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过后,我们经过浴场,顺着湖岸的平坦公路(公路夹在大湖与小湖之间,原为湖岗)往回走,E女士照旧帮我拿着三脚架。太阳已经钻进云层里了。大湖被岸山浓密的林荫遮挡着,水面上的风吹过来,带着若隐若现的腥味儿。小湖开始显现出来,飘散着淡淡的雾气。我们并肩一边轻松地走着,一边交谈着并不显得有所轻松的话题:关于E女士的女朋友与我之“哥们”的爱情往事。我们因何谈起,已不甚明晰了,好像是心照不宣地就交流上了,很有可能这件往事,因了我俩看法及观点的相同,一触及便形成共识—女孩子往往因了对心目中偶像的崇拜,而像飞蛾扑向火光一样,自残了少女浪漫飞翔的羽翼,毁掉了美丽人生的青春。其实,这样的悲剧在“大师”与“崇拜的少女”之间,已经不止无数遍的上演,古今中外,莫不如一。对此“艳事”,人们的看法、评判不尽相同,有持道德谴责,有持“护短”倾向,亦有津津乐道者,如同过了“口淫”之瘾……我与E女士,历来都不是“小道新闻”的播弄者,也耻于在背后讲别人的闲话儿,但对于彼此朋友间的情感之事,还是予以关注的。世上男女之间因了一时的迷惘陷入爱情的沼泽,而酿下人生的苦果,激情过后是彼此间结下情怨,或许到死那天都难以释怀。当然,这样的“爱情”悲剧,绝非仅仅发生在我与E女士的朋友们身上,只不过他们是我们所熟悉的朋友而已。我们在痛惜之余,很难做出道德上的评判与谴责,深恐言之不慎而伤害了朋友之间的感情。于是,在彼此评判达成共识之后,我们转入更广阔与更深层面的人生思考:一些“大师”利用个人的精神偶像,而来达到个人私欲的满足。他们的私欲在得到了满足的同时,注定也毁灭了崇拜者的青春理想。她们心灵中所曾拥有的精神灯塔为之熄灭了,面前眩目的光环暗然退去色彩。那些文学与艺术大师们,在这些女性所亲身经历并透视过的眼里,演绎成了道德的侏儒,于是,她们衔着无以言说的怨恨,变傻、变疯,或者变得破罐子破摔,以报复“大师”曾经对她们肉体的占有—这是一幕幕多么可悲与可怕的“爱情”悲剧呵!
我曾经读过不少的“大师”传记,萨特的、毕加索的、海明威的、高更的……他们都和身边的“女人”搞得热火朝天,而且“自言”和“他言”都说得“冠冕堂皇”,大有一俊遮百丑之嫌。有时读此,我被弄得人生转向,不明晓这些大师所带给我们的启迪,是精神食粮的营养,还是肉欲的误导及心灵的损害?
