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儿的喝斥声惊动了燕王。抬头一看,见那些挤在门口的士卒被狗儿推搡着,眼神儿流露出愠意。他心里不由地格登一跳。他知道越是在困厄危难之时,越是应当体恤士卒,温暖人心,这才是克敌制胜的法宝呢!于是便站起来喝道:
“狗儿不得无礼!他们皆是壮士,杀敌之英雄。你怎么能赶他们走呢?”说着,走到门口,拉着士卒们的手往火堆这边拽。一面拽一面又说:
“唉!饥饿和寒冷,是人所最难忍受的,这对谁都是一样儿。我穿着‘重裘’(即双层的皮毛衣服)犹觉寒冷,何况你们的战袍是如此的单薄呢?……唉,只恨我无有生火的柴薪啊!倘有,我就令全军各营都能生起一堆堆的篝火呢!……”
这几句话使士卒们深受感动;却不又好意思捱近大王向火取暖。于是眼含热泪,而手足无措。燕王见状,便又抚着士卒的脊背说:
“唉,你们随我征战,便是我的手足。你们身上暖了,我的手足也便暖了。我们同在生死之地,就不必拘泥什么尊卑礼仪了!快快来吧!……”
士卒们终于被燕王拽到了火堆旁。他们第一次靠得王爷这么近。他们终于发现王爷本身就是一堆温暖的篝火。事实上几个马鞍能燃烧多久呢?它们一会儿便燃尽了。火光渐渐弱下去了,终于熄灭了。但士卒们的手仍然向灰烬张着,他们的胸仍然向灰烬敞开着……
“将者,腹心也;士卒者,手足也。”燕王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他忘记了是太祖高皇帝呢还是谁,曾经这样告诫过他:“数十万之众,非一人可当,必赖士卒誓同生死,奋勇当锋。兵法‘爱士如婴儿,故可以之赴深溪’。古人吮士之疽,杀爱妾以飨士,此何等作为!……如今也有为将者,对士卒死亡不恤,冻馁不问。将帅夜卧美榻,甚乃伴以妓女,而士卒终夜眠人檐下,枵腹而宿者。夫士卒虽愚,最易感动,死生虽大,有因一言一缕之恩而甘死不辞者矣……”
这段话马上就要被验证了。的确,士卒们并不指望将官们能如古人那样,用嘴吸吮士卒身上的脓血,或者杀死自己的爱妾而让士卒们吃她的肉;将官们只要能恤其生死、问其冻馁,他们也便会深受感动,“因一言一缕之恩而甘死不辞”了!
而在这同一时刻——在燕王与士卒们点燃几只破马鞍烤火的工夫儿,在几里之外李景隆的行辕里,那位花花公子李大将军却也辗转反侧,不能人寐。
尽管他的床榻旁边燃着炉火,但天气毕竟是寒冷的,他可以看得见屋顶瓦缝儿里亮晶晶的霜雪,也可以听得见屋瓦外头风吹树枝所发生的怪响,鬼号般地叫人头皮发紧。他是个有一定音律修养也有点儿文才的将军,所以他能在听着鬼号般的风声时,很容易地进入楚霸王在垓下时的氛围。他知道他的失败是注定了的。当然,他不是什么项羽;但燕王却未必不是刘邦……
渐渐地那鬼号般的风声又演变为《莫逐燕》的韵律。“莫逐燕,逐燕燕高飞。高飞上帝畿。”……这是香兰的哥哥香雪所唱的曲儿,据说也是那神秘的癞道士所亲授。老实说他并不愿听到这韵律,可这韵律却常会在夜间流动于枕上。多么奇怪的事儿啊!
李景隆索性起床了。那工夫儿天还不到二更。他起床后看见军帐前的五方灯旗闪闪晃晃半明不灭,大纛和“三军司命”旗被风揉扯着发出啪啪的声响。他的几个侍卫亲兵刚才是缩在窗下彼此取暖的,冷不防看见了大将军的身影儿,便惶惶地各就各位,身板儿挺直,脸肌痉挛着,准备接受惩罚。殊不知他却未理未踩,住辕门外走去。亲兵们便随了他走出行辕。
他的营地设置原以为是不错的——大营之内亦包小营,前后左右之军各自有营。他的大将军营居中央,诸营环之,隅落钩连曲折,相去远不过百步,近不过五十步,道径通达,足以出入,壁垒相望,弓弩相救。这很符合兵法规范。他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只是“纸上谈兵”者,也别说,在建“九连环”营上还真下了一番功夫。自从他用尚方宝剑斩了那个在营中博戏聚赌的千户之后,军纪倒是肃然了,“九连环”营俨然如“周亚夫的细柳营”了!但是现在不行了。可以看得出旗旌东歪西斜,站岗士卒喝问口令也是有气无力。前日夜间,第三营将军帐前的一面鼓,被一阵风神出鬼没地刮下来,在地上弄出好大声响。结果扰得全营人惶急集合,以为有敌袭营。昨日夜间,五营又有一士卒睡中“炸”了梦,在营中狂奔乱喊“贼来了”。闹得又是全营惊乱。今夜可不会再出什么事了吧?……
李景隆带着亲兵走到第七营时,忽听前面人声嘈杂,转过一座帐篷看时,原来都指挥陈质帐前聚着许多人。近前一问,是有个老兵竟冻死了,人们忙活了半天,未救过来。李景隆大为惊诧。说:
“天尽管冷,却也不至于冻死人的吧?”
