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儿刚读完,朝堂上又是一阵骚动。雍正赦免造反主犯曾静本已出人意料,现在又拉了个死人戮尸灭门,更是奇上加奇。尹继善一下子就看出皇上“出奇料理”,棋高一着,忙双手接过圣旨道:
“臣领旨!”
雍正面色温和,会意地一笑道:
“元长,此次赴任,一身轻松吧!”
尹继善连叩三个头,感激得涕泪交流道:
“皇恩浩荡,臣敢不以死报效圣上。”
“不仅你感激圣德,朕今日就当廷颁诏,开豁天下所有贱民的贱藉。”
七、西洋之教不得行于天朝
雍正要办自己臣民的罪,一帮西洋教士偏要在一边指手划脚。皇上恼了,让他们全部滚蛋。
弘历辞了陈刘氏。回身上轿,匆匆赶往宫中。今儿个虽不是朝会的日子,但进宫面圣的官员还是很多。弘历赶到午门时,旁边的空地已停放着很多轿子。经过陈刘氏一事的耽搁他显然来得迟了。弘历下了轿,只身一人进了午门往后宫来。他因为来得迟了,只顾匆忙赶路,当经过朝房门口时,忽听有人喊道:
“宝亲王先生,请等一等。”
弘历一听这称呼怪怪,惊奇地往左边一看。只见朝房门口一个黄卷发、蓝眼睛的高个子洋人正向自己招手。他一看,认得这位洋人就是上次来京面见雍正的葡萄牙使臣麦德乐。麦德乐见弘历走过来。忙躬身揖手行了个中国礼问道:
“宝亲王,你是去见皇上吗?”
弘历点点头。
“那好,麻烦宝亲王给皇上说一声,请他尽快接见我们,我们有要紧的事跟他谈。等不及的。”
弘历这才注意到朝房内还有二十多个传教士。其中就有经常到宫中来的苏霖、戴进孝、雷孝恩、宋君荣等人。他猜测着,这帮洋教士来肯定与苏努家有关,便冲麦德乐礼仪性的一笑,不软不硬地道:
“对不起,麦德乐先生。皇上这会儿肯定很忙。该召见你们时,自然有人通知,用不着本王跟他说。”说完,继续往里走去。麦德乐碰了软钉子,遗憾地耸耸肩,只得耐心等候。
弘历穿过乾清门,来到乾清官门外,太监朱儿迎上前来边施礼边责怪道:
“王爷怎么这时候才来到,里面议政马上开始了,就差您一个了。”
弘历来不及跟他解释,急忙走进殿内,只见张廷玉、鄂尔泰、方苞、弘时、弘昼、允禄、允礼等和六部九卿的主要官员分列两旁站在大殿内。他赶紧轻手轻脚走到方苞的下首站好。这时,司礼太监高声喊道:
“万岁爷驾临乾清宫!”
众人侧目看去,只见雍正走进殿来,在御座前站定。众人赶紧跪下叩头,齐呼万岁。
雍正在御座上坐下,扫视众人一眼,双手平起,温和地道:
“今天不是朝会的日子。大家不必太拘礼,平身吧!”
“谢万岁!”
雍正待大家站起,继续说道:“今天不是朝会的日子,朕却把你们这些王公近臣召来,就是要议一议苏努一家人西洋邪教的事。苏努诸子昨日已押解至京,朕命达哈维连夜审讯,绪果怎么样?达哈维!”
达哈维熬了一夜,到现在还未曾合眼,因此双眼通红。听到皇上叫他,慌忙跪倒,膝行上前,恭恭敬敬地答道:
“奴才在!”
“苏努一家,审问得如何?”
达哈维连连摇头道:
“回万岁爷,奴才方法用尽。可是苏努一家像是中了邪似的,笃信洋教,誓死不移。乌尔陈甚至说他本确实就是天主教徒,但愿为皇上效力,同时亦崇拜天主。”
“一派胡言!”雍正龙颜大怒,扫视众人一眼,斥道:
“乌尔陈之词,昏愦糊涂。他一家乃是我旗人,理应与朕同俗。如今竟图谋不轨,弃我朝法俗,入洋人邪教。依其理论,岂不是有两个上天在其心中?天下之大,只共有一个上天。一国之中岂有二主?此种大逆,当如何处置?朕请你们议一议。达哈维,退下吧!”
雍正话音刚落,众人立刻交头结耳,纷纷议论起来。乾清官立刻响起一一片嗡嗡声。约莫一袋烟的功夫,只听雍正清咳一声,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雍正扫视众人一遍,谦和地道:
“今天畅所欲言,言者元罪。有什么看法当着朕的面说。不要在下面瞎议论。谁先说?”
“奴才先说!”
只见鄂尔泰从张廷玉身边迈出一步,朝御座前跪下。雍正一挥手道:
“毅庵(鄂尔泰字毅庵)不必拘礼,站着说就行了!”
