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人们正在进行存货盘查,这工作必须在当天晚上完成。像以往的工作日一样,从早晨起全体店员都各就各位,关上店门,在没有一个顾客的店里,开始工作了。
黛妮丝在八点钟的时候,并没有同其它的女售货员一起下楼。自从星期四,她因为上楼到工作间去扭伤了脚,便幽闭在自己的寝室里,现在她已经快康复了;可是,既然她受到了奥莱丽太太的宠幸,她便不紧不慢,然而她仍旧痛苦地穿上了鞋子,决心到部里去。现在,姑娘们的寝室位于新房子的第六层楼,沿着蒙西尼街;在一道通廊的两边,寝室一共有有六十间,比以前舒服多了,只不过家具仍旧是铁床、大衣橱和胡桃木的小化妆台。女售货员在那里的内部生活是洁净而优美了,她们学会了使用高级香皂和穿精致的内衣的气派,这是随同她们的境况的改善向着资产阶级转化的一种自然而然的趋势;不过早晨和晚上她们外出的时候,由内而外地散发出包月旅馆里的风气,人们可以听得见你一言我一语的粗话和关门声。再说,有了副主任头衔的黛妮丝,占用了一个最大的房间,有临街的两扇阁楼的窗户。目前她宽裕了,给自己置办了一些奢侈品,有一床罩着镂空花边的红色鸭绒被,衣橱前有一方小地毯,化妆台上有两个蓝色玻璃花瓶,玫瑰花在上边枯萎。
她穿上了鞋子,在试着屋里走路。她必须扶着家具走,因为她还没有痊愈。可是这样走走可以使她身体暖和。昨天晚上她伯父约她去吃饭,她没有去,这不能说她是没有理由的,她请求她的伯母带北北出去散步,现在她又把北北送回到戈拉太太家里去了。昨天日昂来看过她一趟,他也在伯父家里吃了饭。她小心翼翼地继续试着走路,老早就盘算早点睡觉好让她的腿休息,这时宿舍管理人卡班太太敲门了,露出一种神秘兮兮的情态递给她一封信。
门又关上了,这个女人的神秘的微笑使黛妮丝惊讶不已,她打开了信。她倒在一把椅子上:这封信来自慕雷,他在信里说得知她恢复了健康,很高兴,而且特别考虑到她不能外出,邀清她今天晚上下楼来同他共进晚餐。这封短笺的口气是既亲密又带有长辈的爱护,绝没有伤人的意味;可是这叫她不可能不了解它的意义,乐园里的人都心知肚明这种约请的真实意思,就从这上边传出了胡言乱语:克拉哈曾经陪他吃过饭,别的女人也陪过,所有被老板看中的女人都有过这样的经验。正如一些爱说俏皮话的店员所说,吃过饭以后还要吃吃点心。于是这个年轻姑娘静白的白脸蛋上逐渐有一股血潮涌上来。
这时那封信落在她的膝头中间,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黛妮丝聚精会神地望着一个窗口的散落进来眩目的光线。这是她在这个房间里、在她不能睡眠的时刻必须向自己作出的一个自白:如果说他从她身边走过时她还在发抖的话,如今她也已经明了那并非是出于恐惧;她从前不安的感觉,她曾经的畏惧,在她那未开窍的幼稚的心灵里,只能说是她那无知的爱情受到了一惊,她那逐渐生长的柔情起了烦恼。她不再深究,只感觉到自从她在他面前颤抖着结巴的时候,她就坠入爱河了。当她拿他当作一个无情的主人而在敬畏他的时候,她是爱着他的,当她那纷乱的心无意识中放纵着爱情的要求而在幻想着雨丹的时候,她是爱着他的。或者她会委身于另外的一个人,然而除了这个目光使她害怕的男人,她从未爱过别的人。于是她过去的生活又回来了,在窗口的亮光下展开来:她初来乍到时的艰苦困难,在屠勒利花园的黑影下的甜蜜的散步,最后自从她再度回来的时刻起他时常触动她的那些欲望。那封信一直滑到地下去了。黛妮丝始终望着窗口,那满满的阳光使她眼花缭乱。
突然有人敲门了,她赶紧把信拾起来,藏到她的口袋里去。来的是保丽诺,她找了一个借口从她那一部里溜出来,到这儿来谈一会儿。
“亲爱的,你好了吗?好久没见到你啦。”
但是工作时间回到寝室里来,特别是两个人关上房门谈话,是不允许的,因此黛妮丝把她拉到通廊另一头去,那里有一间客厅,是经理给这些姑娘的一个特别优待,在晚十一点钟以前人们可以自由地在那里聊天或是作活计。这个房间是金黄色和白色的,像是旅馆里一间空荡荡的普通大厅,里边有一架钢琴,一张放置在中央的圆桌,几把罩着白布套的太师椅和沙发。不过这些女店员,只是在最初的新鲜劲儿之下在这儿欢聚过几个晚上,以后每次的聚会总是很快就会因为一些不愉快的口角让大家不欢而散,因此大家便不再到这儿来见面了。这是要想办法来解决的一件事,这个集体的小城市是不和谐的。迄今为止,每天晚上只剩下胸衣部的副主任包威尔小姐独自去那里,她生硬地在钢琴上弹着萧邦的曲子,而她这份令人妒嫉的才能算是把别的人全都赶跑了。
“你看,我的脚好多了,”黛妮丝说,“我要下去啦。”
“真不错!”内衣部的女店员大声说,“何必这么着急!……如果我有了一个借口,我就乐得多享会儿福!”
