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先生如果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来,我一定竭力为先生办理。当年南闱事件,我已经欠下先生一份人情了,今后一定加倍补上。”
邬思道轻轻拭去眼角泪水,强作笑脸说:
“都到了不惑之年,还作儿女情长。唉,实话告诉四爷,我自幼父母双亡,是外公把我养大的,每次提及我的身世,都有说不出的悲伤,让四爷见笑了。”
“七情六欲乃人之常情,男儿有泪不轻弹,皆因未到伤心时,我也为邬先生的遭遇伤感。刚才听了先生一曲令人荡气回肠的《高山流水》,知道先生是心性极高之人,一般人想和先生交朋友只怕先生看不上眼,不知邬先生渴求的知音是什么条件的,我胤禛能否成为先生的知音?”
“四爷抬举邬某了,我一个乡野草民怎值得四爷当作知音呢?我既然被四爷收留了,就应该尽自己之所学为四爷驱使,报答四爷知遇之恩,也对得起顾先生的悉心栽培之情。”
邬思道故意提及顾八代,胤禛果然正容说道:
“当初我从戴兄弟那里得知先生得到顾八代真传,就有一种不得到先生决不罢休的欲望。不瞒你说,顾八代还是我的启蒙老师呢。”
邬思道连连点头:“听顾先生提及过此事,四爷邀我出山就有爱屋及乌之意罢?邬某这只乌鸦比不上垂钓渭水之滨的姜子牙那只老乌鸦,只怕四爷会失望的。如果有一天四爷讨厌邬某了,就把我放飞回我的福建浦田少林寺,重新当一只诵经的乌鸦。”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邬思道知道胤禛来决不是闲聊的,于是转换话题说: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邬某身残心智却没有残。邬某与四爷相处时间不长,但四爷的鸿鹄志向我却是知道的,四爷等候多年的机遇来了,四爷想做什么,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尽管直说。”
“邬先生快言快语,我就直言相告吧。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我也是爱新觉罗氏之后,皇上嫡世子,黄带子阿哥,论才能智谋也不比其他阿哥逊色,当然希望能承袭大统将我大清江山社稷发扬光大千秋流传。不想当皇帝的阿哥不是好阿哥,我早就对胤礽不服气,他何德何能占有太子之位,如今被废是上天之意,也是他德才所限,咎由自取。”
胤禛说到这里,觉得自己有点太直露,也有点幸灾乐祸了。于是问道:
“依先生之见,我的想法是否合乎天意?”
“四爷说得对,太子在位三十多年的而不能稳固其位,足以说明他无德无才,违逆天志圣心民意。四爷多年一直不得志,也许还应了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肌肤,恐其后所不能为。而如今四爷诸事顺心顺意,不正暗合上天之意旨吗?古人有‘天与之弗取反受其咎’的说法,四爷一定要接受上天所赐,抓住机遇,把太子之位夺到手中,不然,四爷将来必遭天怒。”
“按照先生的说法,即使我不去谋取将来也会降落在我头上,何必那么心急呢?”
邬思道连连摇头:“四爷有所不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四爷不去谋取,上天如何知道四爷的心性才智能力呢?愚公移山,愚公的行动感动了上天是因为他做了,上天才让他的事业成功。正如现在,四爷有了这个机会也是因为四爷锲而不舍地做了,上天才给四爷提供这次良机。上天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你干多少,他给成功的机会就多少。四爷万万不可坐等其成,否则,也是违逆天意。”
其实,胤禛刚才那句话是故意讲给邬思道听的,他才不是那种坐等其成之人呢。
胤禛思索片刻,问道:“先生分析一下众阿哥的实力,我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就目前而言,四爷成功的可能仍然十分渺茫,就像天上的彩虹,水中的月亮,海市蜃楼一般,可以看到而不可以拿到。”
胤禛有点不服气,“先生认为我拿不到的原因何在?竞争的对手是谁?”