我所崇拜的文学大师萨特就堂而皇之地说过这样的话儿:
回顾自己的一生,对我来说,女人给了我许多东西。没有女人我就不会达到现在已经达到的高度……我喜欢那些漂亮女士。现在女人的感受性比男人有趣得多。男性全部是滑稽可笑的,而女性不是。
萨特终生未婚,但他身边的女性恍然走马灯一般,有着令人眼花缭乱之感:西蒙娜·若利韦(初恋情人)、西蒙娜·德·波伏瓦(终生情人),昙花一现者尚有奥尔加(萨特学生)、万达(奥尔加的妹妹)、玛利亚·波登、比安卡·朗布兰以及多洛丽丝·瓦内蒂。自然,这只能是萨特的独特人生与爱情,故有人论之:萨特不是神,不是鬼,而是人,这就是真实的大师。
同样真实的,还有毕加索—他热爱女性,他的艺术和生活都离不开女性。他大胆追求自己爱恋的女性,对她们有着海一样的真挚和火一样的热情。但他又是一个性追猎者、性变态者、性虐待狂。他对异性有着神奇的魅力,使她们聚拢在他的身边。他则在生活中和艺术中蹂躏她们,毁灭她们。他把对性的探索看作是一件正经的事,并把这种探索表现在他的艺术当中,也表现在他的生活当中(海音著《毕加索画传》)。
看来,我与E女士对“哥们”及“女友”爱情往事的评判,是有着一个道德良知的标准,而绝非去抵毁他们的声名。与人结怨,或者伤害别人,我们既无意去做,也不屑去做。我的那个“哥们”,不可能成为“萨特”、“毕加索”(这样的大师级人物,因而他的所作所为,是殊可谅解的)。常人之情,常人之事,在中国广袤、人口众多的土地上,在一些不为个体生命所尽知的时空里,每天或者每一刻,都会有这样“毁灭爱情”的故事在发生着。不同的是,有的是世人瞩目的“大师级”人物或名人,而更多的是像我“哥们”或E女士女友一样的蝼蚁众生。在“一夜情”普遍存在的今天,一些脱离“爱情与责任”的男欢女爱,人们闻之似乎已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生活,过着自己的日子,守护着自己的“爱巢”,也疏懒得去操自家门外的那份闲心。至于,偶而为之的心灵评判,还会像广阔草原上的野生植物一样,在“美与丑、善与恶”的土壤上自由自在地生长,没有任何力量—也包括自然的伟力,来毁灭它们,除非热爱生活的人类不复存在!
兴凯湖、雁窝岛归来后,我静下心来考虑写写“我与E女士同行”的一些感受,于是翻找出几篇(本)与“日出”相关的文章。有刘白羽的美文《日出》,有苏联米·左琴科的名作《日出之前》,后者还多少与“人生的爱情”牵连—“作者左琴科青年时代长期患有严重的精神忧郁症,几近崩溃,后在巴甫洛夫神经反射学说的启发下,对自己30岁前的生活经历逐段进行精神分析,迭经失败,终于找出了隐藏在潜意识中的恐惧载体(吃奶时的一个焦雷,烧着了牛棚,使母亲吓晕过去,他跌落床上,扭转了腿),痼疾随之霍然而愈。”也因了这一女性(母亲乳房)的恐惧载体,他“既拒绝又渴求,既怕又爱,既想逃跑又想抵御。他一生中多次恋爱和艳遇之所以有始无终,半途而废,正是这种矛盾的自卫条件反射”。他“在青年时代,曾同一个令人诧异的女子有过交往”。“其中好几个(男人—编者注)由于爱她而断送了自己”,吊死一人,用枪打伤她一人,差点儿掐死她一人,因为挥霍公款被判处流放一人。十一年后,(左琴科)“在街上遇到了她”。“她仍像过去那么美丽。她的狂放的生活并未在她外表上留下痕迹”。只是“她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可她才三十岁。怎么会这样的呢?”
作者与她之间有着一段发人深思的对话:
“对一切都厌倦了?”我问她。“谁也不爱?”
她耸了耸肩,回答说:
“谁也不爱了。我对一切都厌倦了。除了憎恶以外,我没有其他任何感情。”
“这是物极必反吗?”
“想必是的,”她说,一种非比寻常的忧伤蒙住了她的双眸。
“这些年来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她说。“什么事也没有出。一切同过去一样……”
“是呀”,我说,“可是过去出的事不少啊,有悲剧、丑闻、枪击、一年三次堕胎……”
她冷笑了一下,说:
“那还消说,既然这一切只能使我伤心,我何苦去自讨苦吃呢。”
左琴科所讲述的这个故事,多么肖似我“哥们”与E女士女友的一个“情景再现”呵,我读至此很有些“目瞪口呆”。其实,这样的“爱情”日日都有着大同小异的复制,而毁灭心灵是故事的最后结局。
在这里,我不得不向未读过《日出之前》的人们,来张扬这部奇书的“奥秘”:它不仅仅讲述了上面那个女人爱情自毁的悲剧故事,而且还在告知我们,生活是有着出路的,就像日出之前那样即将展现出光明的前景;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每个人要学会掌握理性的金钥匙,用它来“战胜死亡,痛苦、衰老”,打开通向心灵的幸福之门—我也在此冀盼着我的“哥们”、E女士的“女友”,能使用上这把“幸福的钥匙”,重新打开生活之门,去迎接“每天都是常新”的美丽日出!
