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临盏一觉睡到天亮,床是软的枕是香的,就是脖子后头微微红肿,酸酸麻麻的还挺疼痛,感觉着有些不舒服。
宋玉骨端了杯茶悄无声息地立到床侧,瞧他眼睛一眯一闭,一闭一睁,脖子也已经朝这边床外头偏着了,便温声询问道:“王爷可要唤人更衣。”
他满意地看着床上人身子狠狠一僵,缩了身子地后退,两眼睛从臂弯里冒出来,讨好般地笑道:“大早上的不要喝凉茶,小心半夜肚子疼。”
宋玉骨冷冷一笑,手里的茶盏往后一抛,清脆地碰撞声把缩在床上的王爷震得一惊。
这人装傻充愣还要到什么时候?昨日醉酒之事,倘若他不知武功招数,便不会看清这佯装醉酒之人,手腕里稳稳当当控制着气力,可见是在自己房里隐匿了片刻,甚至是看到了叶左临走时候的模样。
他既已知道了自己所图,为何磨磨蹭蹭地不给个态度。就算暂且信了这位端王爷心系宋新凉,难道他就不心中有怨,想要为所爱之人报仇雪耻?宋家儿女,当以忠贞为首,他如何忍心,让天之贵胄埋骨污浊,受千千万人鄙夷之唾弃。
宋玉骨思及至此,对面前这人也有了半分的恨意,语气便不如平时的恭敬,沉声道:“王爷,咱们干脆坦诚了说道,我身上背着几千的人命和英魂,时间拖得越久,我这条路走得越难。所以已经没多少时间给你打马虎眼了。当初您救我一命,把我从天牢里捞出来,可见两两有心,所求算得上一路货色,所以我干脆明了心思向您衷心求一场合作,你却给我装傻充愣,天天拿新凉打着一副感情牌,老实说,我当真不明白,您想要什么?”
这话说的锐利,如血洗了百万敌军纵横疆场数年一日地将军兵刃,寒光乍现,狠决锋利而又果敢迅速地挑破了几日来膈俞两处的黏膜,恍若挥刀而至,挑起两人面容,挖出相互间胸膛上滚烫跳动活力四射的心肝,逼迫着直视内心中最不愿暴露于光明之下的污浊心思,绑架着叫嚣着宣告于天下两人一丘之貉的狼子野心。
悦临盏默了片刻道:“其实你想多了。”
宋玉骨字字逼问:“何为我想多了,王爷以为我这些天想着什么?”
“你出入疆场,浴血而归,武艺身法皆是不俗,倘若你只想着报仇雪恨,那么以你一人之力,取贼臣首级于深府庭院之内如何称得上是难事?可是你并不想着如此,一是不知道何人为始作俑者,二是,牵扯过多,且都为身居要职或是延绵几朝的旧勋侯爵,这种人手下门生几何,怕是才雪恨了一二人,便早已是在千军万马围追堵截之中身首他处。”
宋玉骨面色不动地看着他,算是默认。
悦临盏叹了口气道:“我将你要来,你也知道面首这一身份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挂牌身份,所以我每做一事,你便卯足了心思想要探听我的意思。可是人活在世上,多得是率性率真之举,而非谋略地步步为营,你想猜,我便放着你猜,可是你猜的太过大胆,这边着实令我无奈了。”
宋玉骨问道:“那王爷请明了自己的心思,也好绝了我的猜忌。”
悦临盏双眼直直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询问道:“我若说了,你便信?”
宋玉骨毫不迟疑道:“我信!”
“当真?”
宋玉骨绝美的脸上竟是泛起一抹笑意:“骗你我是小狗。”
悦临盏因这一句的玩笑话,倒也笑了起来,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脱口而出,却字字烙印心计:“我若是说,我因为新凉,想要保你一命,可信?”
宋玉骨皱眉问道:“何为,保我一命?”
“你们宋家的一些秘密,皇室知道,你们却不知道。这个秘密导致了宋家对大越忠心耿耿,但是大越皇室却迟迟不敢接纳和信任你们宋家的衷心,”悦临盏道,“你不必问我这是个什么秘密,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而宋家的覆灭,只是一个朝廷纷乱的牺牲品,但是因为这个秘密,父皇便决计不会站在宋家一面,灭族只是君王的容忍程度和时间问题。如今宋家已灭,你宋玉骨以一人之力如何变得了局势?我救你出来,只是因为你这张和新凉一般的面皮,和新凉一般无二的血脉,我只是希望你替她活下去,而不是重进血海。”
宋玉骨对最后一句话倒是不信了:“新凉不认得你。”
悦临盏苦笑一声:“可是我认得她,远远一眼,圆宴万花灯会上的提笔娇俏,一辈子都忘不得啊。”
少男少女,率真美貌,本是灯火阑珊处,怎奈美人娇俏,清琅如月上青娥,华贵如俗世牡丹,灯火葳蕤街,他日十里红妆铺就,迎了婵娟玉人,自此举案齐眉,璧人一双。
可如今,月已缺玉已残,心灰意冷半点念想都不敢存。
宋玉骨敛下眸子,遮住了如水洗般姣若流月的瞳仁,道:“是我多虑了,可惜抱歉,我自踏血而来,势必要饮血而归!”
