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最初印象
若干年前
云向西神秘地移动
炊烟在夕阳下退去
村庄的轮廓显得迟钝而不可捉摸
父母的话题在灶间升起
关乎牲畜和蔬菜
关乎播种
关乎明晨出工的具体
杂物间的
锄头鲜活
露出它狰狞的笑
箩筐，畚箕，水桶与什物
挤压在角落喘气
草帽积有汗渍的气味
父亲把它挂在不起眼的门后
水缸刚满
浸透一半的瓢舀
上下起伏
犹如
村姑轻柔的情怀
当天空终于拉上黑色的帷幕
煤油灯被母亲艰难的手拨亮
把余晖照进方圆几尺之内的贫穷
不知谁家的
收音机亮起嗓子
翻唱《红楼梦》中最为纠结的一段越剧
村庄也随之缩小为几盏昏暗的灯罩
老街
那些咳嗽、洗漱、门栓的拉动声
不是真正的原因
我过早地醒来
只是害怕过早地死去
而阳光、雨水、绿色
只是我的形容词
我是最末的一个
留着七分头和山羊胡须
这并不意味着与时代的决裂
在街的拐角处
一个老人
已搭建好他的塑料棚
用发亮的皮带打着锃亮胡须刀
他的眼，飞越过三三两两的人群
守望着他的第一位客人
消失的远山
2011年4月30日晨
那些满眼的绿不见了
那移动的背影不见了
那蜿蜒陡峭的路不见了
那些漂流的源头不见了
那些往事不见了
这不是地壳的一次运动
也不是火山的肆意
更不是愚公的一次冲动
不会怀抱疼痛
只有彻骨的呼啸
和撒向满天的灰蒙
是谁用马达插进你的胸膛
而又分解了你的躯体？
我只是奢望
用这山的树木来洗净城市的肺和焦虑
羊儿春天能尽情撒欢
鸟儿冬天不再飘零
我不禁
泪流满面
村志
——歧化村村志
是越人的后裔
是堇子国的流民
在县志上
得以考证
我决定跟我女儿讲讲关于
村庄的身世
我的村庄
土地肥沃
我的先民
依水而居
自乾隆十六年王姓自塘溪迁入
自乾隆六十年卢姓自余姚花园迁入
而关乎我的族史
却无从追溯
可以揣测
我的祖先们
他们可能来自一场战争动乱
瘟疫
或更多的是贫困
就像村庄里百余个姓氏
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日
没有领导没有组织
没有最后的终结者
乡民们用自制的农具
抗洪般
驱逐倭寇至外海
最终倭寇弃两三具尸体
仓皇而逃
而村民受伤者寥寥
这段村庄的历史
作为辉煌史
经过几代人的相传
得以保存
而
最终以木匾的形式
悬挂在村东小庙的
墙壁上
少年纪事
母亲的目光叮咛
煤油灯周遭的晕光
一圈一圈
含着祥和的圆
一针一线
温和地捻住我撕开
的上衣褂
遮住膝盖的那部分
生产队长严厉的口令
挤走了母爱
却换回了自由的童年
贫困日渐加重，稻谷般
堆在晒谷场里
多日前
父亲已出海
希望悬在暗红色的桅杆里
突然的风雨夜 星光消亡
窗外的黑夜令人迷茫
担忧写在母亲的迟疑里
而我
支起下巴
想象明天
园子里的风是如何把满树的
青涩的梨头拎起来
抛得满地皆是
但在记忆里心灵深处
父亲的每一次回归
都是一次珍贵的抵达
不管
他是否捎带上我喜欢的零食
忏悔
我该对天空说些什么
儿提时失手的弹弓
射出雏燕细微的哀叫
遮蔽了正午的日光
我该对农村说些什么
生产队的广播犁出春天的希望
一对偷情的男女死于愤怒的
农锄下
我该对河流说些什么
儿时的玩伴失足溺水
惊恐中
我竟然失语于
泛红的波光里