“谢万岁!”鄂尔泰重新站起,愤然道,“苏努一家本是阿其那一党的铁杆老保。乌尔陈、勒什亨与阿其那结党乱政,大逆不道,按律当诛其一族。但我皇万岁宽泽仁厚,赦免其罪,令其悔悟。苏努一家才苟延至今。如今苏努诸子不仅不思悔悟,反而加入洋人邪教,变本加厉,仇视朝廷。此种大恶,天理不容,当按律治罪,处苏努诸子凌迟之刑。”
雍正听他说完,把双眼微闭,痛苦地摇摇头道:
“毅庵说的对。当初朕就不该赦免他一家的罪。否则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但当时朕的初衷是想以圣德化其冥顽。没想到这家人竟如此冥顽不化。算了,朕说这些话也没用。还有谁要说?”
“儿臣说说!”弘历喊道。雍正也准他站着说。弘历躬身说道:
“鄂相爷主要说的是苏努一家结党乱政之罪。儿臣说说他们信奉洋人邪教之罪恶。苏努一家身为旗人却加入天主教,按律应是罪上加罪。尤其可恨的是,京城的天主教士公然站在苏努家族一边,对其表示异常的同情和关心,不但在舆论上支持而且在金钱上给予赞助。京城内,一时谣言四起,视听混淆。天主教公然插手我皇室内部事务,苏努家族,难逃其罪。”
弘历刚说完,雍正就高兴地赞叹道:
“说得好,爱卿说出了朕想说的话。多年来,朕待天主教甚是宽仁。没想到洋教士不但不感激圣恩,反而横行不法,使我天朝之民轻信误听,人心渐被煽惑。朕岂能容他?今天,朝房内还有一班子洋教士等着朕召见,待咱们议完,朕就宣他们进来,作一番料理。衡臣、弘时、十六弟、十七弟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
张廷玉、允礼等人齐声答道:
“我等赞同鄂相和宝亲王的意见。”
雍正轻轻点头道:
“好,朕也赞同他二人的意见。看来苏努一家按律当凌迟处死。但是当年他们与阿其那结党乱政、图谋大逆,朕尚且饶过。今天仅以入天主教之罪处之以极刑,西洋人必定以为他们是因为加入天主教而遭杀戮,反而使他们在西洋扬了名。朕以为不如处以终生监禁,既惩其罪,又足以塞西洋人之口。”
众人一听,初时一怔,仔细一想,皇上的见解的确高人一等,便齐声称道:
“皇上高瞻远瞩,圣虑周详,臣等不及也。”
雍正哈哈一笑道:
“苏努一案就这么定了。那帮洋教士恐怕早在朝房里等急了,传他们进来吧!”
朝房内麦德乐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但是他还要耐着性子劝慰那些不停地叫嚷的传教士。因为他明白,他这一次只是以一名普通传教士的身份接受大清国的皇帝召见的。所享受的礼遇自然与三天前不同。三天前,他是作为身肩重任的葡萄牙使者,来北京朝见雍正皇帝的。雍正很看重天朝作为礼仪之帮的大国风范,以最高的礼遇接见葡国使臣麦德乐。接见时,麦德乐向皇帝提出葡萄牙的丽项请求,一是请清朝归还被没收的天主教堂;二是请求对天主教在中国传教开禁。雍正根据前朝成例,一律不予照准,但是因为麦德乐是西洋使者,他依然礼遇有加,当廷赐给麦德乐人参、瓷器、漆器、纸墨、字画、香囊等物。并命监察御史常保柱安排麦德乐去江南浙江、江西等富庶发达地区观光旅游。可是麦德乐还没有动身,恰逢苏努诸子被押解至京。北京的洋教士苏霖、戴进贤、雷孝恩、宋君荣等人,为了表示对已成为天主教徒的苏努诸子的同情和支持,以教会的名义向紫禁城提出抗议,为增加对雍正的压力,他们把麦德乐请来,作为代表请求皇帝召见。雍正答应召见,但麦德乐只能以一名传教士的身份进宫。身份变了,礼遇自然有些悬殊。麦德乐今天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正当众洋教士等得着急的时候,乾清门突然跑出一个太监,高声叫道:
“万岁有旨,传麦德乐等西洋教士进见!”
众洋士一听,雍正终于召见了。便一齐涌出朝房。麦德乐在澳门经商多年,知道中国人最看重礼仪,何况在皇帝家里。他忙拦住众人,让他们排成一队,自己打头,学着清朝官员的样子,鱼贯而入。进了乾清官,麦德乐学着上次朝见的样子,双腿屈膝,躬身揖手道:
“葡国传教士麦德乐朝见陛下!”
其他传教士也学着他的样子,一齐给雍正施礼。
张廷玉、弘历、允礼等人一见大惊失色。这帮传教士竟如此大胆,见了皇上也不下跪。弘历忍不住厉声喝斥道:
“你们好大胆子,见了皇上竟然不行三跪九叩之礼。难道不知道我天朝礼仪吗?”
雍正双目微睁,脸色越来越阴深。
麦德乐见中国皇帝要动怒,心里有些害怕却辩解道:
”尊敬的陛下,前日朝见您,也是这样行礼的。”
雍正额上青筋一跳,冷冷地道;
“前日你是一朝使臣,朕念你们夷邦小国,不知天朝礼仪,加恩让你免跪。今天你是西详教士,还敢如此无礼吗?苏霖、戴进贤、雷孝恩、宋君荣!”
