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致知的事情,诚意,力行的事情。物是什么?就是本末的事物。身体、心灵、意念、知识、家庭、国家、天下,都是物;天地万物,都是外物。日常用的、做的,都是外物。格,是探究事物而研究它的理。如侍奉父母,定期探亲,是物;探究为什么应当定期探亲的理由,就是格物。侍奉兄长,跟随他行动是物;探究为何应当跟随兄长的理由,就是格物。我的心,是物;探究自己心理存在的原因,深入探究自己省悟、观察、包涵、养生以表现心理存在的道理,就是格物。我的身体,是物;探究如何爱惜身体,并且深入研究立齐坐尸以敬身的道理,就是格物。每天所看的书,句句都是物。根据自己的情况深切地体会,深入地探究其中的道理,就是格物。知一句话的道理,便按照它实行,这是力行的事。两者并进,下学在这里,上达也在这里。
我的朋友吴竹如格物功夫很深,一事一物,都要求它的道理。倭艮峰先生诚意功夫很严谨,每天有日课册子。一天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句话一刻思考,都记录下来。字都是正楷,三个月订一本。从乙未年起,已订了三十本。因为他慎独修身严格,即使偶尔出现贪妄的念头,必定马上克服,写在书上,所以他读的书,句句都是切合自身的良药,现将艮峰先生日课,抄三页寄回,给弟弟们看。
我从十月初一日起,也照艮峰一样,每天一个念头一件事情,都写在册子上,以便随时看见了加以克服,也写正楷。冯树堂和我同日记起,也有日课册子。树堂非常虚心,爱护我如同兄弟,敬重我如同老师,将来一定有所成就。
我向来有缺乏恒心的毛病,从写日记本子开始,可以保证一生有恒心了。明师益友,不断督促我,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本想抄我的日课册给弟弟们看,今天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所以来不及抄。十一月有信使,一定抄几页寄回。
我的益友,如倭艮峰的鲜明端庄,令人肃然起敬;吴竹如、窦兰泉的精研究义,一言一事,实事求是;吴子序、邵蕙西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谈字,其精妙处,与我的意见无一不合,谈诗尤其意见一致。子贞很喜欢我的诗,所以我从十月以来,已作了十八首,现抄两页寄回,给弟弟看。冯树堂、陈岱云立志,深切而不慌忙,也是良友。镜海先生,我虽然没有拿着礼物去请求授业,而心里早已师从他了。
我每次写信与诸位弟弟,不觉得写得长,我想诸位弟弟或许厌烦不想看。但弟弟们如有长信给我,我实在很乐于去读,如获至宝,人真是各有各的性格啊!
我从十月初一日起记日课,念念不忘想改过自新。回忆从前与小珊有点嫌隙,实在是一时的气愤,不近人情,马上想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当天晚上我马上到小珊家谈了很久,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嫌隙烟消云散。
金竺虔任满被任命为知县,住在小珊的家里,喉咙疼,已经一个月多了,现在已经全好了。李笔峰住在汤家是老样子。易莲舫要外出找书馆,现在也很用功,也学倭艮峰。同乡的李石梧已升任陕西巡抚。
两位大将军已经被锁拿到京师治罪,被判了斩监候。英国人的事情,也已经和平解决,赔了他们二千一百万两白银,又开通了五处码头。现在英国兵已经退去。两江总督牛鉴,也被锁拿到刑部治罪。
近来的事大致这样,容我以后再写,兄国藩手具。(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禀父母·劝弟勿夜郎自大。
【原文】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六月二十三日男发第七号信,交折差,七月初一日发第八号,交王仕四手,不知已收到否?
六月廿日接六弟五月十二书,八月十六接四弟九弟五月廿九日书,皆言忙迫①之至,寥寥数语,字迹潦草,即县试案首前列皆不写出。同乡有同日接信者,即考古老先生皆已详载。同一折差也,各家发信迟十余日而从容;诸弟发信早十余日而忙迫,何也?且次次忙迫,无一次稍从容者,又何也?
