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番话,贾环心中依旧踌躇,缓缓垂下头,浓眉轻轩,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黛玉等候良久,见他依旧不语,便叹道:“罢了,此事干系重大,你慢慢考虑罢。”
说到这里,略沉吟了一下,将手腕上的玉镯褪下,递到贾环手中,温言细语道:“刚才听你语中之意,姨娘似乎身子不怎么好,我身边也没有闲钱,只能将这玉镯交给你,待会儿你遣小丫鬟送出去,悄悄变卖了,换些银钱,先调养好姨娘的身子要紧,至于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也使得。”言罢,便徐缓转身,携了雪雁,飘然步出回廊。
绣鞋踏尘,娉婷而行,刚走了数步,却听得身后的贾环出声止道:“林姐姐,你且稍等。”
黛玉一怔,却依言止住脚步,微微凝起眉,问道:“环兄弟有事吗?”
贾环低下头,踌躇须臾,最后咬着牙,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一字字地道:“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没有谁这般关心我,林姐姐之心,让我感念不已。”
“听林姐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愿意听林姐姐的话,再也不自暴自弃,我要站起来,成为姨娘的依靠,让这贾府里所有的人,都不敢再小瞧我。”
黛玉微微一愕,沉吟须臾,方才明白他话中之意,回眸看向贾环,眉目间温婉轻柔,纤唇轻抿,舒展出一抹清浅笑纹,似一朵娇美蔷薇在她双靥徐徐绽放,让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夺,魂为之失。
笑意盈盈之际,黛玉蛾眉舒展,温婉地道:“如此很好,看来,不久的将来,我便要静候环兄弟功成名就的佳音了。”言罢,便向贾环颔首示意,盈盈转身而去。
这回眸一笑的风采,带着几许鼓励,几许期念,时时萦绕在贾环心中,挥之不去。
谁言人情总淡薄?侯门自有真心人。
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有些看似清傲、冷情之人,其实并不冷,相反,有一颗金子一般的心,比起一般人,更为真诚,更为慈悲。
手握碧玉镯,触手处,自是一片温润,隐约还带着一缕清香,沁入他的心田,让他难以自持。
这一刻,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所带来的涓涓温情,让他感念不已,他终于下定决心,今后的日子,他再也不能消沉下去,他要坚强起来,凭借自己,做出一番成就来,不再让任何人小瞧。
不为别的,只为,在这深深侯门、情分淡薄之地,有一个出尘仙子般的姐姐,尽心尽力地关怀自己,在意自己,而自己,绝不能让她失望。
待回到潇湘馆,黛玉用罢午膳,略歇息片刻,便将房中的小丫鬟遣了出去,只留了雪雁在身边。
黛玉自己动手,将厢房中的应制书卷尽皆挑了出来,又准备了一些笔墨纸砚,方向雪雁道:“选日子不如撞日子,我既然答应了环儿,还是尽快履行自己的话才好。这些东西,都是给环儿读书习字用的,如今正是午时,少有人出来走动,你亲自跑一趟,悄悄送过去吧,再告诉环儿,倘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这儿找我。”
以手支额,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嗯,我记得前几日,凤姐姐送了些丝绸轻绡过来,你选几样,一起带着,给姨娘做衣服穿,说以后有机会,我会过去探望。”
雪雁明白她的用意,也并不追问,只乖巧应了下来,待打点妥当,便将东西拿了,出了潇湘馆,径直取路,悄悄步往赵姨娘的住处。
过了小半个时辰,雪雁方才转身回来,见黛玉正歪在窗下养神,忙行到她面前,屈膝行了一礼,回话道:“事情已经办妥了,环哥儿与赵姨娘都很感激,环哥儿本想着亲自过来,却又担心会给姑娘惹麻烦,便只得罢了,只托我致意道谢。”
黛玉淡淡一笑,摆手道:“罢了,那些虚礼,不必讲究,只要他以后能长进,比什么都强。”
雪雁点了点头,笑着道:“姑娘施恩不图报,实在让雪雁感念。”
眉心一挑,敬服地看着黛玉,随即道:“这些日子,姑娘虽然淡看世情,却也并不是万事不管,前几日说服二姑娘,今儿个又尽心帮助环哥儿,当真是悲天悯人,非一般人所能及。”
黛玉浅笑盈盈,眉目间蕴着一抹柔婉,声音中却有着风过云淡的悠然:“你这话未免太过了些,我可当不起,不过是因为,以前,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对于其他的事情,半点都不想理会。”
“如今,我看清了宝玉的为人,也便有时间有心力,来关心身边的人和事,我没有别的意图,只是希望能凭借自己,给那些同样期盼真情之人,带来一点温暖,让他们觉得,这个世界,还不算太坏。”
闻言雪雁更是感动,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虽如此说,但对环哥儿这个人,三姑娘这样的亲姐姐尚且冷然相对,姑娘却愿施加援手,这般人品,无法叫人不心服。”
听她提及探春,黛玉心头蓦然生出几缕沉重,叹息道:“三妹妹这个人,当真是可惜了。”
雪雁听了这话,不由得一头雾水,凝眸看着黛玉,不解地道:“姑娘何出此言?”
