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那就是大格林盆泥潭。在那里只要一步不小心,不管是人是畜都会丧命的。昨天我还看见一匹小马跑进去再没出来。在干燥的月份,穿过那里也危险。这几场秋雨之后,那里就更可怕了。但我能找到通往泥潭中心去的道路,并能活着回来。天哪,又有一匹小马陷进去了。”
这时,我看到那绿色的苔草丛中,有个棕色的东西正在上下翻滚,脖子扭来扭去向上伸着,随后发出一阵痛苦的长鸣,可怕的吼声在沼地里回音不断。我吓得浑身都凉了,可斯台普吞的神经似乎很坚强。
他说:“真惨,两天之内就葬送了两匹马,在干燥的天气里,它们习惯往那里跑,大格林盆泥潭真是个坏地方。”
“您不是说您能穿过去吗?”
“这里有一条小路,我已经找到了,不过只有动作灵敏的人才能过去。”
“您为何要进入那可怕的地方呢?”
“啊,您看到那边的小山了吗?那多像一座周围无法通过的小岛。那个地方一定生长着稀有植物和蝴蝶呢。”
“哪天我也去碰碰运气去。”
听了我的话,他的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
“快别这样想吧,那样就等于是我害死了您,”他说道,“我担心你不能活着回来,我是靠着复杂的路标才走到那里去的。”
“那是什么?”我突然喊了起来。
一声既长又低、凄惨得无法形容的呻吟声传遍了整个沼地,但说不出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起初是模糊的哼哼声,接着又变成深沉的怒吼,再后来又传来忧伤而有节奏的哼声。
斯台普吞好奇地望着我说:“沼地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农民们说巴斯克维尔的猎狗在寻找它的猎物。以前,我曾听到过一两次,可是声音从未有这么大。”
听着那吓人的声音,我的心里好害怕。在这广大的原野上,除了有一对大乌鸦在我们身后的岩岗上呱呱大叫之外,别无动静。
“您是生物学家,怎能也相信这传闻?”我说道,“您认为这种声音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呢?是从污泥干沉还是地下水往上冒,或是别的原因。”
“我想都不是,那是动物发出的声音。”
“也可能是。您听过鹭鸶叫吗?”
“从来没听过。”
“在英伦这是一种很稀有的鸟,几乎都绝种了,在沼地可能还有。刚才我们听到的就是这种鹭鸶的叫声。”
“这声音是我一生中最可怕、最奇怪的了。”
“唉,这真是个神秘可怕的地方。你看小山那边,您说那些是羊圈吗?”
我指着远处的山坡上,一堆堆石头围成的圆圈问道。
“不,那是我们可敬的祖先的住处,史前时期住在沼地里的人很多,后来就没人在那里住过了,咱们看到的还和他们离开房子前一样。那些是他们的缺了房顶的小屋。若是能到里面走一趟的话,说不定能看到他们的炉灶和床呢。”
“规模真像个市镇。那是什么时候的人在那里住呢?”
“大约在新石器时代,他们在这些山坡上放牧,他们还学会了开掘锡矿。对面的壕沟,就是挖掘的遗迹。华生大夫,您会发现沼地一些很特别的地方。请等一会儿,一定是赛克罗派德大飞蛾。”
正说着,一只不知是蝇还是蛾的东西飞过了小路。这时,斯台普吞以少有的力量和速度扑了过去。让我吃惊的是,那只小动物竟向大泥潭飞去,我的朋友却挥舞着他那绿色的网兜,敏捷地曲折前行着。我怀着既羡慕又担忧的心情,站在那里望着他像一只大飞蛾一样跳跃着。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转过脸,看到离自己不远处有一个女子。她是从梅利瑟方向来的,因为一直被沼地的洼处遮挡着,所以直到离得这么近才发现。
我相信面前的这位小姐是斯台普吞小姐,因为在这沼地里女人太少了。她确实是个少见的美人,应当属于不平凡的那个类型。她同她的兄长斯台普吞的相貌迥然不同。她生就一副高傲而美丽的面孔,五官端正,身段优美,再加上高贵的衣着,就像是沉寂的沼地小路上的一个仙女。我转过身来的时候,她正在看她的哥哥,随后她快步向我走了过来。
我摘下帽子刚想说几句礼貌的话,她却对我说道:“快回去,马上回伦敦去。”
她的眼睛向我发出火焰般的光芒,一只脚不耐烦地在地上跺着。
我惊讶地望着她问:“我为何要回去呢?”
