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中午,田净下班回家吃午饭,菜炒好了没有见父亲,一问才晓得他上市场去卖菌,听了心里很难过,脸发烧地坐下叹气,双手插进发丛里低下了头。这餐饭,没把父亲等回来。
晚上,田净下班进屋,仍然没有见父亲。他着急地问妻子,妻才告诉他:父亲下河洗什么去了,交代吃饭不要等……田净心里揣测着,便急忙给病人和月婆子搞吃的,自己没顾上吃饭,就提起食盒子,穿巷下河去接父亲。
这晚月色很好,被月光灯光照亮的绕城河,水中跳荡着万颗星。田净走下石级巷,就见到蹲在水边的父亲,全神贯注地洗刷着脏污的旧塑料布,旁边的沙滩上,花花绿绿晾晒了一满地。儿子动情地喊声:“阿爸!”递过食盒,就背转身子去擦眼睛……父亲望着儿子的神情,边吃饭边说:
“你工资不高,又是月婆子,又是病人子,我洗点塑料布,多少能得几个钱补补生活……”
从河里回到家,他又不知从哪儿提来一麻袋火柴盒子,倾倒在铺地的塑料布上,把没涂上蜡的盒儿剔出来,说是一个晚上也能得一两块钱的收入……父亲处处为儿子盘算,劳碌辛苦到坐月子的儿媳妇满双月,瘫痪在床上的亲家母能起身了,他才回他那独居的乡间小镇去。
这一去,半年没进州城来,可按月给儿子寄来六十块钱。田净又惊奇又难受。惊奇的是:一个孤身老人哪来的这么多钱;难受的是:在州府当“官”的儿子,怎能让年过花甲的父亲寄钱呢!他几次写信劝阻,可父亲照寄不误。田净实在于心难忍,便请了几天假,提着两瓶湘泉酒,回小镇看父亲去了。
时值炎炎夏天,进镇已晚烟四起。可走到家门口,门上一把锁,不知父亲哪去了,他只好坐在门口桃李树下等。
月亮升起了,个儿不大的父亲,脚穿一双水草鞋,敞着家机布白衫子,肩头扛块被汗水浸得发亮的桑木扁担,扃梢吊着一卷棕绳索,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来了。
田净一见,心头大震,方明白父亲寄的是挑脚钱,鼻子酸酸的,痛疚地滴下两颗热泪,颤声地扑上去:
“阿爸,你又为我挑脚啊……”
老父亲抚摸着哭泣的儿子,也激动得落下泪水,皱脸绽出笑容说:
“你……没像有些官老爷们利用权势拿黑心钱,阿爸就放心了,满意了,挑起脚来也有劲……”
“可你老了啊!……”儿子颤抖地抱着父亲摇。
是呀,父亲老了,当了大半辈子脚夫,人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大家管他叫田老挑。旧社会,常同十多个挑脚的伙计,抱根系卷绳索的扁担,坐在小镇的石拱桥上等商客眷顾,挑送各种货物来往于通向贵州的山道上。解放后,他仍给供销社挑货送货,养家度日,盘儿子读书,从小学直盘到大学毕业……后来,儿子工作了,女儿出嫁了,老伴离世了,他就一个人孤独地住在小镇上的木屋里,自己养自己的过日子。逢年过节,当“长”的儿子、儿媳去看他老人家,也只不过提上两瓶酒。可老子给儿子的多得多……“阿爸,”田净愧疚难过地恳求说,“你要答应我,不再为我去挑脚了!”
父亲望着儿子,用栗树般的粗手,抹掉泪水笑着说:
“好,我不挑了。”
“当真?”
“嗯!”老人点点头。
此后,父亲半年没寄钱,儿子悬着的心才落实。没料想,春节时父亲来了,却背着一台大彩电。儿子和儿媳都痴愣了,好一阵才惊讶地问:
“阿爸,你哪来这么多钱买彩电呀?”
