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铁裙子的贡妃”早已永远地去了。但她的骨肉还鲜活于世上,那就是他和周王。尽管他和周王彼此间从未涉及“生母”这个敏感的话题,他们也从未表现出过分的亲密,然而在内心深处,他们的感情总是相通的。相对而言,太子朱标,以及秦王、晋王,都比周王朱棣要疏远一些。他相信周王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周王肯定也知道:“穿铁裙子的贡妃”的故事,周王肯定也知道,可怜的贡妃曾经生育过洪武皇帝的四子和五子。他和他无法直面而视,互诉衷曲,公开地议论一下如何祭奠他们惨死的生母,这便是人世间的可悲之处!
那么今夜的恶梦,没准儿也是贡妃即他的生母托梦于他,让他救助自己的骨肉兄弟。因为据说神仙或鬼魂,才有能力“托梦”,而活人是“托”不起“梦”的。想到这一点,燕王顿感毛骨悚然,同时忧心如焚。“必须救他!”他对自己说,“无论怎样,也得把他救出蒙化!”
似乎听到有个声音,来自天上,或者地下,这样清清楚楚地提醒他。无须分辨,那一定是他们的生母贡妃。母亲在教给他“唇亡齿寒”的道理呢!
其实无须母亲教导,他也懂得这个道理。朱允炆的刀子捅在周王身上,血却在两处流——他的身上也有伤口啊!
他非常清楚,现在被“治罪”的是周王,下一个也许就轮到他了。
自从赴京奔丧受阻于淮安,他便预感到,建文帝以及“用事者”齐泰、黄子澄之流,为稳固帝座,必会向他们这些藩王手里收权。“王国所在文武衙门军士,今后一听朝廷节制”,那仅是第一步。(今后肯定不会有让他燕王节制沿边兵马的机会了!)第二步、第三步……麻烦肯定会接踵而至。他们这些亲王——尤其是他燕王,日子必会越来越难过,处境必会越来越险恶。看不透这一点,那才是傻瓜呢!
他也非常清楚,从现在起,他必须跟朝廷斗心眼儿了!为了生存,甚至得不择手段了!
其实,朝廷不也在跟他们斗心眼儿吗?对付周王令李景隆“假道开封,北征备边”,堂堂朝廷也耍这种花招儿!这不像正经皇帝的来头儿!搞这种小鬼点子的皇帝不会有出息!……
“我知道应该救周王。可我如何救他呢?”燕王朝向繁星密布的夜空发问。
没有回答。只有喝饱了露水的秋虫还在不倦地唧咕;却也莫衷一是。
燕王沿着曲桥、花径来回走。后进入亭阁,坐在石鼓上便再也不动。等到晨曦微露,秋虫也倦睡了,薄雾也从荷塘里升起时,他脑子里总算有了大体的想法。
他知道现在还不能公开跟朝廷对抗。还必须违心地承认朱允炆这个新皇帝。向他俯首称臣。在“忍”的前提下“蓄势待发”。至于救助周王(当然也是救助他自己)的切实可行办法,无非上书建文帝,利用洪武皇帝立下的“祖训”和所谓“亲亲之情”,希望能打动建文帝,对周王减轻处罚。
他记起了上个月里,建文帝曾将周王的罪状写成敕书,颁发诸王“议罪”,即要求诸王对周王的处置发表意见。这未尝不是一次机会。按明洪武皇帝立下的规矩,“皇亲惟谋逆不赦,余罪,宗亲会议取上裁”。只要周王不是“谋逆”,其他的罪行好办,先认下来再说。鉴于他燕王在宗人府的地位(洪武朝时,宗人府以秦王为宗人令,晋王与他为左右宗正,周王、楚王为左、右宗人,五人的班子现在只剩他和周、晋二王了)应该是有资格说话、说话也应该有分量的。且试试再说吧!
