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云涌,蒹葭苍苍。有一位中年妇人身披铠甲,头裹红巾,背负绣花襁褓,双手高扬宝剑,英姿飒爽骑在马上。她高扬的宝剑似在抵挡飞来的箭矢,而回首微俯的目光,却又像在与襁褓中的婴儿哝哝而语……
这画上的妇人,正是洪武皇帝的元配夫人马氏,襁褓中的婴儿,则是朱标。
洪武皇帝望着这幅《负子图》,他的思绪立刻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战场。那时候他正与陈友谅交战,马氏随夫从军,在军帐中生下了朱标。因为战斗激烈,母子们不可能安安静静地生活,而必须在战马上颠簸;只能在飞蝗似的箭矢缝隙里寻找生命的空间,在刀光血色里传递着母子之情。这婴儿有时是在笑着,有时是在哭着,有时是在睡觉,有时是在溺尿。但她的母亲却必须一直亮着眼睛,一直挥舞着宝剑,一直在奔驰,一直在搏杀。母亲在最紧急的日子里,没忘记在朱标的襁褓上用丝线绣织生命之花;母亲在精疲力尽的时候,也没忘用她干裂的嘴唇亲吻儿子的面颊……
洪武皇帝将手捂在脸上。眼泪从指缝溢出,滴滴哒哒,打湿了他的龙袍。
他是不敢面对他的元配夫人马皇后啊!
天高乎?天不如马后的品格高。地深乎?地不如马后的恩情深。有人说,皇帝谁都不怕,就怕提起他亡故的马皇后。
想当年,他朱元璋走出皇觉寺,投奔到郭子兴麾下的时候,子兴将他的义女马氏许配元璋。从此后马氏对夫婿深怀忠贞,至死不渝。有一回,郭子兴因听信他两个儿子的谗言,对朱元璋产生猜疑。多亏马氏通过其养母向郭子兴娓言解释,消除了误会。又有一回,朱元璋因遭诬陷被郭子兴关押。郭的两个儿子心怀叵测,买通膳夫,不向朱元璋提供饭食,打算活活将他饿死。在此关头,又是马氏向厨下窃得热饼,想悄悄地送给夫婿。不料刚出厨房,可巧与养母撞个满怀,情急之下,她急忙将热饼藏入怀中。养母见她神态异常,言语支吾,便问究竟有何事相瞒?马氏立时泣不成声,哽咽着禀明苦衷。当她解开衣衿看时,那饼早粘在胸上,几乎将乳头都烫烂了。养母不禁为之动容,一面给她敷药,一面命令厨子,速向元璋进食。这才救出了她夫婿的性命……
其实,他们伉俪情深,又岂止艰难岁月?他对她更深的感激与思念,那还是在她成为皇后之后。
皇后,国之母也。她本可以尽享人间富贵,以补偿往昔之艰辛。但马后克勤克俭,一如既往。平常总是穿着浣濯过多次的衣裳,虽破而不忍易。每遇岁旱,则率领宫人蔬食野羹,以助祈祷。她主持六宫讲求古训,提倡“清净无为为本”。她对宫人的宽厚仁慈,更使人们念念难忘。所以,当她崩逝之后,宫人作歌颂之曰:“我后圣慈,化行家邦。抚我育我,怀德难忘。怀德难忘,于万斯年。安彼下泉,悠悠苍天。”
她是他的镜子与尺子。比方说,他有一些缺憾,别人看得出来,但不敢说,惟她常能“随事微谏”。有时他在前殿与臣僚议事发生龃龉,带着一脸怒气回至后宫,但只要一看她的眼神,或听她娓娓数语,顿时便会恢复理智,找出在哪儿出了毛病。而当他由衷地将她誉为唐“长孙皇后”时,她并不沾沾自喜,而是深沉叹曰:“妾闻夫妇相保易,君臣相保难。但愿陛下不忘与妾同贫贱,更愿陛下不忘群臣同艰难。且妾何敢比长孙皇后也!”你看,她倒借机规谏,让皇帝更注意尊重和爱护同他同生死共患难的臣僚!她甚至还明确地向他提出:妾与陛下起于贫贱,以至今日,总是担心‘骄纵生于奢侈,危亡起于细微’,所以希望陛下切实注意——‘法屡更必弊,法弊则奸生;民数扰必困,民困则乱生’也!”这话使他服膺赞叹为“至理名言”,令女史“书之以册”,以便警钟长鸣。
……
恰因为洪武皇帝对马皇后的深爱,他在马氏去世之后再未立后,而“以皇妃摄六宫事”。他觉得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代马氏在他心中的位置。他认为,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可信赖的人的话,那这个人只能是马氏。惟马氏对他才是最最忠贞的,这种忠贞玉洁冰清,毫无杂质。
