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元年(1736年)乾隆准备效法皇父雍正密立皇储时,身边有皇子三人——大阿哥永璜,十四岁,庶出;二阿哥永琏,七岁,皇后富察氏所出嫡子;三阿哥永璋,两岁,也是庶出。乾隆以二阿哥聪明贵重、气宇不凡,且其名是皇父雍正在世日亲自定的,“永琏”二字已隐寓承接宗器之意,遂密定元后嫡子二阿哥永琏为皇太子。谁承想永琏九岁夭折,乾隆立嫡梦初次破灭,又急切盼望皇后富察氏再诞贵子,皇后不负期望,乾隆十年(1745年)佛诞日生下了七阿哥永琮,乾隆又打算密立永琮为皇太子。未及亲书密旨,正式履行秘密立储的程序,七阿哥又两岁痘殇。这件不幸的事竞发生在乾隆十二年的除夕之夜,因此,对乾隆震动极大,经过反复思考,决定向王公重臣剖白自己的心迹,为此特降旨先说自己心里原想让皇七子永琮承接神器,下面则是深切反省自己一再立嫡失败的教训,且听乾隆的自白:
复念朕即位以来,敬天勤民,心殷继述,未敢稍有得罪天地祖宗,而嫡嗣再殇,推求其故,得非本朝自世祖章皇帝(顺治)以至朕躬,皆未有以元后正嫡,绍承大统者,岂心有所不愿,亦遭遇使然耳。似此竟成家法,乃胰立意私庆,必欲以嫡子承统,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获之福,此乃朕过耶!
基于自身痛苦的经历,“必欲以嫡子承统”,而竟因此而得罪天地祖宗,使元后嫡子连遭夭亡,是己之必欲行之事,而竟违天意不能行,这对乾隆心理的打击该是多么沉重呵!三个月后,皇后富察氏病逝于东巡齐鲁的路途上,乾隆彻底断了以元后正嫡承继皇位的“非分”之想。
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乾隆在立嫡这件大事上,几乎重复走了他的祖父康熙的故辙,只不过康熙在立嫡的过程中所受的磨难更多、心理上所受的打击更为沉重而已。
康熙的生母佟妃,并不受年轻的顺治皇帝宠爱,当然顺治也不喜欢皇后。第一个皇后是蒙古人,被废掉,续娶的皇后还是蒙古人,仍然不惬于心,皇帝热恋的是皇贵妃董鄂氏。古语有云:“母爱则子抱。”顺治不爱佟妃,年幼的康熙也遭到皇父的冷落,刚一出生就抱出宫外,交由乳母抚养,以致康熙到了晚年还不胜悲凉地回忆说:“世祖章皇帝(顺治)因朕幼年时未经出痘,令保姆护视于紫禁城外,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此朕六十年来抱歉之处。”康熙既庶出,其母又不为皇帝眷爱,因此,当顺治病危时,并未打算选择他为皇位继承人。幸亏康熙有一个慈祥而卓有见识的好祖母——孝庄皇太后,她坚持要顺治指定康熙为太子。据说在这关键时刻,西洋传教士、被顺治尊为“玛法”(满语,受人尊敬的老者)的汤若望表态支持皇太后,遂一言而定天下万世之大计。康熙从自己痛苦的经验中,认识到立嫡,且早立嫡的必要,在三藩之乱方兴,天下汹汹之际,下诏册立刚一岁多一点的皇二子、嫡长子胤礽为皇太子。此时康熙年方弱冠,春秋正富;而胤礽不过是襁褓中不谙人事的婴孩!日后胤礽暴戾淫虐,康熙虽心有不满,但勉强包容三十余年,直到发觉胤礽有谋害自己的举动,才狠下心废黜太子。宣谕胤礽罪状之时,康熙悲愤交加,痛哭仆地。太子废后,康熙终日不得安寝,时时涕泣不已,身心受到了极大摧残,以致精神恍惚,心悸盗汗,手颤头摇,疾病缠身。及太子再立再废,康熙又经历了一番更痛苦的折磨,身体竞虚弱到了“非人扶掖,步履难行”的地步。
从表面上看,康熙、乾隆这祖孙俩对立嫡的痴迷确实有悖常理;他们的立嫡之心何其急迫,当不能如愿时,情绪又何其凄惨沮丧!但透过这些现象,便不难发现,康熙和乾隆同是庶出,生母都不见爱于皇父,在继位的途路上也都有一番周折。由于这压抑在胸中的共同的隐痛,使他们认定,只有立嫡,且早立嫡,才不会使幼年的噩梦重复出现,而这对后世子孙,对社稷国家都至关重要。人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们实现自己的愿望,只有当他们心血为之枯竭,或意识到上天不允许他们一意孤行时,才悲愤地无可奈何地放弃自己的初衷。