一位母亲的哀号掩埋了夜色
而如今
我已为人父
我该对女儿说些什么
是她的任性
还是我深夜的迟归
湿润了她日渐陌生的
想念
黎明，黎明
父亲颂歌
——给一位即将离去的父亲
这是 他
最后的一个秋天
这个秋高气爽的季节
尤其的漫长
暮色已陷入他身体
最疲倦的那一部分
此刻
在故乡的村落里
他走过水塘边
山坡上的一块凹地凝视
远处的天穹
轻轻地握紧树的手
用他渐枯竭的光
镌刻他一生的座右铭
昆虫在不知名的角落
散发着迷人的气息
远处的紫葡萄
弥留在偶然的绿叶后
他确信
他栽下满山的松树
有着一百年的沧桑
有着一万年的绿
而橘子
正绽开金黄的笑靥
躲在慌张的树叶背面
从容的炊烟推开篱笆
升起，揭开一个村庄尘封已久的
记忆
母亲呼唤
他的小名
从村口传来
从他熟悉的院落传来
他
仿佛
看到一群鸡从草场边
围拢
父亲忆
父亲
我尚未准备好
你就已离去
你站奈何桥上
神情肃默
却暗含喜悦——这是你
浮尘中的模样
我已泪水盈盈
相信这是天地间最滂沱的雨
父亲
西方往生咒想必菩提了你
在下一个轮回里，我定做
你疼爱的女儿
父亲
冬日寒冷已初露端倪
很想给远方的你
织一件软软的毛衣
铺一床厚实的被褥
再问一声冷暖
抵御这来自人世间的别离和
悲凉
在人群的喧哗里
在高楼的拔节声里
我试图忘记
呵护我一辈子的你
但真的无法实现
（感于一位好友的口述）
行将消亡的村庄
一边是搅拌机
浇注机的繁华景象
一边是颗粒无收的庄稼
泛黄苟活
一边是河南籍民工
辛劳的汗水
一边是年迈乡亲
失土的焦虑
一边是灰蒙蒙的天空
砌出的红色城堡
一边是清澈的天空
留着抽芽的枝杈
一边是拆迁大军掀翻的
大半个村庄
一边是傻子阿根守着的
一间瓦砾堆起的矮瓦房
——这是祖上赐予他的唯一基业
一边是机械热情的胸膛
喷出的浑浊泥浆
一边是一抹阳光
照下的金灿灿的清澈
他意外地
与一座年久失修的庙宇
成了村里无法沟通的钉子户
若干年后
这个村庄
在地区的版图里
在县志里
将被如此描述
凤凰村始建于嘉靖年间（具体年份不详）
因城镇扩展需要，由政府征地、征房
最终由××房企开发
改名为凤凰居民社区
雨
天捅了一个娄子
没有云的修饰
更没有风的渲染
雨斜下来
会在大地上寻找最后的缺口
拥有了太轻的过程
是我的呼吸
粗重而简洁
那些委屈的低洼地
被洪水浸泡
视线变得混浊
就如这个世界模糊
我始终
走不出多么辽阔的疆域
偶尔突兀的树枝
是不是这个六月
纵情的作品
往昔的雨景
你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
几乎到了我无法企及的地方
每一个黄昏
雨不期而至
泥水掩埋了尚未拔高的
青幽幽的稻田
北方的白杨树在各自的淋漓里
记忆汛期
河水带着苍老的色调
涌动
而浮萍温顺地
四处漂泊
却无始终
黄昏即时
河面上
温柔的
柳枝
飘下来
剪开
金色的
水花
令人目眩
而水鸭
逆流而上
小店
去年的小店
鲜活。黑黝黝的面孔
壮汉简单的对话
悲哀的盐碱地裂开
绿色被圈起
黑的水流经
异乡女子迟钝的胸脯
远处的挖掘机、运沙车
那些卑微的快乐被包工头
偷走
村官，红酒，赌博
与一掷千金的豪笑相连
没有人敢接住沉寂
篱笆的藤蔓，惬意和梦
正逐渐变老
务农的生活
请向我微笑吧
我的欢乐源自地下
把罪恶的手移开