而最熟悉皇帝的人,恰因为了解马皇后在皇帝心中的位置,所以也会巧妙地利用她,把她当成“法宝”或“挡箭牌”,在皇帝那里发挥作用,借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许多宫人已经这样做了。据说创作《我后圣慈》歌词的宫人,早已得到了极大的好处。而皇太子朱标也得用马皇后对父皇的影响,办成几件大事,甚至挽救了自己的生命。
朱标还能记得,马皇后还在世的时候,大学士宋濂曾因其孙子的原因坐罪,将被处死。宋濂系太子的师傅,他觉得出于师生情谊,应该施救。但他的话根本不为父皇理睬。他只好转求皇后说情。马氏便在皇帝面前说:“民家延聘老师,还要始终以礼相待呢。何况天子之家呢?宋濂是你给太子聘请的师傅,你怎能把他杀了呢?”一开始马皇后的话皇帝听不进去,仍决定治宋濂以死罪。太子急了,又去求告母后。马皇后也急了,便在皇帝面前耍起了脾气——在上御膳的时候不摆酒菜,而只摆他们夫妻过去常吃的粗食。皇上感觉奇怪:“这是何故呢?”马皇后也不说别的,只是红着眼圈说:“我们今日素食,全当是为宋师傅作点儿福事,打发他上路呢!”皇上闻听,立时面现凄恻,投箸于地,再也吃不下去。第二天他就赦免了宋濂。
然而不幸的是马皇后于十年前去世了。她再也不能充当太子的“法宝”或“挡箭牌”了。太子在很多问题上与父皇意见不和。父皇也渐渐对他失去了耐心。他的性格是仁慈宽容,而父皇的性格是阴鸷凶残。简直是冰炭不能同炉。当他看到父皇向功臣勋旧们大开杀戒的时候,他再也无法像挽救宋濂那样来挽救他们了。不仅救不了他们,他甚至自己也感到了威胁。他不止一次地从父皇那冷酷的目光中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他担心某一天他会被废掉,甚至被除掉。
太子被废或被杀的事例历史上并不罕见。
所以他冥思苦索寻求保护自己的办法。
他终于想出一个绝好的主意。那就是被他称之为“护身符”的《负子图》。他找人画好之后,就永远地带在了身上。你别说,这张“护身符”在关键时刻还真是起到了救命的作用。
那是洪武十三年,太师李善长等因涉嫌胡惟庸案将被赐死的那一回。就是那一回,太子向皇上进谏说:“皇父诛夷过滥,恐伤君臣和气。”皇上默然。次日叫人取了棘杖,令太子拣拾。太子面有难色。皇上则冷笑着说了一通“朕戮诸臣便是为尔除刺”的大道理。当时太子顿首泣劝:“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还未说完,皇帝勃然色变……后来人们传说的是,“皇上抓起御座,想用御座来打击太子。”其实不是的。皇上不会以“御座”为武器。御座太沉重,也太宝贵,皇上既搬不起,而他也不会那么傻的。其实,当时皇上是从卫侍左右的锦衣卫身上拔取了“绣春刀”,怒气冲冲地朝太子刺去。于是太子逃,皇上追,他们围着御座转圈儿。太子在逃避“绣春刀”的过程中,突然想到了怀中的《负子图》,连忙掏出,投掷地上。皇上颇感奇怪。皇上停止了追杀,拾图而视。皇上顿时大恸于心,弃刀于地。老泪纵横……
这就是一张薄薄的纸片所发挥的神奇功效。它能使马皇后的英魂突然进入皇上的心脏。是马皇后的手攥住了皇上持刀的手臂。马皇后愤然厉喝:“怎么,难道我身冒万死养护的孩子,敌人无奈他何,而他却要死在你这做父亲的手中吗?”……
由雷霆万钧变作风平浪静。由嗜血的狮豹变作舐犊的老牛。皇上的情绪一落千丈。他被亲情击垮,他的老泪滴落在《负子图》上。
是啊,皇上也是人,也是丈夫,也是父亲。
皇上也有他虚弱的地方。太子恰恰是把握住了他的虚弱处,在危险关头避实击虚,从而出奇制胜。
从那以后,太子的处境安全了。皇上的确是认认真真地将他作“储君”培养了。的确能放手地让他去做一些事情了。
但是,这并不等于他们心灵相通。说真心话,他和他仍然非常陌生。
虽然也亲,也爱,但并无共同语言。维系他们关系的仅仅是父与子的这条血统的丝线。
皇上甚至直言不讳:“太子太像他的母亲。”
那么,谁最像父亲呢?