两个人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保丽诺的态度,自从她的朋友担任了时装部的副主任以后,早已今非昔比了。在这个善良姑娘的亲切里面,有了一种尊敬的意味,她对于这个从前不起眼而现在正踏上幸运之路的小女售货员感到一种惊异。可是黛妮丝非常爱她,如今在这个雇有两百个员工在奔波的女人的店里,她只对她一个人推心置腹。
“你有什么心事么?”当保丽诺察觉到了这个年轻姑娘的烦恼神色便急忙问。
“没有什么,”黛妮丝羞怯地微笑着肯定地说。
“不,不,你一定有什么事……你不信任我吗,你不愿意把你烦恼的心事告诉我吗?”
黛妮丝心潮澎湃,她无力压制下去,在这种情绪之下她最终让步了。她把那封信交给她的朋友,喃喃说:
“你瞧!他刚刚给我写了一封信。”
在她们之间还未曾开诚布公地谈到过慕雷。不过这种沉默本身就像是她们的秘密心事的一种自白。保丽诺没什么不知道的。她读完了信以后,凑向黛妮丝身前把她抱住,轻轻地嗫嚅着:
“亲爱的,如果你要我说实话,我以为这事早已做过了……你不要激动,我敢肯定整个店里必定都像我一样这么认为的。哼!他那么快就把你提升作副主任,并且他老是追着你,这是谁都看得透的事!”
她在她的脸蛋上热烈地吻了一下。于是她问她:
“今天晚上你肯定要去啦?”
黛妮丝并不出声默默地注视着她。突然间嚎啕大哭了,她把头抵在她的朋友的肩膀上。保丽诺非常惊呆了,不知所措。
“来,你冷静些。这种事怎么就叫你激动成这样了呢?”
“不,不,让我哭吧,”黛妮丝哽咽着说。“你要知道我是多么烦恼啊!自从我接到这封信以后,我就乱了分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让我哭一场吧,这样会使我畅快些。”
内衣部女店员并不理解,可是出于同情便想法安慰她。首先他已经离开克拉哈了。尽管人们说他在外面常常到一个贵妇人的家里去,可是这是口说无凭。因此她解释说,像他这样身份的男人,是没有理由嫉妒他的。他多得是钱,无论如何他是主人。
黛妮丝谛听着;虽然她还不清楚自己的爱情,但她却没有疑心是克拉哈的名字和戴佛日夫人的暗示绞痛了她的心。她又听到了克拉哈那令人不愉快的声音,她又看见了戴佛日夫人摆出一副要控制一切的贵妇人的架子拖着她在各部里走。
“如果是你你去吗?”她问。
保丽诺不加思索,喊道:
“这还问用么,另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然后她思考了一下,又接着说:
“不是说现在,放在从前的话,因为现在将为人妇了,再这么做便不对啦。”
千真万错,包杰不久以前离开了好公道进了妇女乐园,他们在本月中旬就要喜结连理了。布尔当寇是不喜欢有家室的人们的;可是他们得到了许可,他们甚至希望能申请到十五天的假期。
“你说得对,”黛妮丝大声说。“当一个男人爱你的时候,他就该娶你……包杰就是这样的。”
保丽诺大笑起来。
“但是亲爱的,这可是两码事啊。包杰同我结婚,因为他是包杰。我们是一样的人,这是完全无可厚非……可是慕雷先生呢!慕雷先生能够同他的女店员结婚吗?”