“四爷竞争的对手说多也多,说不多也不多,事情随时随地都在变化,怎好直接说是哪一人呢?就现在看来,四爷对手仍是被废的太子胤礽。”
刚才那些话胤禛还有点信服,这句话胤禛一点也不相信。邬思道解释说:“从皇上诏告天下的旨意中可以看出圣心的一些心迹,如果皇上真的没有重新启用胤礽的意思,必然彻底打垮他,让他永远退出政治舞台。但皇上是如何做的呢?仅是将太子的名位废去,令其在府上闭门思过,潜心攻读,历练心志,皇上做出这裁决是在南京所为,也没有举行重大典仪上告天地太庙。我估计皇上只是给胤礽一个警示,将来会重新起用他,恢复他的太子之位。何况,胤礽所犯的两大过错,一个是贪财,一个是贪色,皇上也没有在诏书上明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骄淫不羁,暴戾不仁,有失太子之德。而这两大错与社稷根本并无直接关碍,倘若是谋逆夺位那就另当别论了。皇上不会为了一个普通的女人父子反目成仇的。”
胤禛一听邬思道这么分析,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近日来轻松的心又沉重起来。
邬思道看出胤禛表情的变化,又宽慰说:
“事在人为,四爷也不必忧虑,皇上已经将太子给废了,这就等于给四爷提供一个走向太子的梯子,只要四爷用心去做,不让皇上恢复太子之位不就行了。”
胤禛连连摇头,“皇上是何等精明之人,他怎会听从别人的劝告与怂恿,做不好适得其反。”
“四爷不能改变皇上意志,就不能在胤礽身上打主意吗?”
胤禛眼睛一亮,仿佛看到高高的皇帝宝位正向自己走来,继而又神色暗淡地说:
“胤礽又不是我竞争皇位的唯一对手,我在他身上做了手脚,万一被皇上察觉,那才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不是给其他阿哥制造捷足先登的机会吗?”
“四阿哥明白渔人之利的道理,自己为何不做渔人呢?”
胤禛经他这么提醒,似乎明白了许多,“请邬先生指点迷津,如何才能坐收渔人之利呢?”
邬思道慎重地思考片刻,说道:“古今成就大事业者都具备心黑、手辣、无情这三点。因此,才有无毒不丈夫之说。李世民不在玄武门政变中杀兄,历史上就没有贞观之治;宋太祖不向柴孤儿寡母逼宫,就没有赵家大宋江山。立大志成大业不能存有妇人之仁,四阿哥要想一举夺取太子之位,也必须效法李世民、赵匡胤。因为四阿哥竞争的对手都是和四爷你具有同样心胸的皇子,论聪明才智也只是稍逊一筹,对待这样的对手唯一的方法就是制造纷争,各个击破,正如皇上平定三藩之乱那样。但四爷面对的是手足兄弟,四爷有没有这个胆识是至关重要的。当断不断,必有后患,一招不慎,全盘皆输。”
胤禛为人虽然心冷刻薄,兄弟之间虽有磕磕绊绊,但真让他动起手来以兵刃相见,胤禛还真下不了这个狠心。毕竟是手足之情,兄弟之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皇权就那么重要吗?
邬思道见胤禛面露迟疑之色,知道自己这样直接怂恿恐怕引起胤禛反感,传扬出去势必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于是又委婉地掩饰说:
“我这样劝四爷是从皇权霸业上的角度分析利害关系,成就千秋帝业之人不都是从成千上万人的尸体上踏上须弥宝座,每一块玉玺上都沾满鲜血,每一座宫殿里都附满冤魂。倘若从人伦的角度看待问题,应该讲究仁、义、礼、智、信,三纲五常,重孝悌、守情义,父子和睦,兄弟相敬,夫妻相宜。关键是看重什么,如果四哥轻霸重人伦只当我这番话没说。”
胤禛仍在沉思,他看了看邬思道,翕动一下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邬思道看出胤禛内心十分矛盾,也明白胤禛已倾向自己的劝说,他又自言自语道:
“对于伦理标准的确定不能拘泥于陈规陋习,要因时因地因人而变。立国之时讲究‘武’字,治国之时则讲究一个‘和’字,对于当今圣上却要求‘和’,而对于没有登上帝位的阿哥则要求‘武’,这才叫顺天理,该用‘和’时以‘武’待之则是暴政,会引起天下之乱,该用‘武’时而以‘和’待之,必成为他人刀板上的鱼肉。四阿哥是饱读经书明悉事理之人,我这些话都是多余的。”
胤禳终于被邬思道说动,轻声问道:
“邬先生能否讲得更明白一些,要想成就大业登上太子之位,应该怎样做?”
“如果四阿哥下定了决心,邬某人愿为四阿哥奉上雕虫小技,只要四爷按我的计策去做,我保证当今圣上宾天之际,登上大宝之位的是四爷。我在南少林闲居时曾通览历代帝王之术,认真总结过他们的得失成败,就是当今圣上的用人之道及宫廷内幕,顾先生也曾指点给我,要我借古鉴今,读史而明心,将来有补于世,不想今日却用到了,这也许是上天故意将我致残给四阿爷当牛马的。如果不成为废人,也许我不会读那些书。”
不等邬思道说下去,胤禛急忙问道:
“邬先生蜇居南少林时都读些什么书,能否相告?”