陈质说,“他今日阵上厮杀得太累,夜间队里又派了他的哨。他上哨之前喝了几口酒,本想借酒驱寒的,却不料竟在哨上睡着了,却不就冻死了?唉!”
李景隆看了看那冻死的老兵:矮矮的身架,干瘦瘦的,像是湖广一带人。想想此人躲过了刀剑,偏死于寒冷,确也令人侧然。他随陈质进了军帐。又听陈质禀报说,他手下有一位百户,今夜曾将战死的弟兄的棉袄剥下,加在活着的病弱弟兄身上。他觉得此事虽是对活着的弟兄的恤爱,但让死去的弟兄赤身裸体,却也忒是不仁不义,甚或伤天害理,他就给制止住了。当然,他也没处罚那个擅作主张的百户。他问李景隆,这百户究竟该不该处罚?
李景隆听罢,只觉得透心儿的寒冷,竟回答不上来,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
李景隆回到他的行辕之后,看见有两位指挥使已在廊下等候。这二人是他的心腹。他们原来指望在此次北伐中升官的,却苦于没有立功的机会,现在看来,这希望是要彻底破灭了。李景隆能猜出他们的来意,准是劝说他撤军的。果不其然,二将分析明天的战局,怕是未必能占得燕军上风。他们认为不妨暂且撤退,重整旗鼓,来春再做计较。李景隆其实也想过要撤军的,却又觉得太丢面子。二将便宽慰他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又不是吃了败仗,丢何面子呢?李景隆苦笑笑,没有反驳他们。他也很清楚,到了这一步儿,也惟有打肿脸充胖子了。
李景隆果断地发出撤军命令。九营立即行动。这是十一月六日丑末寅初,上弦月早已落了下去,天地间一片漆黑。驻扎在郑村坝的这支官军,在李景隆带领下借着夜色掩护仓皇逃遁。他们丢下了辎重。许多马匹也留下了。甚至有些帐篷和寨栅都没来得及拔除。更不消说,那些冻在了旷野上的士卒的尸体,只好由他们慢慢地腐烂了。
尤其不可思议的是,李景隆在做出撤军决定的时候,居然“忘记”了尚在北平围城的军队。那些军队正躲在他们针对九门构筑的“九垒”里,盘算着李景隆在郑村坝取得胜利之后,将会增加围攻北平的兵力呢。
五
十一月七日,燕王率领大军从郑村坝李景隆的“九营”上豪迈地踏过去,进抵北平城下。城内的守军乘势杀出。内外夹攻,当日即攻克官军四座营垒。此时瞿能和他的部下才得知李景隆已撤军的消息。他们无可奈何,只好解围而去。
十一月九日,燕王终于又回到了属于他的北平。
从奇袭大宁的成功,到北平包围战获取大胜,诸将们回忆起来,无不赞颂燕王的神机妙算。然而到了这时候,燕王才坦诚地告诉大家,他的袭取大宁的计划其实也是很冒险的,带有赌博的味道儿。他说这样的事只可偶尔为之,而不可作为常例。他承认张玉等人的建议确是“万全之策”,因之鼓励大家,以后有何好的意见,还是要直率地讲出来,他将会非常高兴的。
燕王抚摸着徐妃的手,看着她手掌上的血泡,听她讲述丽正门和彰义门上的激烈战斗,真是百感交集。但洋溢在心头的,主要还是欢欣与自豪。
但他心头也有着不安。因为许多将士(包括李景隆手下的将士)为他而献出生命,他必须对这些魂灵有个交待。所以,数日之后。他即令世子朱高炽带着高煦、高燧两个弟弟,代表他奠祭阵亡的将士,并抚恤他们的家属。并且将这些战死者的尸骸堆埋到郑村坝北边的山原之下。一块在朔风中肃立着的孤碑,刻着以他的名义撰写的如下文字:
呜呼,昔我太祖高皇帝起布衣,提三尺剑,扫除祸乱,平安天下。尔诸将士,俱从南征北伐,略地攻城,栉风沐雨,宣力效劳,共成我国家大业,眷念功勋,无由报答。兹者奸臣浊乱朝纲,同谋不轨,图倾基业,覆灭诸王,调发将士,披坚持锐,列阵成行,以兵向我。故不得已,亲率精兵,与尔交战。而我之将士,思念太祖高皇帝恩养厚德,忘生取死,心无怖惧,忠诚感通,神明昭鉴,虽众寡不侔,行见推败,尚念诸将士,毙于矢石锋刃水火之中,其畴之仇休罪而至此哉?缘其不慧,为奸所惑,驱之于死地,可哀也已。命僧修荐,因此资冥福,拔昏垫之途,趋往生之路。复念尔等骸骨暴露于山野,雨淋日炙,顾视弗忍,乃命收什瘗于北山之原,封以厚土,树以佳木。俾永久而不坏也。故用勒玄石,立于墓侧,并系之以铭:
生物芸芸,必资于后,天下荼毒,曷克厥止。惟圣则之,遇物无私,一视同仁,子育春滋。哀彼之伤,若己之疾,无罪驱死,巨蠹之贼。缅惟古礼,埋瘗以时,不俾暴露,仁政之施。呜呼尔众,国之忠良,奸臣肆毒,甚于虎狼。死于战阵,曾不尔戚,我心孔伤,怛焉尔惕。念尔骸骨,弃于山野,日炙雨淋,我岂忍也。拾而聚之,窀穸于斯,魄其安矣,魂其妥矣。维石永坚,勒铭山阿,维卜万世,其永不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