纯孝之子
下面再来谈谈乾隆对自己生母的亲情,以及他那异乎寻常的报恩之心。
从名分上讲,雍正的嫡福晋、皇后乌拉那拉氏是乾隆的嫡母,但皇子时代的乾隆似乎和她没有建立起亲密的母子之情,现在能够见到的乾隆写给她的惟一的一首诗题为《恭祝皇母圣寿》:
蓬莱晓日照金扉,糺缦云成五色辉。
觞捧六宫趋彩仗,嵩呼四海仰慈闱。
琼筵恭进仙人膳,文锦欢呈玉女衣。
叼沐恩勤逢令节,年年拜舞庆春晖。
诗中虽有“春晖”、“恩勤”之类字样,但缺乏感人的真情,完全是应景文章。至于皇贵妃年氏、齐妃李氏这两位对乾隆来说也是母亲辈分的妇人,在他的诗文中则从未提到过。年氏去世较早且不论,李氏之被乾隆冷落,似乎与李氏所出的皇三子弘时与乾隆不睦有关。倒是五弟弘昼之母,后来被尊为裕贵太妃的耿氏,乾隆对她有相当深厚的感情。耿氏生下皇五子弘昼之后,也和钮祜禄氏一样称“格格”,也和钮祜禄氏一样,直到雍正即位,才摘掉“格格”帽子。据说,在雍邸生活那段时间,钮祜禄氏母子与耿氏母子是同住在一座院落的。在乾隆的异母兄弟中,五弟弘昼与乾隆同一年诞生,而且都生在雍王府东院“如意室”西里间,日后兄弟二人的感情也比较融洽。由于以上原因,乾隆比较敬重耿氏。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七月和亲王弘昼去世时,子孙弱小,耿氏已八十有二,乾隆在《临和亲王府第酹酒永言志痛》一诗中特别说道:“弱质儿孙怜汝偝,高年妃母养予申。”后半句是安慰五弟之灵:“你的年高老母,我当代为申养。”
相形之下,乾隆对其生母钮祜禄的感情则极为深厚,在生母面前,乾隆皇帝真称得上纯孝之子。
天子富有四海,乾隆以天下养皇太后的事迹,《实录》中多有述及。诸如刚即皇帝位,即尊钮祜禄氏为崇庆皇太后,此后凡遇大庆典,必加上徽号;每有巡幸也多奉皇太后同行,太后一生随乾隆南巡三次、东巡三次、幸五台山三次。此外,谒东、西陵和秋猕木兰更每年必至;特别是太后六十、七十、八十圣寿,乾隆进九九寿礼,凡亲制诗文书画、如意佛像、金玉古玩,以至西洋奇珍,无不具备……所有这些大事,《实录》都作了比较详细的记载。关于乾隆与生母的关系,《实录》还记录了乾隆制止母后干预外事的事件。
雍正皇帝从突然病剧到去世,不过一两天的时间。关于他暴卒的原因,当时便有不少传闻,不免通过太监、宫女流入宫中,传到太后耳中。刚继承大统的乾隆得知后,立即给太监、宫女等下了一道严厉的谕旨,内称:
凡国家政事,关系重大,不许风闻妄行传说,皇太后闻之心烦……凡有外言,不过太监等得之市井传闻,多有舛误。设或妄传至皇太后前,向朕说知此事,如合皇考之心,朕自然遵行,若少有违,关系甚巨,重劳皇太后圣心,于事无益。尔等严行传谕,嗣后凡外间闲话,无故向内廷传说者,即为背法之人,终难逃朕之觉察。或查出,或犯出,定行正法!陈福、张保系派出侍奉皇太后之人,乃其专责,并令知之。
谕旨尽管如此严切,但日后仍有宫监向太后传递外间消息。有一次太后与乾隆偶尔言及顺天府东有座将颓圮的庙宇,应当设法修葺一下。乾隆当面虽唯唯称是,心里却很警觉,以太后深居宫中,是不可能了解外面哪里有废寺的。遂召谕随侍太后的宫监,告诫他们再遇到类似情形,当委婉奏止。有的太监偷偷把悟真庵的尼姑送进太后所居宫中,还违制导引太后之弟入苍震门谢恩,这些都受到乾隆的饬责。乾隆之所以如此,主要是鉴于历史上外戚干政的教训,但他也是出于对母亲的爱护,不愿意她受到某些太监的蛊惑。显然,《实录》之所以记载这类事件,目的在于昭示后世子孙恪守家法,因此,很难从中发现乾隆母子之间的真实状况。