“那些书都是一般读书之人不屑一顾的,认为是旁门邪书,登不了大雅之堂,而我也是在百无聊赖之际拿来消磨时光的,谁想到一读便着了迷。如三坟五典,太公六韬、黄石三略、《秦书》、《玉女心经》、《四言独步》、《人伦龟鉴》、《推背图》、《烧饼歌》、《灯下问鬼》等,几乎是见到什么读什么。正因为我读的书太乱太杂,已超出儒家经典的范围限制,我的思想也不限于儒家所要求的伦理纲常,私下认为更博大精深,浸透到社会人生的方方面面。”
邬思道自嘲地叹息一声:“这也是我的命运所迫吧,身残不能通科举入仕,但总要为自己找一条求生的门路活下去,对于其他生存之道,儒家经书却不管用。这也许因为孔孟这些人都没有经过商、种过地、干过其他百工活计的缘故吧。”
胤禛不无揶揄的口气说:“按邬先生这么说,自古至今被奉为一统天下的儒家之道却不如其他旁门左道之术了?”
邬思道淡淡地笑笑,“下药讲求对症,读书也是如此,你读什么书要根据你的谋生方向而定,求医不能不读《黄帝内经》、《金匮要略》、《伤寒论》、《神农本草经》、《千金方》、《本草纲目》。求学当然要读十三经,但怎么个读法却不一而定。在我看来,儒家许多经典既不可使人明智,也不能治世,只是愚人与愚世,就拿为君为臣之道,倘若你按经书上所说的去做,你一定当不了贤臣也不能成为明君,甚至根本做不到君的位置。古今历代帝王,特别是开国之君以及在史册上占有显著地位的君主,有几个是饱读经书之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如果参加科考,只怕连秀才也中不上,汉高祖和明太祖不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吗?不照样成为开国之君。这些人且不说,张良、韩信、诸葛亮、刘基这样的谋士又有几个是用儒家经书指挥打仗运筹帷幄?那些治世的能臣也不是纯粹用的儒学之道,他们不过是借儒学之名愚弄百姓哄骗君主罢了。儒家经典只可以用来科考用来愚人,作为登上仕途的敲门砖还行,一旦进入仕途,为官都必须把它礽在一边抛于脑后,不然,只能坑害你自己,这就是人们说的书呆子。读书不仅要人乎其内,更要出乎其外,做不到这一点什么事都将一事无成。古今许多悲剧人物都是因为读书太死,为书所累,被书所害,希望四阿哥明白我的一片苦心,理解我的狂妄之言。”
胤禛细细品味一下邬思道的这些话,虽然有些狂放不羁,但确实有些道理,此人也许有些歪门邪才,不然,顾八代为何也十分器重他呢?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自古有奇才之妈原来是那株成仙的人参,她死后就被埋在那株被挖走的人参上。后来,我曾随费大人到永陵一趟,见奶奶的坟上长出一株人参。”
“这些事你从哪里听到的?”康熙问道。
“是奶奶告诉费大人的,长大后费大人又告诉我。”
康熙觉得有些对不住凌柱一家,就对胤禛说:
“回京之后,你正式与喜子举行大婚,像第一次大婚那样隆重,朕给你主持婚礼,册封喜子为福晋。”
喜子急忙施礼称谢,这时,那边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康熙听说是喜子所生的小皇孙,十分高兴,让她抱来看看。康熙接过喜子抱过来的婴儿一看,这孩子长得浓眉大眼,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哭起来声音洪亮。康熙称赞道:
“这孩子长得好福相,长大之后必成大器,一定能建立一番轰轰烈烈的业绩,我爱新觉罗氏代代出英豪。尔等务必悉心调教,早早请名师授书,不可辜负了这孩子的天赋与资质,将来这孩子如果不成大器,就有愧上天之赐。”
康熙用长胡须亲亲孩子小脸,又问道:
“是否已经给我这皇孙起过名字?”
胤禛立即答道:“儿臣只是随便给孩子起个名字叫弘历。请皇阿玛赐名!”
康熙听后点头说道:“弘历,既合于我爱新觉罗氏的辈份,又有鸿图大历之意,好,就用这个名字吧。”
“谢皇阿玛!”
一路平安回到京城,胤禛为了讨好皇上,果然择定吉日与喜子举行大婚,并邀请皇上主婚。康熙如约前往雍郡王府主胤禛不无揶揄的口气说:“按邬先生这么说,自古至今被奉为一统天下的儒家之道却不如其他旁门左道之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