男等在京大小平安,同乡诸家皆好,惟汤海秋于七月八日得病,初九未刻即逝。六月二十八考教习,冯树堂、郭筠仙、朱啸山皆取。湖南今年考差,仅何子贞得差,余皆未放。惟陈岱云光景②最苦。男因去年之病,反以不放为乐。
王仕四已善为遣回。率五大约在粮船回,现尚未定。渠身体平安,二妹不必挂心。叔父之病,男累求详信直告,至今未得,实不放心。甲三读《尔雅》,每日二十余字,颇肯率教③。
六弟今年正月信欲从罗罗山处附课,男甚喜之。后来信绝不提及,不知何故?所付来京之文,殊不甚好。在省读书二年,不见长进,男心实忧之,而无如何,只恨男不善教诲而已。大抵第一要除骄傲气习,中无所有而夜郎自大,此最坏事。四弟九弟虽不长进,亦不自满。求大人教六弟,总期不自满足为要。余俟续呈。男谨禀。(道光二十四年七月廿日)【注释】
①忙迫:忙碌。②光景:情形。③率教:听教。
【译文】
儿子国藩跪着禀告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六月二十三日儿子把第七号信交给信使发出,七月初一发出第八号信,交给了王仕四,不知收到没有?
六月二十日接到六弟五月十二日的信,八月十六日接封四弟九弟五月二十九日的信,都说非常忙,寥寥几句话,字迹潦草,就是县里考试的头名和前几名,都没有写上。同乡中间有同一天接到信的,就是考古老先生的情况也都详细写上了。同一信使,别人家发信迟十多天而从容不迫,弟弟们早十多天而如此忙碌,为什么?并且每次都忙碌,没有一次稍微从容,又为什么?
儿等在京城大小平安,同乡的各家都还好,只是汤海秋在七月八日生病,初九日下午一点多便逝世了。八月二十八日考教习,冯树堂、郭筠仙、朱啸山都考取了。湖南今年的以考试定差事,只有何子贞得了差事,其余的都没有外放。只有陈岱云的情形最苦。儿子因去年的病,反而以不外放我而高兴。
王仕四已经妥善的遣送回去,率五大约乘粮船回,现在还没有定。他身体平安,二妹不必挂念。叔父的病,儿子多次请求详细据实告诉我,至今没有收到,实在不放心。甲三读《尔雅》,每天二十多字,还肯受教。
六弟今年正月的信说想到罗罗山处听课,儿子很高兴。后来的信绝不提这件事,不知为什么?所寄来的信,写得不怎么好。在省城读书两年。看不见进步,儿子心里很忧虑,又无可奈何,只恨儿子不善于教诲罢了。大约第一要去掉骄傲气习,肚中没有多少学问,又夜郎自大,这个最坏事。四弟九弟虽说不长进,但不自满,求双亲大人教导六弟不要自我满足。其余下次再告之。儿子谨禀。(道光二十四年七月二十日)致诸弟·劝弟谨记进德修业。
【原文】
四位老弟左右:
昨廿七日接信,快畅①之至,以信多而处处详明也。四弟七夕②诗甚佳,已详批诗后。从此多作诗亦甚好,但须有志有恒,乃有成就耳。
余于诗亦有功夫,恨当世无韩昌黎③及苏黄④一辈人,可与发吾狂言者。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诗,用心思索,则无时敢忘之耳。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弟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余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昔某官有一门生,为本省学政,托以两孙,当面拜为门生。后其两孙岁考,临场大病,科考丁艰⑤,竟不入学。数年后两孙乃皆入,其长者仍得两榜。此可见早迟之际,时刻皆有前定,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万不可稍生妄想。六弟天分较诸弟更高,今年受黜⑥,未免愤怨,然及此正可困心横虑,大加卧薪尝胆之功,切不可因愤废学。
九弟劝我治家之法,甚有道理,喜甚慰甚。自荆七遣去后,家中亦甚整齐,问率五归家便知。《书》⑦曰:“非知之艰,行之维艰。”九弟所言之理,亦我所深知者,但不能庄严威厉,使人望若神明耳。自此后,当以九弟言书诸绅而刻刻警省。
季弟天性笃厚,诚如四弟所云“乐何如之”。求我示读书之法及进德之道,另纸开示,余不具。国藩手草。(道光二十四年八月廿九日)【注释】
①快畅:欢快舒畅。②七夕:七月初七。③韩昌黎:韩愈④苏黄:苏轼和黄庭坚⑤丁艰:旧时称遭父母之丧为丁艰。⑥黜:遭受挫折,此处指未考取。⑦《书》:《尚书》。
【译文】
四位老弟:
昨天即二十七日接到来信,感觉非常欢快舒畅,因为你们的回信内容多而所写的事处处详细明白。四弟的七夕诗很好,我的意见已详细批在诗后面。从此你多做诗也很好,但要有志气而且有恒心,才能有成就。
我对于诗也下了功夫,只可惜当世没有韩愈和苏轼、黄庭坚这样的人,可以引起我口出狂言。但人事应酬太多,所以不常作诗。我常用心思索,作诗的精义还是时刻不敢忘的。