总的看来,清代官修史书,以及稗官野史之类,都很少有研究乾隆与皇太后之间关系的材料,倒是乾隆所写的诗中,大量细致地倾诉了自己对生母的真情实感。如果说乾隆在《实录》等官书中是个正襟危坐的圣主偶像,那么,在御制诗中,他才稍稍敞开了自己的心扉,使后人得以窥见他那深邃而幽秘的内心世界。乾隆一生倾心所爱的女人只有三个:结发妻子孝贤皇后、生母崇庆皇太后和最小的闺女十公主。当然,这虽说都是对异性的爱,但内涵又有区别。乾隆写给亡后孝贤的诗有上百首,是他所写的数以万计的诗篇中最见真情的佳作,就数量而言,写孝贤的诗却比写生母的诗差得远。乾隆写生母的诗有二百余首,这是包括乾隆最敬爱的皇祖康熙在内的所有人都无法与之比拟的。其中自然有不少应景之作,但乾隆在诗中,也仅仅在诗中,才尽情地抒发了心底里对生母的真情。乾隆的精神世界十分丰富,他的感情非常细腻;就其个性而言,他又是个能爱能恨、敢爱敢恨的人。他的爱是深沉的,慷慨的,但又是十分吝啬的,凡不爱的人,他绝不表示一丝一毫的温柔之情。“诗言志”,即使对乾隆皇帝也完全适用。用乾隆的御制诗来探索乾隆与皇太后之间的真正感情,不仅是可能的,而且也是完全可靠的。
钮祜禄氏被尊为崇庆皇太后时已四十四岁了,膝下只有乾隆一子,而她老人家又是十分喜欢热闹的人,乾隆怕她有孤独寂寞之感,居大内深宫时,则奉太后住在慈宁宫,而因常驻御园,因此特将与圆明园咫尺之隔、皇祖最喜欢的畅春园作为太后的郊园。每年新正前,先接太后回宫过年,灯节前返回圆明园,住在乾隆为皇子时所居的长春仙馆。及年事已毕,大约在正月末,太后回驻畅春园。此后,春天御园中芍药、山桃开放,夏天福海中荷花红白相映,龙舟竞渡,秋天香山枫叶似火,冬天北海银装素裹,照例举行的“冰嬉”,乾隆都要奉迎太后出来观赏,这些情景在乾隆诗中屡屡述及。即使母子不在一起的时候,乾隆仍念念不忘想法孝敬高年老母。
夏初喜雨,御园菜畦中新韭一片嫩绿,乾隆想到的是母亲喜食韭菜,于是亲手剪下滴着露珠的“香芽”敬献皇太后;秋日园中桃、藕成熟,乾隆又将时鲜果品盛在玉盘里恭进太后。在记《藕》的小诗中,他还借物巧喻说:“愿以心虚承色笑,还将丝缕拟恩慈。”冬天南苑行猎,乾隆仍惦记着母亲,想让她老人家尝尝新鲜的野味,《南苑获野禽恭进皇太后》一诗说:“山禽味洗洁,飞骑进慈宁。”外省臣工觅到新异之物,乾隆先呈母亲玩赏,《闽中鲜佛手贡到,恭进皇太后》一诗说:“封题更进瑶池上,佛手堪供佛手擎。”乾隆以太后是居“瑶池”的“西王母”,所以说“佛手堪供佛手擎”。这样的小事都很能表现乾隆对生母发自内心的一片孝心,不像是出于“以孝治天下”的政治目的而挤出来的虚伪之作。
乾隆日理万机,但稍有闲暇,总要去畅春园去看望母亲,以此诣畅春园问安诗在御制诗集中比比皆是。《诣畅春园即事书怀》一诗开首两联是:
还宫有事忽逾旬,返跸询安诣畅春。
虽是言传恒悉豫,究之色养不养不如亲。
《论语》记述有一次子夏问如何尽孝,孔子回答:“色难。”意思是奉养亲长时,最难的是发自内心的愉悦颜色。乾隆诗句说的是,自己十余天没去畅春园问安了,虽说宫监、侍卫们已转述太后安好,但终究不能代替自己亲自去太后跟前“色养”。太后年逾八旬之后,乾隆问安更频,他胸中总有一种不忍说出的预感。太后去世前两年乾隆所写的《诣畅春园请皇太后安》一诗中记述了这种心境:
行时庆节始而终,驾返前园恒御宫。
半月光阴消已速,千春奉养愿无穷。
十年前率弗介意,近岁来何频切衷。
惧不忍言仍是惧,吾夫子语佩诸躬。
当然,乾隆的频频往问太后安,以及屡见于诗章的问安诗,自然有垂范臣民、教育子孙的内在涵义,乾隆在诗中也不讳言去畅春园问安是“敬承孝治尊家法”,不过,人们还是可以从诗句的字里行间体会出乾隆那发自肺腑、无法矫饰的纯孝。
乾隆与皇太后共同生活的最后日子,大概最能体现出情深意笃的母子亲情了。太后直至耄龄,仍体强身健,不用人扶掖。乾隆则处处小心,对母亲可谓体贴入微。往年太后从圆明园启銮赴避暑山庄时,第一站驻汤山行宫,次日驻怀柔县,以后便按程而行。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秋狝,皇帝特别关照,自怀柔县以下,凡有昔日皇祖康熙旧建行宫之处,都要停下来让圣母憩息,沿途还要准备轻软肩舆御行,使圣母旅途中更舒适。乾隆还命制作一柄玉鸠头方竹杖恭进太后,为此还写诗说:
鸠杖由来养老传,其相方行更宜然。
温如在手资双步,移以随身助大年。
四面削成不逾矩,一枝卓立却殊圆。
扶携代我供晨夕,万六春秋食履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