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几十里环山公路。又是几十里风风火火。若在平时,竹林中那一角红红的屋檐,会成为你初恋中雅芝的一丝微笑,成为初为人父时女儿的第一声娇喊,温馨的回忆,春天的白帆。若在平时,你会想雅芝在忙什么,女儿在玩什么,然后你恶作剧地按响车铃,叮叮当当,女儿就会穿花蝴蝶般飞来,雅芝倚在门边半嗔半喜地喊:小倩!小倩!小倩是女儿的名字,跟她人一样美的名字。若在平时,你再累再苦,风尘仆仆的脸也会盛开阳光灿烂的笑容,给小倩,给雅芝。可今天,你一脸苦涩,慢慢地推着车,机械地迈着步,石板路响得很单调,很沉闷。你怎么了?
你觉得自己一定能评上,你把所有的条条框框都细细地测了又测,你觉得框自己正合适,好像是为我定做好的一套衣服一双皮鞋一具棺材呢,当时你不无幽默地想。你春风满面地和校长打招呼,潇潇洒洒地和同事开玩笑。直到例会上,校长以考评组长的身份作报告,你还在认认真真地听着。我们这次考评是很民主的。上周星期一开始自我述职,星期三各组评定,考评小组又广泛地征求各方面的意见,星期五到星期天,又开了七、八次会。我们知道大家背后的议论很多,我们也理解,因为这次考评毕竟关系到大家的切身利益;但是众口难调,考评的结果肯定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领导理解群众的难处,群众也应理解领导的难处。领导难当哪,我在这里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哪个想当这个校长就是他二妈养的,从上周一开始,我是没睡过一次安稳觉,梳一次头发就脱一大把。你看着校长谢了顶的光光的头皮,你觉得校长讲得合情合理,甚至你心中还有点可怜他。可是,你听完校长宣布完考评结果,你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会不会弄错了?然后你觉得不可思议,你没评上。
我竟会没评上,你差点摔倒,不知为什么你觉得今天这段石板路很长很长,你很累你连推车的力气都没有。
你很羡慕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你永远不能像他们那么潇洒。男人爱漂亮,女人爱潇洒,他们是不是也有了他们心中的雅芝。好像他们来食堂不是为吃饭,而是为谈笑。你们还年轻,二十多岁,六十岁退休,还有三十多年,到时候自然会有的,“锅炉”把校长的话模仿得惟妙惟肖,他们喷了一桌子饭,你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它关系到你们的切身利益呀!评上才能晋级,才能加钱,钱哪,吃饭要钱,穿衣要钱,请客送礼做人情也要钱,装潇洒也要钱,钱不是你的媒介,你是钱的媒介,钱通过你的手流过去——保险费、捐款、国库券、毛泽东纪念像章、孩子养育费、应酬费——凡此种种,买回你的体面你的潇洒你的尊严,你发现那些年轻人是在骗人,骗别人,也骗自家。他们的心没有他们的笑那样轻松那样潇洒,他们的钱更少,他们更需要钱。是不是已经无法挽救,是不是一切都无法改变,你很感谢那个唱得竭尽全力的“烧鸡”,歌声给了你灵感。校长说,原则上就这么决定了。校长说,还在向上面争取争取。所谓原则就是不原则,它是活动的跷跷板,努点力,它就会翘起,它就会松动,原则上不是专职的校级领导都不能评吗?可是,不是所有的校级领导都榜上有名吗?
你的眼睛在路旁月季花上留恋一下,眯缝着像读一篇精美的小说,实际上你没有看清小说中的任何一个字。若是平时,你可以风中读它雨中读它梦中读它,你从来没有厌烦过。可是今天你像一个弃文从商的老板,再也没有兴趣读它。大概是你的脚步太沉重,路旁觅食的鸡们怯怯地看着你。它们不理解你为什么没有亲切地唤它们的名字:白白、黑黑、咕咕——你不敢去看这些鸡,你一个月的薪水还赶不上这些鸡屁股。
你到校长那里去活动。你发现那些潇潇洒洒的小伙子也在那里活动。你是老着脸皮去的,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老先生的古训让你觉得走那一步很艰难。校长似乎是很高兴地见到你。啊,好久不见你来走动了。是不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现在像您这样静心做学问的人太少了,太少了。我们学校如果多有几个像您这样的人就好,我们国家如果有几千万这样的您就振兴了。不过,老陈呀,要注意身体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近来好像瘦了点是不是?你想提考评的事,但你插不进嘴。老陈哪?你也太谦虚了,谁让你在述职中那么谦虚呢?大家都想评你,看到你那么谦虚,又都不好再弄了。再说指标有限,有好多好同志都没评上,对这些同志的成绩我们不是不承认。老陈哪,你可能不会在乎这几个钱,钱是小事,鸡毛蒜皮的小事,人活着不光是为了钱哪。
你活动不了校长,是的,你根本连提也没提就走了。星期五又是例会,又是校长作报告。我来讲几件事,我讲的都是得罪人的。上次考评结果一公布,我家的门槛都让人踏烂,有厉声激问的,有“曲线救国”的,有哭哭啼啼的。同志们哪,我都替有些人害羞。他们在讲台上是怎么教学生的。教学生见到荣誉就争吗?教学生一切向钱看吗?有些人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纠缠不休。有些人牢骚满腹怪话连篇,有个人甚至说不干了,不干了,你走呀,有本事去美国、去香港呀。当然,我们也有大批不计名利的人在,譬如语文组的老陈……
你想发火,你想骂娘,你想打架,但是你没有对手,你心事重重地走着,你知道一进家门,隐藏在心头的岩浆就会喷发,喷向雅芝,喷向小倩。你害怕这种喷发,你走得很慢,很沉重。
“妈妈,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快了,小倩,你摸摸妈妈的心,跳得多欢。”
“妈妈,我在心也在跳。”
“那是心在说话,说爸爸就回来了。”
“妈妈,你猜爸爸会送什么礼物给我。”
“爸爸不是说了?是最好最好的,最美最美的。”
礼物?我的天,全忘了。你记起来了,今天是小倩生日,你答应送最好最好最美最美的礼物给她,可是你刚刚还想冲她发火,冲她出气,你害怕回想起小倩那双剪断秋水的眼睛。强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弱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中国人偏有许多向女孩子吹眉毛瞪眼睛动手脚的“强者”。你怎会是这种人呢?你给小倩讲海的女儿讲唐诗讲宋词,给她编织五光十色的故事,你怎么忍心亲手毁掉那棵幼芽那朵娇花,那双稚嫩的翅膀啊!
你要去买最好的礼物。你要做个好父亲好丈夫。爱比什么东西都宝贵,那一些真是鸡毛蒜皮。你不在乎那些钱,不在乎你离开学校时不寻常的气氛——评上的没评上的全都乌鸡眼似的看你,评上的觉得你的谦虚损了他们的人格,没评上的觉得你的谦虚害了他们——我不在乎!你离去的身影很年轻。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