别觊觎我的细小的欢乐
一场痛苦
并不会挽回你的悲悯
我依然清理田垄
撒下大豆和青菜的种子
饲养着健壮的牛羊
把一堆堆草垛焚烧
添作植物永久的肥料
果园依旧透露着气息
树木依然传递愉悦的声音
我情愿低头
屈辱地活着
仅是为了悲壮地死去
衰老与思考
傍晚
她的小脚
总是挪向老樟树下的
那块空地
简单的向上，仅为找准她的平衡
一次次
她把拐杖擦出光亮的春色
努力找回云鬓轻挽的娇容
阳光，漏过她的身子
漏过孙子颤动着的“喑哑”鼻音上
她的缓慢
她的耐心
已无法留住那些久违的记忆
更多的时光
她把头埋进衰细躯体深处
似睡非睡
其实，她更像一个孩子
童年的回忆
这一天
有谁在等着我
我回到了故乡
熟悉的碾坊
熟悉的老樟树
和童年熟悉的泪腺炎
村庄
晃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犁
扎进了我的肉体
童年的院子
满堂红透异样的炉火
含羞草撅着穷孩子酸酸的脸
一只黑色的蟋蟀
跟着孤独的风
向那旧宅基的窟窿隐去
狗怏怏不乐盯着我
喂着花白相间的小猫
它的叫声略显恭维
我弯下腰就能撞见它的可爱
不远处一群赤麻鸭
来回跑动
也许是用喧声来获得某种同情
而躲在草垛后的那只高冠头的鸡
正试图用喙去啄另一只
让我想想
四周是多么的静谧
是什么使这里的季节有明显的韵脚
又是什么
使一些人会在春天
神奇般地走失
而在冬天
相偕而来
静止的河流（一）
我一直搞不明白
穿越村庄的河流
为什么会突然停顿下来
就跟一对逃婚的男女
忍受着巨大的焦虑
在一个村庄彻底地走失
截流是突然的句号
机耕路，拖拉机“突突”的声响
抛下生活的痕迹和龌龊
塑料袋，旧扳机，烟盒，破布块
浮起的一只糟糕的狗
陈旧的枝杈，泛着青苔的味道
不规则的自留地
杂草异样的葱茏
龙虾返回久别的广袤的家园
横行
河床，拱起的部分
开始发白
咧着大大的嘴，傻笑
在茭白剑般的茎叶上
轻易地忘却，纵情
交配的蜻蜓
失手打碎一面明亮晃动的镜子
秘密的蟋蟀
用叫声
呼出童年的凉席，蒲扇
呼出一床床星星和快乐的话语
炊烟退去
山岚孤独升起来
耕牛倒下去
成为人们的一顿最后美宴
雷声
折断所有的发黑的烟囱
的翅膀
是谁在远处
把刺耳的轰鸣拉响
有别于竹林里成群斑鸠的鸣叫
我只是在想
一件物什
为什么会突然垮下来
静止的河流（二）
如果是河流
就应该有鱼儿
浮萍会在暴雨后四下逃散
但你不要带着铁锹来
河儿这么美
春天才刚刚开始
让河水混沌的应该是血
或者是泥鳅
但不是我
我已顺着河流
顺着夜色
顺着白鹭站立过的河岸
疯了
静止的河流（三）
一些水，被当作源泉
用于灌溉田地
一些水，过滤了我的童年
显得疲惫不堪
一些水，想抓住天上落下的绳索
往上爬，结果模糊了面目
一些水，向往大海
沉湎于流动的光
却招致苍穹艰涩的嘲弄
一些水，推着一些水
一束阳光
一束更年轻的阳光
想把它们拉起来前行
而它们
深扎在年久的土层里
风
只是吹起几分涟漪
吹醒岸边的一抹绿
牛之语
一头牛倒在腊月里
腊月里
一群人不再侍奉家事
整整一个下午
在晒谷场的一角
在光秃的柳树下
一头牛
一头衰老的母牛
一双哀求的眼睛
她春天奔跑的四蹄被绳索套住
倾向同一个方向
如一堵年久失修的墙
沉重的头颅
牵引她一生的鼻绳
被几双鲁莽的手把弄