我们这些读书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件事靠得住。进德,指对长辈孝顺、对兄弟关爱、对他人仁义的品德;修业,指写诗作文写字的本领。这两件事都由自己做主,进步一尺,便是自己的一尺;进步一寸,便是自己的一寸。今天道德上前进了一尺,便可算是积了一升谷子;明天修整一份学业,又算攒下一文钱;道德和学业都增进,那么家业也会一天天兴起。至于富贵功名,都由命运决定,一点也不能自主。以前的一位官员有一个门生,是本省学政,官员便把两个孙儿托他帮忙,当面拜作门生。后来那两个孙儿在临年考时大病一场,到了科考又因父母故去而缺考,不能入学。几年后,两人才都入学,大的仍旧得中两榜。可见入学迟、早的时间都是生前注定。学习的努力与否自己可以决定,但考取与否则听其在天,万万不要产生妄想。六弟天分比诸位弟弟更高些,今年没有考取,不免会气愤埋怨,但到了这一步正应该自己将自己衡量一番,多体验卧薪尝胆的滋味,切不可以因气愤而废弃学习。
九弟劝我治家的方法,很有道理,我觉得很高兴很安慰。自从荆七派去以后,家里也还整齐,等率五回来便知道。《尚书》道:“认识事物不难,而认识了去实行却很难。”九弟所言的道理,也是我久已知道的,但不能庄严威厉,使人望着如神明一般。自此以后,当以九弟的批评作座右铭,时刻警惕反省。
三弟天性诚笃厚道,正像四弟所说的“整天乐呵呵的”。要求我指示读书方法和进德的途径,我另外列出。其余不多写,国藩手草。(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致诸弟·劝弟切勿恃才傲物。
【原文】
四位老弟足下:
前次回信内有四弟诗,想已收到。九月家信有送率五诗五首,想已阅过。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①,动谓人不如已,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
余平生科名,极为顺遂;惟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太丑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当时之不敢怨言,诸弟问父亲、叔父及朱尧阶便知。盖场屋之中,只有文丑而侥幸者,断无文佳而埋没者,此一定之理也。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能有所成。
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满之人,识者见之,发一冷笑而已。又有当名士者,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诗古,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嚣嚣③然自以为压倒一切矣。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曾无几何,亦足发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冷笑,乃有进步也。
诸弟平日皆恂恂退让,第累年小试不售,恐因愤激之久,致生骄惰之气,故特作书戒之,务望细思吾言而深省焉,幸甚幸甚。国藩手草。(道光二十四年十月廿一日)【注释】
①物:外物,他人。②场屋:考场。③嚣嚣:喧哗,吵闹。
【译文】
四位老弟:
前次回信里有四弟的诗,想必已经收到了。九月我发的家信中有写给率五的诗五首,想必你们已经读过。我们研究学问,最要紧的是虚心。我常看见朋友中资质不错的人才,往往仗着自己的才能傲视一切,动不动就说别人不如自己,见了乡墨便说乡墨不通,见了会墨便说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没有入学,便骂学院。平心静气来说,他自己所做的诗或文章,实在也没有什么超过他人之处;不仅没有超过别人的地方,而且还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只是因为不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便觉得是别人不行。既骂考官,又骂同考先录取的。傲气不断增加,始终不能进步,所以潦倒一生,没有一寸长进。
我平生在科举方面,非常顺当,只是小考考了七次才成功。但每次不中,没有说过一句怨言,只是深为惭愧自己的考试诗文太差罢了。今天想起来,还如芒刺在背上。那时不敢发怨言的情况,弟弟们问父亲、叔父和朱尧阶便知道了。因为考试场里,只有文章平庸而侥幸得中的,绝没有文章好而被埋没的,这是有一定道理的。三房的十四叔,不是不勘读,只因傲气太盛,自满自足,便不能有所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