然后他便开始构思这封奏书该如何写。书中不好否认周王之罪,却也不说该当何罪。重点是说两点:一是“亲亲之情”、“骨肉之恩”;二是宜按“祖训”处置,不宜逾越“祖制”。总之措辞要软中带硬,有情有理。
此时天已亮了。霞光染红假山一角,枝叶间也有了莺鸣。燕王神清气爽,暂时放下忧心之事,就在亭阁上比划起拳脚来。
五
建文帝是很容易动感情的人。
上午的朝会上,当刑部尚书暴昭、御史巨敬等议论到某几位藩王”在国多不法”时,这位二十一岁的皇帝曾拍着龙案,声色俱厉地表示:“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朕就重办几个不法者,让天下人看看!”且还当场列举了周王的例子。说“周王尽管是朕叔父,但只要违犯法律,一样追究!”在朝会上,他鼓励有司查访包括藩王在内一切王公大臣的罪行,“只要属实,按律惩治。”话说得慷慨激昂,显示了这位新皇帝的魄力与胆略。然而,当他退了朝,坐到乾清宫里,读到秉笔太监刚送来的一封书信时,情绪马上变了。他暗暗地为刚才所说的话而后悔了。
书信是从北平发来的。燕王在书中说:
……若周王柿所为,形迹暧昧,幸念至亲,曲垂宽贷,以全骨肉之恩。如其迹显著,祖训具在,臣何敢他议?臣之愚议,惟望陛下体祖宗之心,廓日月之明,施天地之德。
读罢,他心头呼地一热。说实话,这是自他登基以来所接到的燕王的第一封书信。——当然,燕王曾经进过“贺表”,但“贺表”与书信不同。贺表仅是为了礼仪之需要所采取的一种形式,讲究的是“格式”,而无实在感情。书信则不同了。书信是两个人面对面的谈话,有感情存焉。他读过第一遍,最先的感觉便是:燕王老老实实称他为“陛下”了,甘心情愿地自称为“臣”了。燕王已不是在淮安时,张口闭口称他为“我侄儿”如何如何了。
他再读第二遍。发现字里行间体现着谦逊或卑躬(如“臣何敢他议?”如“臣之愚议”,等等),同时也洋溢着骨肉亲情(如“幸念至亲”,“骨肉之恩”,等等)。这写信人毕竟是他的亲叔父啊!毕竟是在群臣中享有颇高威望、亦曾深受先皇帝厚爱重用的亲王啊!燕王能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不容易啊!——此时他的胸口已有些发烫了。
他读第三遍时,感情渐趋平静而思维接近理智了。他知道这封信的用意是为周王求情(如“曲垂宽贷”等语);但求情的同时,却又与他讲理。讲理的根据便是“祖训”。说是“何敢他议”,但按照“祖训”,这事还真该议一议。在哪儿议?在宗人府议。既然要议,便须先摆出犯罪人的罪状。周王“其迹显著”乎?抑或“形迹暖昧”乎?说实话,所谓“谋逆”也者,真还都是些含含糊糊的东西。因为周王毕竟没有公开地造反啊!“其迹”怎么能“显著”呢?——此时他的心倒有点发虚,而脸倒有点发烫了。
然而,读到第四遍,他的心便踏实了,而脸也不烫了。因为信中提醒他:“体祖宗之心,廓日明之明,施天地之德”。这是为皇上找到了下台的梯子。周王不是无罪,因而逮治他完全有理;燕王现在要求他做的,仅仅是看在“祖宗”面上,法外施仁,从轻发落,而这恰能体现新天子的“仁政”呢!
建文帝反复阅读,思忖再三,觉得燕王的书信无懈可击,人情人理。如搁置不问,说不过去。尤其是当他回忆起父亲(即懿文太子)薨逝前,当着洪武皇帝的面,在东宫里张挂《负子图》的情景时,真是百感交集,心颤鼻酸,扑簌簌落下泪来。《负子图》上马皇后所保护的婴儿,其实不仅是他的父亲朱标,亦应包括燕王、周王,以及故去了的秦王和晋王。他们都是洪武皇帝和马皇后的亲骨肉。马皇后以性命所养护的亲生儿子,逝者逝矣,乃天命也;然而,尚在世者,如因他朱允炆之故而丧命……,他如何向祖宗交代呢!岂不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朱允炆主意已定。当即令秉笔太监将燕王书奏让齐泰、黄子澄传看。其御笔朱批说是让此二臣先议,拿出意见,但他本人的意思,已是要赦免或宽宥周王的了。
齐泰见到燕王书奏,并看了御批,对建文帝的态度深感忧虑。他连夜找到黄子澄,两个人就在黄府交换看法。黄子澄不惟忧虑,甚且有点愤恨,冲口而出道:
“皇上这是‘妇人之仁’,将坏大事也!”
齐泰说话比黄子澄谨慎,不会拿古人对项羽的评价来比喻当今皇帝,但也觉得“妇人之仁”几个字,用在建文帝身上十分合适。由此他倒没来由地打个寒噤。
也许,在这一刹间,齐泰朦朦胧胧地预感到,他陪伴着建文帝走上了一条危险道路。但这种“危险”的意识甫萌即逝。他来不及想它。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说服建文帝,对藩王们不能心慈手软。
一文死谏,武死战’”。齐泰说,“你我要做忠臣,无论如何不能让皇上因仁慈而坏大事!”
“说的对!”黄子澄说,“我等就学一回宗孔先生吧!”
“宗孔先生”指的是洪武中期大理寺卿李仕鲁,字宗孔。此人性刚介。因规谏洪武皇帝“勿舍圣堂而崇异端”(此异端指释道教之怙恶不悛者),帝不听,宗孔先生即愤怒地将笏板往地上一掼,说道:“还陛下之笏。请把我的骸骨送归家乡吧!”激帝大怒,令武士当场杖死阶下。
第二天,齐泰、黄子澄进宫见建文帝。他们指出燕王的书奏居心叵测,力劝皇上决不能过于仁慈,“法外施仁”。其态度虽没有“宗孔先生”那么过激,将笏板掼于地上,但的确也十分激烈。尤其黄子澄,直指皇上的弱点是“心太善而耳太软”。说得建文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建文帝最后修正了自己的意见:对周王朱棣既不赦免,也不宽宥,而只是照顾到他的身体、生计等具体难处,将其迁回京师,关押于高墙之内;其子辈继续流徙,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