黛玉眉心深蹙,颦痕宛然,慢条斯理地道:“虽然我素来相信,人的命运,并不是由天控制,而是能由自己掌握,但是,三妹妹此人,为了自己的前程,竟连亲生母亲、兄弟都不愿看顾,性情过于凉薄,即便,将来有机会让她富贵荣显,也绝不能风光多长时间。”
听了这番话,雪雁沉吟半日,睁大眼睛瞧着黛玉,徐徐道:“既然姑娘觉得可惜,何不与三姑娘倾心一谈?姑娘口才出众,自是能说服三姑娘放弃成见,多与赵姨娘、环哥儿亲近呢。”
黛玉轻轻摇头,淡声道:“自讨没趣的事情,我不愿做。”
唇边笑意轻绽,淡淡浅浅,宛若随风摇曳的零碎梨花:“三妹妹生性聪慧,却依旧选择了这条路,想来,在她心里,最重要的,是二太太的疼爱与看重,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在意,既是这样,我何必多此一举,做毫无用处之事?”
听了这番解释,雪雁方才明白过来,颔首不语,黛玉眼波如水,不见半点涟漪,随即淡然道:“须知于闺阁女子而言,荣华富贵仿佛流云一般,越是刻意去追求,便越得不到,相反,倘若以一颗淡然之心面对,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说起来,贾府三位姊妹,二姐姐终生已定,自不必说,三妹妹德行有亏,难以长久富贵,至于四妹妹,性情最冷,明哲保身,却是最有福之人。”
雪雁点了点头,勾唇道:“听姑娘这番话,竟是十分有理,贾府三位姑娘终生如何,暂且不论,我觉得,姑娘心志一向淡泊,娴静安然,却又不过分清冷,拥有寻常人难以企及的悲悯之心,将来姑娘的福气,必定也是别人都赶不上的!”
黛玉不由失笑,嗔道:“你这蹄子,我在说别人,你怎么扯到我身上了?”
雪雁随在她身边日久,知道她绝不会与自己生气,便笑着回嘴道:“我是有什么说什么,姑娘何必嗔怪?”
说到这里,轻轻“唔”了一声,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皱眉瞧着黛玉,微笑道:“对贾府三位小姐的终生,姑娘已经评论了,对宝二爷与环三爷这两人,不知姑娘是怎么看的?”
黛玉柔唇含笑,不假思索地道:“若是说他们,对于宝玉,我并不看好,如今的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日子自是极逍遥的,但是,他胸无大志,毫无担当,只知道依靠贾府过日子。”
“他的风采光鲜,全是依仗贾府庇佑,离开了这层身份,他便什么也不是,这样的人,如何能有半点作为?”
“如今的局势,并不太好,倘若将来贾家出了什么事情,以他这样的性格,别说力挽狂澜,便是照顾自个儿,他也做不到。”
“退一步说,就算一切安好,将来让他继承了贾家的家业,以他的水平和能力,想必也是坐吃山空,极难长久荣耀。”
雪雁似懂非懂,怔怔瞧着黛玉,旋又问道:“那么,环三爷呢?”
黛玉微微一笑,语意宁婉:“环兄弟其人,在府里的名声并不好,但我知道,他在贾府的夹缝里生存,经受过很多苦楚,有着出人头地的渴求,我觉得,倘若他愿意努力,立定志向,将来必定比宝玉有用得多。”
说到这里,持壶把盏,抿了一口清茶,云淡风轻地道:“当然,真实的情况如何,并不是由我决断,还是要拭目以待才是。”
雪雁点了点头,应道:“姑娘说的是。”
许久之后,她回忆起今日之事,便发觉,贾府众人的人生轨迹,与今日黛玉之言,惊人的契合。
而她追随的这位女子,不但美丽过人,还有先见之明,不过寥寥数语,便决断出那些人的终生,其聪慧灵黠之处,实在世间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