须臾间
细微的哀叫
掺着夕阳般的黏稠
从她喉咙间滚出
却始终没有发出声响
她本就描绘过她的未来
她最好
倒在春犁的浪花里
或者是亲切的田埂里
哪怕是相伴一生的草棚里也好
她的四周
也不应有那么多牵强的脸孔
譬如
邻村曾私下里用藤抽她的二鬼子
还有她在深夜里撞见的偷野汉的黑寡妇
等等
他们在肆无忌惮地围着她
谈论着有关她身上的所有的部分
的质地和味道
她亦闻到了李屠夫家煮沸的汤水
听到了柴火的噼啪声
她暗自思忖
人类出自对生命的敬畏
难道仅仅是把她作为商品取尽
终于
她微闭着眼
想起了失散多年的丈夫
还有她的崽
在邻村闲下来的稻田里
养膘
撒欢……
水之患
今年
江南雨水充沛
小桥流水处
情侣依稀可辨
那个地区未闻有雨水
的预报
历经六个月
泥工中夹着衰老、死亡的气息
年轻的
在旱情尚未加剧之前
已逃离了这个村庄
卑微地卡在
打工者的缝隙间
留下的
这些不被人记起的遗民
从五岁到八十五岁
他们需要着
提着，抱着，驮着，挑着
从村庄到水源地
一条坎坷的山路
一天究竟能来回穿梭几次
一口水窖能灌溉几亩农田
几亩农田能收获几多稻谷
几多稻谷能养活几个人
几个人又能给寂寞的村庄带来几多悲欢
一场淋漓的雨
或者是近在咫尺的一口井
蓄满着水
近乎一种奢望
在这些无助的岁月里
村庄陡峭的小山坡上
两三只羔羊，脚下打着滑
发出干涩的叫
正努力地扯几棵泛黄的草
旱情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大地痛在哪里就捅往哪里
而那些正逐渐被蚕食的村庄
就像祖国版图上一块块羞愧的补丁
过客
三月的春天
桃花尚在盛开的路上，春意微醺
风筝
仿佛被童年的脚步追赶
急急缓缓
而放飞的风筝对于童年
只是过客
春天的雏燕
在争相长大
多么脆弱的身子
在屋檐下尝试着飞翔
而院子里的雏燕对于屋檐
只是过客
村庄的古稀之年
的族长在冬天虚弱的
一个清晨作古了
三个比丘整夜的法事
只是让乡邻们喘了一口长长的气
庆幸自己的时代
而族长对于村庄
只是过客
我的思绪忽然
在缥缈间升起
云决定它的方向
而思绪对于云
只是过客而已
一切一切
虚伪对于真实
只是过客
而已
三月的思索（一）
三月不寒杨柳风
一阵清爽的风
刮过阳台上晾杆的背阴面
几声噼里啪啦的雷声后
四周顿时阴郁起来
四周顿时烦躁起来
能眺望远处狐疑的人群
拥挤了几分
却保持着蚂蚁般的有序
分明这是城市的镶饰物
雨柱反复摔打着
花盆里
杜鹃花娇嫩的花瓣
暗香陨落
我朝阁楼里望了一下
然后轻快而执着地
寻找我的儿子
三月的思索（二）
岁月是一种时间的森林
我在里面捕捉三月的影子
譬如
我家温顺的犬
用它的前爪
推开严实的篱笆
竖起耳朵，摇晃着尾巴
暗示它的同类它的强悍
而猫
只是小心翼翼地
爬上嵌着锈钉的屋梁
轻声呼唤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无疑是刚接上他父亲的班
骑着一辆喷绿的邮车
驮着他绣上红五星的挎包
清脆的响铃铺满乡道
他向我努努嘴
随意地吹着口哨
递给我一封
尚留他体温的书信
我发现
自己只是被满树的梨花
撞了一下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