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人真是怪物。当吕妃恼恨着贼道人时候,恰恰也是她寂寞的时候。这种恼恨便会变作一种思念。思念着他那潘安似的容貌,那风流飘逸的神采。特别是那双眼,贼溜溜毒得很,射到哪里哪里便会被灼伤。所以她就寻了个机会,在太子巡抚陕西的时候,决定再次到紫虚观烧香。
“请娘娘往这边走!”
这是那贼道的声音。听得出他很得意。他早就与黄公公商定好了,走什么路线,在哪儿烧香,看些什么地方,说不定在哪儿会设置个陷阱。但是她毫无办法,必须让他牵着走。
在从三清殿往药王殿走的路上,她的面颊感觉到了飘洒着的微雨。因面颊是热热的,故而凉森森的微雨倒令人惬意。
进入药王殿,依然要闭上门,依然是由陈道士和道童侍候她烧香。药王殿供的是扁鹊和孙思邈。此殿比三清殿要小得多,烛也少,光线就更暗。烧罢香,陈道士在搀她起来的时候,就势又捏了她的手。
此番她可是早有了防备,狠狠地在他伸来的手上掐了一把。陈道士小声地“哎哟”着,并没有缩手,而是坚决地将她的手腕攥住。她挣了几挣,但越挣攥得越紧。恰这工夫,小道童素灵说:“师父,我先去藏经阁准备了。”说着就不见了人影儿。
吕妃压低声说:“你好大胆!我喊一声你就人头落地!”
道士却说:“小道这颗头颅,早为娘娘准备下了!”
吕妃很是生气,说:“当着神灵的面,你怎么能这样?”
道士笑道:“娘娘说的也是。那就请娘娘上藏经阁吧。那儿有好多经卷,任娘娘随便地细细地翻看!”说着,又捏了一下她的手腕,总算是松开了。
出得药王殿,吕妃不知怎么登上的藏经阁。山上的雾愈来愈浓,对面不见人。或许她是被云雾托上去的吧!
藏经阁上果然有好多的经卷,一格一格,分门别类在木架上排得整整齐齐。他们在狭窄的书架之间,难免要捱靠着,此时彼此的体香已经盖过了古老经卷的霉味。他把一卷经递于她手。她随便一翻,是《道德经》,洪武皇帝作注的,她在宫里常看,随便即能背诵几句。不算稀奇,随手一丢。他又递过一卷。一看是《太平经》,标着是隋代古本儿,却又看不懂,又是随手一丢。此时陈道士笑了:
“娘娘若觉得这些经卷没有意思,则请看这本儿。”
她接过一看,脸上腾地红了。这算是什么“经卷”呢?分明是淫书呢!急得她搭手便撕。慌的道士把书夺过来说:“别撕别撕,小道还有用呢!”
陈道士见吕妃对经卷不感兴趣,便说:“请娘娘再往里走。”吕妃说:“里面又有什么?”道士说:“里面供有太子殿下的图影。娘娘来一回不容易,难道不想看看吗?”
吕妃就随了道士拐过一排书架,果然见墙上挂有太子的“图影”。图影的前面还摆有香案,但香炉里并没有燃香火。道士说,只在每年的正旦,这儿才摆供烧香的。
吕妃并不关心香案,她现在的目光是落在了“图影”上。见太子的五官画得还算逼真(当然比真人要漂亮一些),只是身架不像。太子本人头颅肥大,肩窄身瘦,看上去头重脚轻随风就倒的样子;而画上的这人却是肩宽腰粗,看上去站得挺稳,而头颅也便不显肥大了。所以,吕妃就摇摇头撇撇嘴。道士知道她摇头撇嘴的意思,就解释说:
“不是画得不像,本来这身子就是照小道描摹的呢!”
吕妃不由一愣——她以前恍惚听得说过有给太子画“道人图影”的事,但并未见过那“图影”,也不曾想到会将他的头颅和他的身子合为一体。今日见了,既觉得新奇,又觉得有趣。恰这时候,道士凑上来说:
“娘娘,你看我这身子,像不像‘影’上画的?”