“卖了屋。”老父亲放下彩电说,“你阿姐修了新楼房,接我跟着她去住,你俩又不会回小镇,我就把那屋卖了……如今城里人差不多都有彩电,也就给你俩买了一台……”
父亲的话说得平静,可深远的用心和期望,儿子和儿媳是能够领会的,激动得双双扑在父亲的肩头哭了,用心声让乡间的父亲放心……
农民父亲
文/白旭初
我们所看到的,都是旺老倌的倔,那种让他那在城里当局长的儿子“心里陡地有些发凉”的倔。
旺老倌的儿子回来了。
儿子在城里当局长。和儿子同来的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秘书,一个是办公室主任。
儿子问:爹,稻要几天才能割完?旺老倌说:三天。儿子指指秘书和办公室主任,说:加上我们三人,一天就能割完——双休日,我们特地来帮忙的。
上个月,旺老倌答应割了稻就进城跟儿子过。儿子说请人割吧,旺老倌说什么也不肯,说这是最后一次割稻了。
旺老倌的老伴去世后,他一个人守着乡下老房,太孤单。
儿子被唤醒时,屋里还黑咕隆咚的。
旺老倌把三顶草帽递给儿子,儿子看了看颜色灰暗的草帽,没接。旺老倌说:拿着,小心晒破头。儿子的手刚伸出又缩回去。旺老倌说:嫌脏?儿子指指秘书和办公室主任身边的编织袋,说:我们有。旺老倌生气地一扬手,三顶草帽飞到角落里。
太阳悬在无一丝云的空中。没有风。目不转睛的话,可以隐约看见地面上蒸腾着的缕缕热焰。
儿子才割了五六米远就气喘吁吁了。他直起腰,发现父亲已把他落下十多米远。他扭头看秘书和办公室主任,他俩早已满脸汗水,又直起腰,摘下宽边白色太阳帽使劲扇风。儿子就说:歇歇吧。又大声喊:爹,快过来喝口水!旺老倌仍撅着屁股挥舞着镰刀,头也没抬。
旺老倌一直割完半块田才来到大榕树下。儿子急忙从编织袋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旋开盖子递过来。旺老倌没接,用汗味很重的毛巾擦了脸和脖子,然后从陶罐里倒出一碗大叶茶,一口气喝光后说:你那水好喝些?儿子说:好喝,不是普通的水,三块多一瓶。旺老倌咕哝:粮食比水贱。
儿子听父亲说话很冲,没敢再开口,默坐了一会儿,又挪回到秘书和办公室主任身边,说:这稻今天只怕割不完。
秘书赶忙说:局长您放心,等会儿我们努力干。
儿子说:只怪我爹脾气倔,几亩田,请几个民工一天就割完了,他偏不答应。
办公室主任赶紧说:局长,没关系,您爸爸都能干的活,我们……儿子压低嗓门说:你能和他比?他干了一辈子,干惯了……儿子还要说下去,忽听父亲重重地干咳了一声,忙刹住话头。
旺老倌立起身,戴上草帽。秘书和办公室主任跟着站起来。儿子说:别忙,涂了防晒霜没有?秘书和办公室主任回答:涂了。儿子又说:再多涂点,小心晒伤!嘴里要多含些人丹,当心中暑……啊,爹,您要人丹吗?
旺老倌把一只飞到脚边的蚱蜢狠狠踢了一脚,头也不回,大声说:城里人才是人!
秘书悄悄说:局长,您爹好像不高兴。
儿子说:没事,他就是这脾气,有口无心。
夜已经很深了。儿子躺在又闷又热的蚊帐里,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就醒了,听见咳嗽声,才知道父亲还在门外纳凉。儿子走出门,说:爹,还不去睡?旺老倌闷闷地说:睡不着。儿子说:爹,晒谷、交粮的事您别担心,我跟隔壁的根叔说好了……明天上午割完稻,下午我们就可以进城。
旺老倌扬起手中的蒲扇,指着儿子,说:要他替我干?我自己干不好?儿子听出父亲话里有话,急了,说:爹,您这是……旺老倌粗声粗气地说:我,我命贱!
