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临盏一言不发,命握在人家手里,居然还笑了起来,有些艰难道:“父皇你杀不得,我你请随意。”
宋玉骨眉头一皱,手上却是力道渐松,身子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端坐着,看着对面的人若无其事地舒展了一下身子,根本没在鬼门关走上一遭的感觉,便沉吟道:“你这个人,不简单。”
“性命攸关时候,总也能做出些许悖常道而为之事。”
宋玉骨道:“你不怕死,”眼角一扫瞧见亭子外头的紫衣丫鬟收起了不知从哪里拔出的一把软剑,仍是一脸恭顺地垂手而立,“而且也不怕我让你死。”
悦临盏只是端起酒杯,小酌一口。
宋玉骨半点不想着避嫌地凑近道:“端王爷,你即身为皇子,可有夺位之心?”
宋家真是好胚子,当初宋岩及冠之年便被授以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司三军兵马属大元帅,袭武安侯不降爵,白玉青竹,一把游龙浮盈枪在握,震得百万雄师俯首。如今他的子孙,却要玩弄这等不光明的手段,可叹可叹。
悦临盏心念一颤,心底下似乎有巨兽咆哮,翻滚着巨浪拍岸,手上的玉杯被当得一声砸到桌上,里头美酒半撒,他稳了稳心神,若无其事地抬眸瞧了他一眼,直截了当:“没有。”
宋玉骨被狠狠噎了一下,他原想着就算不回答,默不作声也是极有可乘之机的,不想这人倒是给了一个明晃晃地答案啊,一个皇子,没有夺位之心,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于是不死心地问道:“真没有?”
悦临盏眼睛对着他,一片诚恳:“真没有。”
宋玉骨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定是在撒谎。”
悦临盏可怜巴巴地朝他望着,面上诚恳更甚:“骗你我是小狗。”
门口的丫鬟似都听不下去了:“咳,两位主子,这是谋反的言论,传出去是要株连九族的。”
悦临盏一笑,持着象箸撑着腮,笑意盈盈得比兔子还要无公害:“这代皇子是澜字辈的,我虽身在皇家,却并未以之排序,这是母妃难产时候,摒着最后一口气道出的意思,父王也从了她,只此于我这么一个别具风雅之名。外人都看得出来,我与皇位在出生时便无缘。”
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笑道:“你怎么看?”
宋玉骨砸吧嘴,发现自己对这事挺词穷的:“就是觉得可惜了。”
悦临盏估摸着有这么些意思,紧接着问道:“可惜,怎么可惜?”
“认得路都是自己选的,有人身处漩涡却乐在其中,有人煮茶烹酒也倍感无趣,像你这种一辈子被一句话定下的,其实挺不公平的。”
悦临盏乐呵呵地一笑,面上纹丝不动,让宋玉骨很是气恼,套了他这么多话,衷心也好合作意愿也好,明着暗着表示了多次,居然半点痕迹都不漏,他可不信把自己要来府上就是当一个面首这般简单。
悦临盏继续笑着,一副任人揉搓的好模样,瞧着让人舒坦,眼眸无聊乱动地瞥到了一处,眉头却骤然紧锁起来。
他这个端王爷是逍遥惯得,饭桌上半点规矩都不讲,就喜欢拿着自己那双极为珍贵的银头象牙箸在菜盘里戳啊戳的,拨弄来拨弄去,挑出一颗最中意地入嘴,今天依旧戳啊戳地习惯,沾了菜的筷子那头忽然变黑。
菜中有毒!
悦临盏脸色都变了,招呼道:“快快,赶紧把这上头的污点擦了去,这筷子可金贵着呢。”
宋玉骨:“..”
宋玉骨心里头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好不容易找到棵大树,却是个歪脖子树。但心里头碎碎念不休,还是凑过身去看动静之处,那筷子上的银头满满具是黑污,果然是沾了毒的样子,他还未有何动作,那紫衣丫鬟就先一步上来,一把端起菜肴倒入荷塘之中。
宋玉骨冷笑不已,悦临盏那样的好性子都连连蹙眉:“琼意,你太失礼了。”
琼意绝美的脸蛋上似乎有片刻的不解和微顿,身子却先一步跪下,垂着头思忖了片刻才抬起头,脑袋叩得梆梆响:“是奴婢逾越了,请殿下责罚。”
悦临盏看都懒得再看一眼,反倒是转过身对宋玉骨笑道:“玉骨认为,此事何解?”
何解?宋玉骨嘴角的寒意更甚,仍是冷笑不已地不着一词。毒药这东西,是个人都会留下些残渣着手调查,若是平常的鸠毒也就罢了,若是旁的致死之药,或许还能顺藤摸瓜地查上去。琼意这般速度的毁尸灭迹,悦临盏这样的临危不惧,八成是主仆两早就计划好的。
宋玉骨问:“王爷,之前可有先例?”
悦临盏答:“不曾。”
宋玉骨问:“是我前脚一进府,后脚有人就踩着点地来下毒?”
悦临盏笑:“是。”
宋玉骨心里头嗤笑不已,面上还要做出几番激昂之色:“我宋家仇敌颇多,王爷救了奴才一命,却差点伤了贵体。奴才愿向王爷请命放到乡村的荒院子里,以保王爷万全!”
选择已经抛出,就看悦临盏该如何答了。他这般做无非两个目的,一个是证明他还是一个极为强大的依靠想着把自己收入麾下,二是身为一个王爷,能救了你,也会杀了你。而这两个的共同点还是,想着他在明面上表一次衷心。
明面上的事,和暗地里偷偷摸摸地模糊不清差别可是很大。
悦临盏仍是那副笑意,温文儒雅,可进可退,他将他的揖礼稳稳当当地拖住,嘴巴里说道:“哎呀呀,怎么能这么说,玉骨可是本王万千万金换不得的宝贝,踩在心窝上捧在手心里,怎么舍得把你扔那个嘎达角落,离我这般远呢?”
宋玉骨心头狠狠一惊,被烫着一般地迅速把手收回,目光复杂地盯着悦临盏,胃里头酸汁排山倒海地朝外涌。
娘哟,这人有特殊癖好!
月色静好,蝉鸣不扰,宋玉骨在软绵地床榻上翻来覆去地滚,一身齐整的衣料都给乱出了褶子。他面色有点复杂,思考着要不要再把身侧的被子拉过来盖上,但是这样包裹严实连鞋都不脱,上了床还盖了被子,总有些莫名其妙。
宋玉骨愤愤地躺下,嘴上絮叨着骂着悦临盏,心里头还不停地揣摩着悦临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白日亭子里的那一出,今日夜里想想,真是有些不对劲。既然想让他明面上表一次衷心,但是他自己又是在明面上信誓旦旦地声明不想夺位,目的何在?
要么是他只想当一个闲散王爷,害怕当今圣上百年后夺嫡之乱威胁生存才早早地招募于他;要么就是,野心不仅仅满足于大越之王,所求更多?
只略一思量,宋玉骨便将后一种排去,陆中十二国各国牵制复杂至极,各国君王分封陆中的十二龙脉,乃一方地主象征,若是乱了局面,哪里是一个百年的君主能顺理好的?可是前一种,再更重地思考一层,也实在是站不住脚啊。
门口一声吱啦。
宋玉骨一惊,竟是条件反射一般地扯过被子盖到自己胸前,压低了声音询问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