,奶奶老得更糊涂了。她看我一天到晚忙进忙出,也不知道我是在干什么。等到我买了两只大箱子,把自己的家当都装进去的那一刻,奶奶才发觉我要出远门了。
“阿寒,你要去哪里啊?”
“我要出国去读书啊!”我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
“什么,你大学都毕业了,还要去读书?”奶奶抬起头来看看我,恍恍地笑着,“你骗我啦,你是想出去找男孩,是不是啊?”
“不是找男孩,”我笑着对着她的耳朵更大声地叫,“我是出国去读研究生啊!”
“奶奶,”哥哥笑嘻嘻地插话进来,他也对着奶奶的耳朵大叫,“阿寒是回香港去摆地摊卖衣服啊!”然后他回头跟我说,“不要去跟奶奶讲啥‘研究生’,她老了,搞不懂。”
“是回香港吗?你们这些人又来骗我了。”奶奶将信将疑,抬起一张因为年老而变得像孩童一样天真的脸来打量大笑着的我们俩。
“是什么都好啦,”奶奶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戒指退下来递给我,“收好这只戒指吧,足金的哦,肚子饿的时候,都可以换两餐饭来吃。”
我是手心里握着奶奶从手指上摘下来的戒指上出租车的,那只戒指上还留着奶奶的体温。可是等我赚到钱的时候,奶奶已经不需要零用钱,连医生也不需要了,我只来得及给奶奶买了大红的寿衣。
那一年我回国的第二天,奶奶就终老了。没有什么可抢救的,身体里所有的机器都老得坏掉,全身的血管都爆裂了。
现在的家里,只要不要求吃鱼翅和熊掌,钱是不会不够用的。冰箱当然是必备的东西,然而剩菜也还是常有的。饭桌上,我把新鲜烧好的菜推到对面去,把剩菜放在自己的面前。看到对面的人吃得很香的样子,我的心里满是欣慰。
我想起小时候的饭桌来,那时奶奶吃着隔夜菜,她心里有的,原来不是苦啊。这样想着,沉重了许多年的心,仿佛有些释然,可是眼泪还是涌上来了。
我放下筷子站起来,假装去看看外面的天气。天空里无声地下着密密的鹅毛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盖上了一层皑皑的白雪。我久久看着门前的那条小路,白色的小路弯弯地一直延伸到天边去了。泪眼朦胧里,我看见奶奶从小路的那头走过来,她穿着那件蓝色的旧棉袄,两手挽着沉沉的菜篮子,慢慢地走回家里来……
奶奶,你是不是来告诉我,那时你没有工作也没有钱,那是你唯一可以用来爱我们的方式。我现在知道,知道了。
给奶奶挠痒痒
小茜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奶奶年纪大了,皮肤干燥,喜欢别人给她挠痒痒,所以,每当奶奶背上痒痒,她就赶紧过来,把软乎乎的小手伸进奶奶的后背,轻轻地挠呀挠的,把奶奶挠得可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