麦德乐身后的四个传教士突然听见皇帝冰冷威严的声音点到他们的名字,不由自主地一齐跪倒在地。雍正冷笑一声道:
“你们也算得上京城响名的传教士了。朕或公或私不止一次召见过你们,就是现在朕的养心殿里还有你们送的西洋假发。你们自己说,每次见朕都是什么样的礼仪。今天怎么突然见朕不下跪了?是不是仗着人众,要挟众压朕呢?”
苏、戴、雷、宋四人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叩头道:
“陛下息怒,我等知罪了。”
麦德乐见他们这样,不敢一人硬撑下去,他两腿一弯,跪倒在地,学着清朝官员的样子蹶着屁股给雍正磕了个头。道:
“尊敬的陛下,您不要生气,我给您磕头还不行吗?”其他洋教士见他都跪下了,便一齐跪倒,给雍正磕头。
麦德乐怪模怪样,洋腔洋调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弘时讥笑道:
“有人说,洋人的腿不打弯儿,像根棍子似的,跪不下来。今天怎么就跪下了?”
雍正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乾清官的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洋教士们稍微放了心。只听皇帝又道:
“我天朝乃礼仪之邦,也不计较你们外夷小国的礼仪得失。所以朕不治你们的罪。但是朕正告你们,苏努一家乃我天朝要犯,按律治罪,理所应当。如果天主教再敢公然助桀为虐,谣言惑众,朕决不轻饶。”
麦德乐听雍正提到正题,忘了害怕,乘机说道:
“尊敬的陛下,我们不会过问您的政事,但是,苏努全家已接受天主的洗礼,他们是天主的孩子,不再是您的臣民,您不能治他们的罪。”
“无稽之谈!”雍正勃然大怒道,“苏努家族乃朕的臣民,而且还是旗人,他们犯了王法朕作为天朝之主,按律治罪,理所应当。”
“不,尊敬的陛下,您错了。天主才是最至高无上的神,他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您惩罚他的孩子,他要惩罚您的。”
麦德乐一言既出,在场的王公近臣无不大惊失色。这个不知深浅的洋鬼子,狂妄至极,竟敢对皇帝说这种大不敬的话。弘历按捺不住一腔怒火,近前一步,厉声斥道:
“荒唐!莫非你夷帮小国就是这样无君无父,只信奉一虚无渺茫之天主吗?竟敢以西洋之天主无视我天朝君父。若按我大清律历,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要全部砍了。”
麦德乐一看皇帝和皇子都发起怒来,有些心慌了,但只是缓和了一下口气道:
“我不敢惹尊贵的陛下和王子生气。可是苏努曾经是陛下的王爷,他的家族接受了天主的洗礼,足以说明天主的爱会泽及每一个人的,苏努不惧陛下的王法,献身于天主,是天主最虔诚的儿子。天主教徒将以他为楷模,敬仰他。他的儿子也是天主的最优秀的孩子,天主一定会保佑他们的。”
雍正一听,不唯不怒,反而哈哈一笑道:
“麦德尔,你口口声声称天主,天主到底在哪儿,你看见过吗?你们天主教尊奉天主。而天朝的回民地方也有一个敬天的阿訇,他们也尊奉一个教主。其实都是一回事。不过你们那儿有一个成为人的神,还有什么永恒的苦、永恒的乐,这是神话,再荒唐不过了。佛像是用来念佛、敬佛的,可佛像明明是人自己塑的或画的。你们的天主画像难道不是自己画的吗?和天主教一样,佛也有化身、也有转世、也很荒唐。你们有十字架,满州的萨满教在祭祠中也竖一根杆,这和你们的十字架一样荒唐。其实,什么和尚、喇嘛、道士、阿訇,还有你们的传教士,很少有人真正理解所尊奉的教义。西洋人大谈天主,说天主无时不在,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朕就明白地告诉你,苏努一家,朕就是不杀。杀了他们,你们会说,天主接他们去了天堂。朕让他们终生监禁,就在刑部大牢内,看你们的天主能不能救走他们。”
雍正说到得意时,目光扫视着阶下的每一个人,忽然看见张延玉一个劲地努嘴使眼色他才突然醒悟,自己那一番话足以惊世骇俗。等于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他自己笃信佛教,自诩于佛学参悟颇深,还不止一次向臣工谈禅论道。今天竟突然当众说出这种叛佛背道的话。实在不适合九五之尊的身份。雍正顿觉说走了口,立刻闭嘴不言,乾清宫陷入一片难堪的寂静。
弘历也听出皇阿玛失了口,见他突然闭口不言,赶紧上前,躬身道:
“西洋之教与我儒家思想相距甚远。有些西洋教士还攻讦理学。规定天朝教徒不准祭天、尊孔、祭祖,圣祖爷反感之极,才颁布了禁教令。”
雍正恢复了常态,接过弘历的话头斥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