“我不能解释。”她压低嗓音恳切地说,“看在上帝的面上,照我所说的去做吧,再也不要来沼地。”
“我刚来呀,怎能……”
“您这个人哪!怎么说你呢,你看不出这个警告是为你好吗?”她叫了起来,“回伦敦去,今晚就动身,一定要离开这里!嘘,我哥哥来了!关于我的话,不要提一个字。麻烦您把这杉叶藻那边的兰花摘给我好吗?我们的沼地上兰花特多,可惜您来得晚了,看不到这里的美丽之处了。”
这时,斯台普吞不再追那只小虫了,大喘着气,面孔通红地来到我们身边。
“贝莉,是你!”他的语调并无诚意。
“杰克,你跑得很热吧。”
“是呀,我刚才在追一只大飞蛾,那是只在晚秋时才可见到的。真可惜,没有捉到!”他说话时一双小眼睛不时地朝我和那女子脸上看着。
“看得出,你们已经自我介绍了。”
“是啊,我正对亨利爵士说,他来得太晚了,沼地上的美丽之处已看不到了。”
“啊,你以为这位是谁呀?”
“我想他一定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
“不对。”我说道,“我不过是个卑微的普通人,我是华生医生,爵士的朋友。”
她那富于表情的面孔因懊恼而泛起红晕。“我们竟然在误会中谈起天来。”她说道。
“没关系,你们谈话的时间并不长呀。”她哥哥说话时仍怀疑地看着我们。
“我没把华生大夫当作客人,而是把他当作本地住户和他谈话。既然来了,您不想看一看梅利瑟的房子吗?”她以邀请的口气对我说。
不多一会儿,我们就到了沼地上的一座苍凉孤独的房子前,从前这是牧人的农居,可现在已变成一幢新式的住宅。四周被果园环绕着,那些树大多矮小,发育不良。一个干瘦、衣着陈旧的老男仆把我们让了进去。里面的屋子很大,室内布置得整洁而高雅。我从窗口向外望着,那绵延无际的花岗岩般的沼地,向着远方地平线起伏着。我纳闷,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男子和这个美丽的女士怎么来这儿居住呢?
“选了个怪里怪气的地方,可我们在这儿过得很快乐,”他像是看出了我心里在想什么,“不是吗?贝莉?”
“很快乐。”她很勉强地说。
斯台普吞说:“我曾在北方办过一所学校,那种工作对我这种性格的人来说,不免枯燥乏味,但能和青年们生活在一块总是愉快的。可后来,我们的运气不好,学校里发生了严重的传染病,死了三个男孩,学校遭到这次打击后,我的资金几乎全部赔了进去。关闭学校后,由于我对动物学和植物学强烈爱好,这里又可以提供很多材料,我和我妹妹一样深爱着大自然研究工作。我说的这些,是不是您所了解的?”
“我曾想过这里的生活对你适合,对你妹妹却有些枯燥乏味了。”
“不,我并不觉得枯燥。”她赶紧说。
“我们有书,有关注的事业,还有着有趣的邻居。摩梯末医生在他那一行里可有学问了!可怜的查尔兹爵士也是可亲的同伴。我们对他很了解,并深深地怀念他。今天下午我是否该去拜访一下亨利爵士?”
“我想,他见到您会很高兴的。”
“那么,最好顺便说一下,等他方便的时候,我再去吧。华生大夫,我收集了许多鳞翅类昆虫,您愿意上楼看看吗?等您看的时候,午饭就准备好了。”
我不想在这儿久留,那阴惨的沼地,不幸的小马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都给我的心灵蒙上一层忧伤的色彩。我急于要回去看看我的委托人,他怎么样了,斯台普吞小姐真诚的警告不是要对他说吗?我婉拒了使我留下来吃午饭的邀请,说了一会儿话后,我马上踏入归途,顺着来时的那条长满野草的小路走了过去。
我没费多少力气地沿着原路走着,还没走到大路,就惊异地看到斯台普吞小姐正坐在小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她由于经过剧烈运动,脸上泛出美丽的红晕。
“华生医生,为了截住你,”她叉着腰说,“我连帽子都没戴就一口气跑过来了,我想对您说声抱歉,我竟把您当成亨利爵士了。请把我说的话都忘了吧,这些话别放在心上。”
“斯台普吞小姐,这些话我是忘不了的,”我对她说,“我很关心我的朋友亨利爵士的安全,您为什么让他赶紧回伦敦去了呢?”