这话极具挑逗意味。吕妃只把眼睛往道士身上一睃,她自己身上就跟抽筋似地软了。道士不失时机地将她揽住。又将香案一拖,影像一掀,墙上就出现了门洞。吕妃不知不觉地就进了门洞。
那是一间密室。有干干净净的床铺,亦有盥洗梳理一应用具。吕妃稀里糊涂就被道士抱在了床上。道士首先去吻她那颗痣。一面吻,一面喃喃地说:“娘娘你知道吗?我一直想亲你的这颗痣,今日总算如愿以偿了!”
吕妃大喘起来。但她还有些清醒,她说:“我真不明白,你怎会有如此的胆量呢?”
道士边吻着,边叙述了当年他假充道童,因被她的“美人痣”所吸引,失手掉落剪刀,引起马皇后注意,不得已当了道士,后又成为“太子替身”的经过。吕妃大为惊诧,也大受感动。她说:“这是真的吗?”道士便发誓说:“三清尊神在上,我若有半句谎言,立时就死在娘娘面前!”
娘娘顿时热泪盈眶。她说:“我相信,我相信啊,这纯是天意!”此时对她来说,满足他“吻痣”的要求,那是太微不足道了。她袒露胸腹,乐意把五脏六腑都交给他。
他在她的身上动着。问她:“你看我像不像太子殿下的替身?”
“像,像……”她呻吟着。
“你细细看看,到底像不像?”
她更痛苦地呻吟:“哦,不像,不像……”
二
陈正莆为燕王拆字后,疲惫地回到紫虚观,刚歇一会儿,道衍和尚也就赶过来了。
陈正莆的方丈是在道观的东侧,距藏经阁不远。那儿一排寮房。陈正莆的居室共两间,门眉上方挂有“听松馆”三字匾额,意在显其风雅,其实也很俗的。
“听松馆”外间较阔,用作接待宾客。摆满了从徽墨端砚、樗蒲骰子、刀枪棍棒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内间较小,用作卧房。床铺倒干干净净,隔三岔五常用香薰着。但床脚偶尔也有扫帚疏漏了的女人巾帕或钗钿。所以,道衍刚来的那日,一瞅这内室便大皱其眉,责他立即拢起邪心,否则将头颅不保。
听道衍如此讲话,足证他们必是契友了。
道衍与陈正莆算是同乡,都是苏州府人。道衍在庆云寺修行的时候,陈正莆还是婴儿,他因常夜间啼哭,时发高烧,被他父亲抱着到庆云寺烧香许愿。但粗通医道的道衍却悄声说:“孩子自会长命,大人却须小心呢!”这话被陈正莆父亲听到,以为是倒楣话,竟大为光火,告到了方丈处。惹得方丈代道衍赔罪。过后道衍亲诣陈宅,说是要为陈正莆父亲把脉诊视。而陈正莆的父亲其时正与媒婆商量着续弦呢,他自我感觉极佳,在媒婆面前吹得天花乱坠,见了这三角眼儿、病虎状的和尚就格外恶心,竟叱了出去。
陈正莆的父亲续弦不久,即暴病而亡。
陈正莆被他继母虐待了几年,后来进入了邻庄的学馆。教书先生是道衍的朋友,看在他的面上,对其授业倒也在心。但陈正莆读书意马心猿,屁股上如长了尖儿,总也坐不牢。上课时常打瞌睡,下课后倒来了精神。因与几个顽童打架,戳瞎了人家左眼。人家虽不去官府告状,倒是要将陈正莆的眼珠挖出来以作赔偿。教书先生吓得把陈正莆藏了起来。后来,还是道衍得知消息,赶紧找到事主。先来软的,赔了不少好话与银钱。见事主还不放过,又来硬的。吓唬说,休看这孩子父亲已死,家中没人,他父亲江湖上可有不少的朋友,你若真动他一根毫毛,我们亦不会罢休的!总之是由道衍将事情摆平,救了陈正莆一只眼。陈正莆只得离开学馆,找他舅父惠道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