“啊!不,不,”这个敏锐的问题使年轻的姑娘激动起来了,她喊道,“因此他就不应该写这封信给我。”
这种理论使内衣部女店员惊奇透了。她那有一双温柔的小眼睛的厚实面容,现出了一种母亲的怜恤。然后她起立,打开钢琴,用一只手指轻轻地弹《国王达果贝尔》的,无疑她是要打破目前紧张的气氛。在这个空旷的厅房里,那些白色的布套似乎让整个房间不更显空旷,街道上的声响,从远处一个商贩喊卖豌豆角的叫声,传进房间里来。黛妮丝倒卧在沙发里,头倚靠着木把手,身子抽搐着重新哭了一阵,自己用手帕闷住了哭声。
“又来啦!”保丽诺侧着身子说。“你真是无理取闹……为什么我们要来这儿?留在你的寝室该多好啊。”
她跪在她的身前,每次开始对她说教。别人对她现在的处境是求之不得!再说,如果她不喜欢这种事,那也是简单不过了:她只说一声“不”就行了,用不着这么伤脑筋。不过,要是拒绝的话,是不会得到原谅的,既然她没在别的地方找到了位置,在她拿她的地位来冒险以前,她要好好地权衡一下。这是那么恐怖的事吗?这场训诫用快乐的唧唧咕咕的开玩笑作了结束,这时通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保丽诺跑到门口去张望了一下。
“噢!奥莱丽太太!”她悄悄说。“我要走啦……你呀,揩干你的眼泪。不要叫人家知道。”
剩下了黛妮丝一个人的时候,她站起来,克制了她的眼泪;她的两手依旧在颤抖,怕这样被人觉得奇怪,她合上了她的朋友曾经打开的钢琴。可是她听见奥莱丽太太在敲她的房门。于是她走先了厅房。
“哎呀!你起来啦!”那个主任喊道。“亲爱的孩子,这是太不注意啦。我刚刚上来看看你的脚怎样,正要跟你讲底下不需要你去啦,你就安心养病吧。”
黛妮丝向她保证说,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起来找点事做散散心对自己有好处。
“太太,我会当心的。你给我一把椅子坐,我作记账的工作。”
两个人下楼去。奥莱丽太太万般殷勤地要黛妮丝依在她的肩膀上。她肯定看到了年轻姑娘的那双红眼睛,因为她暗暗地在观察她。显而易见她已经知道这些事情了。
这是一种意想不到的胜利:黛妮丝终于征服了她那一部。平日里在她那过度辛劳的苦痛中,奋斗了约有十个月,也未曾平复她的伙伴们的狠心肠,而后来,不出几个星期便能支配她们了,眼见她们在她的周围是又顺从又恭敬了。奥莱丽太太突然宠爱有加,在黛妮丝进行和缓她们的心情这一徒劳的工作上,发挥很大的效用;人们背地里传说主任是慕雷的狗腿子,她给他办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她如此热烈地爱护着这个年轻的姑娘,事实上定是这姑娘有一种特别的关系要叫她费心。但是黛妮丝为了解除她的敌人的武装也使出混身解数来施展她的魅力。由于她被提升为副主任所以不得不求得她们的谅解,这种努力步履为难。这些姑娘喊叫着说是如何的不公平,还说这是因为她同老板吃了点心才换得了这个位置;她们甚至编造出一些不可容忍的情节。尽管她们在反对,副主任的头衔在她们身上还是发挥了影响,黛妮丝拿出了一种权威的姿态使得最敌对的人都惊讶而叹服了。不久她受到一些新进职员奉承。她的柔媚和她的谦虚实现了对她们的征服。玛格丽特向她这一边靠拢了。唯有克拉哈继续表示不满,嚣张依旧地说出旧时侮辱的话:“蓬头散发的女人”,只不过现在没有谁认为这种话有趣了。在慕雷勾搭她的短期间,她就像一个贪图虚荣而整天饶舌的懒汉那样仗势怠工;后来当他突然抛弃她的时候,她甚至毫不在意,在她那混乱不堪的放荡生活里,她是无法嫉妒的了,她只满足于现状;所以人们容许她什么事都不作的便利。不过,她觉得黛妮丝是从她手里抢走了她从傅莱黛丽太太那里得来的位置。她拒绝承受这个位置,因为她怕辛苦;然而她感到失了体面的烦恼,因为她和别人一样是有这个资格的,而且她有领先的资格。
“瞧啊!那边出来一个产妇,”奥莱丽太太用膀子架着黛妮丝走出来的时候,她悄悄地说。
玛格丽特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说道:
“你觉得你的话很可笑吗!”
九点的钟声响了。在外面,蔚蓝色的天空里炽烈的阳光炙烤着街道,马车向着车站的方向滚滚而去,身着星期日服装的居民形成长长的队伍向郊外的森林行进。在商店里,打开的大门窗口倾泻进阳光,囚在里面的人刚刚开始盘存。店门紧团,一些逗留在人行道上路人,对于这样的关门方式觉得好奇,透过玻璃窗口向里张望,这时他们看得出内部正是异常的活跃。几道走廊从这一端到那一端,几层楼从上到下,店员们急忙地来回穿梭,胳膊扬在空中,包裹从头上飞过去;在这场如暴风雨一般的呼喊和报数声中,混乱的情形沸腾起来,成了震耳欲聋的喧嚣。三十九部的任何一部不管其它部门的事分别在作各自的工作。而且人们几乎还没有开始触到那些架子,地面上才只有一些布匹。如果人们想在当天晚上完工的话,所有的人就得加把劲儿。
“你怎么要下楼来呢?”玛格丽特向黛妮丝亲切地说。“你需要休养,我们的人手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