悦临盏启唇还要劝些什么,宋玉骨却是背过身去,道:“王爷既然乐得做个富贵闲人,玉骨自是不会强人所难,但是我想做的事,王爷拦不住!倘若怕玉骨连累了这座群王府,大可现在就将我逐出去。”
身后听得了悉悉索索的杂动,竟然还能存于片刻脑子中的镇定。若是悦临盏这个端王当真是求自保而选择驱逐他,那下一个依附对象不知要选择哪一个好,是朝中皇子,还是大夫丞相,难道真得做个下下之选,流落江湖,起义斩白蛇,反了这还算安乐的方寸之地?
宋玉骨有些恼怒,恼怒得头疼,闭上眼缓了缓,只这一会功夫,眼前便多了一人,给惊得一跳。
悦临盏像昨晚一般固住了宋玉骨的下巴,细细打量着这幅面孔,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棱角都不肯放过,完完整整转悠了两圈之后,他叹了口气道:“留下吧。”
宋玉骨一愣。
“我帮你。”
宋玉骨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妥:“王爷,您还是..”
“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新凉,”悦临盏笑了笑,有些落寞,“也亏得你和新凉一般的皮貌。放心好了,朝堂上,争斗不休,权利变更是常事,而你所求,又非大逆不道之事。我虽与嫡长之位无缘,倒也占了个父皇的喜爱,平常事动不了我的根基。”
宋玉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他倒不是怕连累了悦临盏,只是身处王府,到底有些桎梏。
历代帝王都讲究个制衡之术,用在文官之间,武官之间,文武官之间,历朝历代最忌讳的便是一家独大的局面。偏这第十六世的越王不干,把宋家托大了登峰造极的地位,甚至封号武安。
武安侯宋岩待在京都时间不长久,五月在边疆,五月在路上,剩下两个月才能阖家团圆,自然是不会提这些不让人高兴的话语,所以宋玉骨并不熟悉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想来也是失算了。
悦临盏问道:“你如今想怎么办?”
宋玉骨偏头一想,问道:“这次华月之战,虽是把我宋家军给折进去了,但也是收复了失地的大捷。我被押送回京之日,边疆线上的各路军马已经拔营整顿,料想大军回京,也是这两三日的功夫了。”
悦临盏点头道:“不错,消息称大军三日后抵京。”
“这次率军华月,明面上是调动了三大主军力,可是暗地里却是四股力量纵横其上。而且这一方势力,竟是到最后关头才被我父帅发觉。”
悦临盏接口道:“你是说,铁甲军?”
宋玉骨微微一点头:“禁军乃京都内陛下直属势力,悄无声息地被派去了边境上,我觉得可不是为了把我押送回京这般简单。现在朝堂上因为我宋家灭门而静若死水,到底弄清统领着禁军之将领为谁人,便足以让我有些头绪。”
悦临盏佩服地瞧着他:“我以为,你会卯足了劲儿去绊倒许大人。”
宋玉骨呵呵两声冷笑。
不光是他悦临盏,恐怕天下人心里头都想着是这位当朝相辅,国舅许大人给宋家下的冷招,好铲除了党羽,做个一家独大的势力掌权者。
可惜啊,这老东西恐怕自宋家倒台后过得最战战兢兢的人了,宋家没了,他便是招风之巨树,可是后宫有自家大女儿的皇后之位,前朝有外孙大皇子瑞王的社稷支持,如今陛下正当壮年,各方大权紧握,他只要安分守己,荣华权利都是享之不尽的,干嘛在悬崖边上玩高跷,投下子孙的命去赌一个皇位的归属?
所以这便是奇了,究竟谁苦心孤诣地扳倒一个将之魁首?
他从小被护着没接触过朝堂,虽是聪慧,这些弯弯绕绕倒真没法子一下子参透。
“殿下,”有侍卫在门口禀告,“乔国公府上的管家送来帖子,说是国公大人下月寿辰,请王爷赏脸吃酒。”
这下有的玩了,阖府恐怕都知道王爷昨个晚上歇在自己屋里了,宋玉骨思及此处便是头痛无比,爷们家的事还没管了,就要开始操心娘们的争风吃醋了。不由狠狠地瞪了悦临盏一眼。
悦临盏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自知理亏,朗声道:“跟他们大管家说,本王一定赏脸。”听得外头那人脚步渐远,转过头又朝宋玉骨说道,“你可知昨晚邀我吃酒的是何人?”
宋玉骨眉头一挑,问道:“谁?”
“国舅许大人的二哥儿,许俊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