关于“爱情与毁灭”的命题,尤为因了崇敬偶像而毁之才华的女性,她们的命运就更为引起人们的关注与评判。女作家王英琦写有《大师的弱点》一文,揭示了雕塑大师罗丹与天才女雕塑家卡米尔的爱情悲剧。其中的数段文字值得“玩味”:
“是的,她已经和她的罗丹先生分手了。生活在审美直观王国里的女雕塑家啊,太善于将情人的人间面目也当成美的表征。为了她的‘罗丹先生’,她曾不惜被人称作母狗、女妖精、狐媚子,不惜充当‘未婚母亲’的可卑角色。然而,她终于明白了,她的‘罗丹先生’将永远不会和她结婚,她将永远没有丈夫、家庭和孩子,永远只能在他的卵翼下、荫庇下,做他学生、情妇和‘灵感的启示者’。
“她死时(死于疯人院),没有任何遗产,没有一个亲人,只有一个蹩脚铁床和带豁口的便壶。
“人们早已忘却了她的名字曾被记载在法国第一流雕塑家的第一行上;忘却了她就是那些史诗般的雕塑作品《成熟》、《窃窃私语》、《沙蒙达罗》、《珀耳修斯》的作者。”
王英琦最后悲怨—应为悲愤—地说:
女雕塑家用其毕生的热忱来爱着大师,大师回报她的只是一个用情不专的情人和无法(确切地说不愿)解除的婚姻。
我无法不爱大师那些具有历史跨度的作品,却难以敬重他的人品。在艺术领域中,大师无愧是绝世奇才,但在人格走向上,他只是个有着明显人性弱点的世俗男子。
—每每读至此,我都“惊出一身冷汗”,像古时的那位则天女皇读骆宾王的“檄文”一样,震悚不已。《大师的弱点》出于女性之手,不啻为投向“现代男人”的一篇爱情檄文,遗憾的是“国人大师”捧读者寥寥,有的人还尚沉醉在他们对情欲的攫取,对偶像崇拜者的佳丽施以青春的毁灭!我不禁为之而悲哀,为大师及名人者原始野性的扩张,更为红颜们的盲目崇拜追求荣华的趋之若鹜。
在兴凯湖日出的这天暮晚时分,我们一行又乘坐着汽艇,沿着两侧生长密集芦苇的水道,而深入至挠力河的宽广水面上。西边的天空彤云堆积,只在云层与水线之间,浮露着一层灰白的薄云,看来,幸运又将会如期地降临在我们的身边。果然不久,那云隙间就洒落下道道耀眼金光,万顷水面上一时间波光粼粼,辉煌呈现。片片浮莲,也宛然镀上金属的光泽。这时,一条打鱼的小船,正荡桨在夕阳下落的残照里。如此美轮美奂的景色,令汽艇上的观赏者(我们四人),陶醉其中,激动不已。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壮美的落日了。E女士大概也同样如此,她为之叹赞,为之沉迷。驾艇的业主—一个精明的年轻人,这时放上了音乐,增加了观赏落日的情感氛围。先是唱着流行的“奥林匹克风”—我们沉醉中的身心之外,正吹拂着河面上的阵阵凉风,好像在发散着周身涌流的热血;后来,就唱起了另一首正在流行的爱情歌曲:做你的爱人。一听及这首熟悉的曲调,我就为之生发了落日下的伤感情绪,在这个月里,我暮晚下班回来,曾数回听及妻子在播放这首歌。此时我静静地听着,渐渐品味出这支歌里所蕴含的伤感,也渐渐感动于那几句刻骨铭心的歌词:
我一生中最爱的人啊
我醒来梦中还是你的样子
可不可以再爱我一次
让我学会做你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