“这只是女人的一时之念罢了,华生大夫,以后您对我了解更深的时候,就会知道我的一言一行并不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不对。我记得您那时的眼神,那发抖的音调。请您对我如实地说吧,斯台普吞小姐,我一到这里就感到周围满是疑团。生活已经变得像格林盆泥潭一样了,到处都是一片片的绿丛,人们会在那里陷入泥地,却没有一条脱身的道路。告诉我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脸上闪过一缕犹豫不决的神情,就在要回答我的时候,她的两眼马上又变得坚决起来。
“华生大夫,您想得太多了,”她说道:“我哥哥同查尔兹伯爵交情很深,得知他的噩耗后,我们都非常震惊。在这悲剧发生之后,我感觉他所表现的恐惧是事出有因的。现在这家人的后代要来这儿住,我自然感到很是担忧,觉得灾难会降临他的身上,因而我说了那些话。”
“您所说的危险是什么呢?”
“您不知道那个猎狗的故事吗?”
“我并不相信那个谣言。”
“可是我相信。如果您能劝说亨利爵士的话,就让他永远别到那是非之地。四海之大,上哪儿不能安身呢?”
“亨利爵士既然来了,就不怕那个危险的地方。除非您再详细地说说,不然他决不会离开那里的。”
“很抱歉,我说不出更多的了,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任何具体的东西。”
“我再问您一个问题,斯台普吞小姐,你怎么不愿意当你哥哥的面说那些话呢?这里面另有隐情吗?”
“我哥哥盼望着这座庄园有人住下来,那样的话会给穷人带来好处。如果他知道我说那些话,他会大发雷霆呢。现在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我得回去了。不然,他找不到我,就会怀疑我来和你见面了。再见吧!”说完,她转身走了。
我望着她消失在乱石之中的身影,怀着莫名的恐惧转身向巴斯克维尔庄园走去。
8华生医生的第一份报告
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赶回了巴斯克维尔庄园。从那之后,我按照事情发生的前后,给福尔摩斯写了一份又一份的报告。
下面就是其中之一——
亲爱的福尔摩斯:
相信你已从我先前发出的信和电报中及时地了解了那个极荒凉角落里所发生的一切。一个人在那儿呆得越长,对沼地的印象就越深刻,它是那样广大而又具有可怕的魔力。只要你一到了沼地的中心,你就看不到近代英国一点的痕迹了;另一方面,你到处会看到史前人的房屋和劳动成果。当你在斑驳的山坡上看到用灰色岩石建成的小屋时,你就会忘记所处的时代。我不是个考古学家,可是我能想象得出,那些史前人一定是不喜争斗而受人压迫的种族,因而到了这谁也不愿居住的地方。
诚然,这些描述对你这样讲求实际的人来说毫无意义,会感到乏味。还是把话题转到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的事情上吧。最近发生了一件惊人的事,我一五一十地对你说吧。首先,你得了解与之相关的一些事。
其中之一就是沼地的那个逃犯现在已经跑了,这对本区的居民来说可以睡得安心了。在他逃跑以来的两周内,无人知道他在哪儿。当然了,任何一所石间小房都可以藏身。至于食物呢,沼地里有不少羊可以捕杀。这些就不多交待了。
我们这里一块住着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因此我们还能很好地照顾自己。坦白地说,让我心中不安的是斯台普吞一家。他住的地方孤立无援,家中只有一个女仆、一个老男仆和他们兄妹二人,而这个哥哥并不强壮。若是那个逃犯闯进来,后果不堪设想。亨利爵士建议马夫波金斯到他们那边睡,以防万一,而斯台普吞毫不在意。
亨利爵士对斯台普吞小姐表现出相当大的兴趣,他肯定有左右她的力量,因为我曾看到,她在谈话时不断地望着他,像是她所说的话需要征求他的同意似的。我相信他待她很好。她一开始就很关心亨利爵士,试图善意地警告他离开沼地。
斯台普吞拜访巴斯克维尔的第二天早晨,他又带领着我俩去看关于放荡的修果传说中的出事地点。在沼地里走了好几英里才到,那地方的确荒凉凄惨,因而有了那段故事。我在两座乱石岗中发现了一条短短的山沟,顺着这条山沟走过去,就到了一片开阔多草的空地。到处长着白棉草,空地中央矗立着两块大石头,顶端已被风化成了尖形,这个景象与传说中的相符。亨利爵士不止一次地认真问过斯台普吞是否相信那个魔犬真的会干预人间的事。斯台普吞回答得很小心,看得出她是尽量少说,可能是考虑到对男爵情绪的影响,可她很害怕使我们感到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也和一般人一样。
在归途中,我们在梅利瑟吃了午饭,亨利爵士和斯台普吞小姐就是在那里结识并相互爱慕的。在我们回家的路上,他还一再提到她,从那天起,我们几乎天天都和他们兄妹见面。人们一定会认为,男爵同斯台普吞结合起来,她哥哥肯定会高兴的。可是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过,每当亨利爵士对他的妹妹稍加注视时,他的脸上就露出强烈的反感,并想尽办法避免他俩有独处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