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
他坐在我的对面,夕阳的光芒洒在我们的身上和脸上,也洒在我们脚下的棋盘上。我们刚下完一盘棋,棋盘上的棋子还有一多半,但胜负已分。他输了。这是我们认识并成为棋友以来从没有过的局面。我们每次下棋,每盘棋下完,棋盘上最多也就剩下五六个零星般散落的棋子。我们的棋艺不仅平凡、相当,而且都是拼杀型的。
今天这盘棋的结局出乎我的意料,他投子认输后,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以往输棋后不服气的表情,看到的是他心不在焉以至于目光飘忽不定的神情。他心里有事了。我敲敲棋盘,问他:“你心里有事了吧?”
他笑笑,回头望一眼街对面正在建设中的大楼,转回头来说了一句:“快盖完了。”他是那座正在建设的大楼工地上的一名建筑工,也是我们常常说到的从农村来到城市里打工的农民工。不过,他不像其他农村来的民工那样,低眉矮眼地走在城市里,对每一个城市人,甚至城市里的水泥建筑都心存畏惧,不敢接近,喜欢猫在民工群之中。而他,来到工地的第二天我们便认识了。那天我们一帮子人也在这马路边下棋,许多所谓的城里人,城里男人,都喜欢吃过晚饭后往马路边一蹲,下棋。他从对面的工地上过来了,一个人过来的,什么时候过来的没人注意,让人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在我的身后支了一步棋,使我的棋起死回生。老话有旁观者清一说,但也有观棋不语之说,他说话了,跟我下棋的人厌恶地白了他一眼,竟丢下棋子起身走了。他一下子脸红了,涨红。其实这种马路边象棋谁还在乎多一两句嘴,跟我下棋的那人平常也个不太在乎的,可今天他起身走了,就因为站在我身后的他多了一句嘴。我知道对手起身而去的原因,因为多嘴的是一个在建筑工地干活的民工,他在乎他是个民工。城里这样的人很多,而且许多人生活并不比农村人富有,可就是觉得自己比农村人高出一等。他涨红着脸站在我的身后,有些不知所措。我有些过意不去,连忙招呼他:“来,杀一盘。”他犹豫了一下,便坐到了我的对面,感恩似的对我微微笑了笑。两盘棋下完,我们便成了棋友。
话可能说得远了些,我要说的是,虽然他不是太惧畏城市和城里人,但他毕竟是个从农村来的民工,而且没有多少文化的民工,这是事实。我在今天也是在这一刻以前,始终认为一个农村来的民工除了干活吃饭睡觉以外,能下下棋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可我错了,我没想到他会有心事,而且,在我问过他后,他望着我,竟然问了我一个让我十分惊讶的问题,他问我说:“爱情是个啥滋味?”
如果不是面对面,谁能够相信一个民工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他的问题把我难住了。我怎么回答呢?当然,我恋爱过,也结婚了,可我从来没有吧嗒吧嗒嘴认认真真地想过爱情是个啥滋味。我相信,大多数人都跟我一样,没吧嗒过嘴想过爱情是个啥滋味的。
我只好把这个问题又抛回去,我说:“你也结婚了,你还不知道爱情是个啥滋味。”
他突然一笑,很腼腆地笑,说:“可我没谈过恋爱。”
我忍不住笑,说:“那你不会像赵本山小品里说的那样,结婚后再恋爱嘛!”
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收敛了,目光疑惑地望着我说:“你说,结婚后还咋谈恋爱?”
我被他又打了一棍子,我咋知道结婚后咋谈恋爱呢?恋爱应该是结婚以前的事情啊!谈恋爱才能产生爱情,有爱情才能有婚姻,这是公认的。他没谈恋爱就结婚了,那爱情呢?好象是没有的,如果有,他还会问吗!反过来看看我们,谈恋爱,找到爱情,结婚。可爱情是个啥滋味呢?甜蜜,幸福,好象没感觉,即使有也是微弱的,近乎让人感触不到。
我只好诚实地对他说:“我也说不清爱情是个啥滋味,虽然我是先恋爱后结婚的。”
他犹豫了一下,缓缓地从兜里掏出一封信,小心地从信封中把信纸抽出来,一点点地展开。展开信纸时,他的脸上又有了笑,是那种凝重幸福的发自内心的笑。他把展开的信递给我说:“我知道爱情是个啥滋味。”
我不接他递过来的信,说:“你知道爱情是个啥滋味,它是个啥滋味?”
他把信往我面前又递了一步说:“我说不出来,但我能感觉出来,我有感觉,是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那滋味让人感觉真好。”
我接过了信,信是他老婆让人给他捎来的。
信上竟然没有字,一个字也没有,只是用铅笔画了几个圈。我不解地望着他:“这是什么?”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老婆不识字。”他指着信上画着的0000+0说:“这是五个馒头。”
“五个馒头!”我问:“什么意思?怎么四个圈还加一个圈呢?”
他说:“我在家一顿能吃四个馒头,她让我在这再多吃一个,干活累,别饿着。”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我的内心深处猛地汹涌出一股酸酸的东西,它强烈得我的眼睛发涩。我把信轻轻地叠好,心怀虔诚地把画有五个圈的信还到他的手里,我说:“爱情真是个好滋味。兄弟。”
夕阳的最后一抹红晕抹红了他的脸,他红色的脸上挂满了爱情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