黑暗中,儿子看不清爹的表情,听口气,火气很大。
儿子的心里陡地有些发凉。
最后一次过渡
文/黄华明
这是一篇以充分的艺术空白去塑造人物形象的作品。
那儿是偏僻地。
古老的河流古老的渡口,小舟不知换过多少只,船夫不知换过多少人。现在的老船夫丁二爷早就自立规矩:载人从东岸到西岸,收一角钱;从西岸到东岸,免费。先前过河的人多一些,现在过河的人少了,那个老船价就亏,丁二爷不为赚钱而捉桨,他珍惜这份活儿。
那年,刘乡长独自来渡口,年轻船夫欺生,收两元钱才让刘乡长上船到西岸。刘乡长到了西岸那个村,不按计划办他的公事,问这儿还有谁会划船。没有谁说会划船。刘乡长问那划船的年轻人是谁,得知是该乡前任乡长的侄儿。刘乡长再问你们过河一次多少钱,得知过河去五角钱,过河来五角钱,如果是船夫不认识的人,那就议价。刘乡长说:“你们这儿谁最老实可靠?”都说该推丁二爷。“那就让丁二爷去划船!”刘乡长的话,惊得村民们大张嘴巴。刘乡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下乡到最偏僻的地方去,去了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换了船夫。
最早,丁二爷确实不会划船,他怎么说也不愿捉那条桨。刘乡长说:“我会划船,我教你。”两人摆弄了半天船,丁二爷就学会了。他俩还谈了很多话。刘乡长说怎么也该建座桥,精心算下来要五万块。丁二爷说还是使船合算,还定下了这一角钱的船费标准。刘乡长哈哈大笑:“你丁二爷收这么低的船费,那我天天来坐你的船!”丁二爷也笑:“你是乡长,怎么会天天来坐我的船呢?”刘乡长又说:“那我退休了:天天来坐船。”刘乡长还说:“这地方山清水秀,好哇!那时你若还在这儿开船,我天天陪伴你,听这‘嘎吱嘎吱’的船歌……”
没多久,刘乡长调走了。从此丁二爷不知刘乡长一点儿消息。当年的对话,成了丁二爷渡船时美滋滋的回忆。
在一个雨天,一个姑娘撑着雨伞来到了渡口:“老伯,请送我到西岸。”
她很有教养,走路说话都文绉绉的。这姑娘是城里人吧,过河去干啥?现在西岸的人口更少了,人们不再死守在一个地方扒土求食,年轻人大多到外面打工去了,发了财的一家家搬到了城里去住。只有过年过节,渡口的人才多一些。丁二爷就猜,这姑娘是从城里来探亲访友吧?丁二爷捉桨划船,“嘎吱嘎吱”的古老韵律就荡开去……那姑娘一直站在船上凝视着前方,啥话也不说。丁二爷也不多问她,尽量把船划得平稳一些,不要颠簸把她惊吓了。到了对岸,她说话了:“老伯,请你把船划回东岸。”
“小妹,你咋不上岸啦?”
她没有回答,照样撑着雨伞凝视前方,只给丁二爷一个背影。丁二爷想,她不上岸自有不上岸的缘故,便掉转船头向东岸划去。也许,现在天陕黄昏了,又下雨,山路难走,改日再去访亲拜友吧。丁二爷一边划船,一边想。船到了河心,她从提包里取出一物,蹲下身去,把那物轻轻地投入了河里。她那样蹲着不说话,也不出声儿,丁二爷能看着的,就是船上那一把花伞大大地张开。
船驶回了东岸,姑娘站了起来回过头。丁二爷才发现她的眼眶湿湿的,她哭了,为什么哭?她取出十元钱来,递向丁二爷。
“算了。”丁二爷说,“你又没有过河。已经过河了又转回来,坐了船就要给船钱。”她的话很坚定,“该多少,你就收多少。”
“那,老规矩,一角钱。”他说,“我没零钱找给你。”姑娘就收了十元钱,取出一元币给了他。丁二爷收了一角钱,找回她九角钱。
姑娘又抽出一角钱给丁二爷。丁二爷不收那钱:“该多少,我就收多少,你一个人嘛!”
“这一角钱,是我爸爸的船费。”她把那一角钱不容置疑地压在丁二爷的手上。丁二爷就愣神了。你这姑娘是犯神经啦,分明是你一人,哪来的你爸爸?“你爸爸在哪里?”
姑娘的眼皮一紧,泪就出来了,说:“爸爸留下遗言,他要来这儿最后一次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