皇上也曾直言不讳:“燕王颇类朕。”……
这就是说,父皇打心眼里最喜欢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四弟朱棣啊!
像这种“孩子像父亲”或“孩子像母亲”的话,如果出自一个庶民的父亲之口,那会给人以温馨的微笑;但是出自一个帝王的父亲之口,却令人不寒而栗。
当然,作为现时的太子,他已经不会在父亲面前感到“寒栗”了,他马上就要升天去了,所以他敢于近距离地面对父亲的目光了。但这并不是说他再也无求于父亲。他或许比活着的时候更有求于父亲。他需要父亲对他的儿子们,特别是对朱允炆的照拂。直言之,他希望他的嫡长子朱允炆能被册封为“皇太孙”,继承他而“备位东宫”,成为国家的储君。但这意思他是不能直言的,他知道那将会收到适得其反的效果(他太了解皇帝的秉性了),所以他才拿出这张珍藏在怀里的《负子图》,请人装裱,决定把它悬挂在东宫里(这是他作为太子的最后一项决定了)。他相信父皇会看懂这张《负子图》的涵意。他也相信父皇不会将《负子图》从墙上摘下来。只要父皇不摘,也就不会有人将它摘下来。那么这张《负子图》的巨大作用,便会由他朱标身上转到朱允炆的身上,它便会成为朱允炆的“护身符”。
这就是皇太子朱标弥留之际的话——他的临终遗言。
现在,朱允炆按照他父亲的意愿,头顶着那轴《负子图》,很庄重地走近东面墙壁,在宫人的帮助下把它悬挂起来。灯烛的光亮立刻聚拢到东墙上。于是洪武皇帝看到《负子图》恰好与《祖训录》并排在一起。
《祖训录》是洪武皇帝令礼部为诸王所编写的书籍。包括箴戒、持守、严祭、谨出入、慎国政、礼仪、法律、内令、内官、职制、兵卫、营缮、供用,共十三目,洪武皇帝在灯光下看到了他的《序》中的这段话——
朕著《祖训录》,所以垂训子孙,朕更历世故,创业艰难,常虑子孙,不知所守,故为此书……
日月之能久照,万世不改其明,尧舜之道不息,万世不改其行。三代因时损益者,其小过不及耳。若一代定法有不可轻改,故荒坠厥绪,几于亡夏,颠覆典刑,几于亡商。后世子孙当思敬守祖法。……
洪武皇帝认得出这是太子的笔迹。太子把《祖训录》连同他作的《序》抄录于东壁,以便随时阅读,时时警戒。这是多好的太子啊!可惜其寿不永,倒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啊!……
洪武皇帝望着《祖训录》和《负子图》,捶胸顿足,哭得站立不稳。朱允炆便与官人搀扶着,让他的皇祖父又回到面对太子的位置,以便让这父子俩最后再互相看上一眼。
这时候太子居然能依靠他自己的力量从枕上抬起头来。他目光灼灼着,向朱允炆伸出乱抖的手。朱允炆赶忙握住了父亲的手。父亲却把朱允炆的手放到了他祖父的手里。然后,太子口张唇抖,似有所言。洪武皇帝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将朱允炆揽进怀里,慈爱地抚摩着他孙子那著名的“偏头颅”,并将他花白的胡须在“偏头颅”上扫来扫去。皇太子朱标从洪武皇帝的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这时,便用他最后的一点力气,“哇”地一声,吐出他最后的一口血。
“哇!……”这口血喷到了洪武皇帝的龙袍上。
洪武皇帝和太子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这是多么精彩的对话呀!但他们几乎没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