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很小,正如其名:方寸。
书屋的隔壁是清吧,清吧的隔壁是花店,花店的隔壁是水果店,水果店的隔壁是饭店。书屋、清吧、花店、水果店、饭店,各占一间门面,一字摆开,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狭阔穷达之分。不过,这是原来的格局。饭店发起来了、慢慢做大了,一步步把水果店、花店、清吧并了过来,变成了自己的包一、包二、包三;只有书屋还在坚持着,不知什么时候也变成饭店的包四呢。
现在还不到用餐的时候,所以,能够不费周折、轻而易举地路过饭店,进入书屋。就这样,上午九、十点钟的阳光把我送进了方寸书屋;在这里,我将消磨掉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就像我的妻子准备到购物广场去消磨一个上午、我们几个朋友准备到麻将桌上去消磨一个上午那样。人的一生,不就是在不停地做着时光的加减法吗?
书屋里顾客寥寥,看来我这种打发时光的方式并不时尚,甚至OUT了。一对年轻的恋人正在结账。女的说:“想不到,想不到在这里寻到了它……”男的说:“看你激动的!网上多的是。”女的说:“网上是网上,这不一样,不一样。”男的说:“当然,当然,我早说过有缘千里来相会,有情人终成眷属么。”女的说:“嘿,你想得美!”……他们离去了,融入屋外的阳光,愿他们好运。
一个父亲正在催他的孩子:“选好了没有?随便选一本得了。”孩子说:“还没呢,爸爸。”父亲说:“快点,快点,爸爸还有事。”孩子说:“还有事,还有事,你老是有事!”父亲说:“唉!你选吧,选吧。”……他们也离去了,也融入屋外的阳光。嗯,也愿他们好运。
现在,书屋的顾客除了我,就是另外一个男人了。这个男人,乍看起来和我有几分相似,一样的一副黑框眼镜,一样的一身便装,一样的胡子拉碴、头发凌乱,就是那瘦小的身子也仿佛是减去了肚子上厚厚的脂肪的我;但是,他多么年轻、多么健康啊!他的年轻、他的健康,让我熟悉而又陌生、喜爱而又妒忌、高兴而又愤愤不平、似曾相识而又无可奈何。
他和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转到书屋的左边,开始取书、翻书。我呢,在书屋的右边,也是取书、翻书,随心所欲,漫无目的。两个莫逆的男人相安无事,默默无语、互不关心。
打点书屋的,是两个年轻的女子。一个呢,一身雪白,在整理着书架,从你身边闪过的时候,会飘过一绺若有若无的幽香;一个呢,一身湖蓝,在上着电脑,听着音乐,那音乐,淡淡的,如山间睛岚过滤过的流泉和鸟鸣。她们偶尔也会互相招呼着什么,声音清脆而又阳光,不疾不徐,不温不火,恰到好处。这书屋正是一个打发时光的好所在。
但是,书屋毕竟不是阅览室。正当我准备撕开封在一本书上的薄膜纸时,“湖蓝”发话了:“嗳,请不要拆包装啊。”我没有作声,把这本封得严严实实却又朦朦胧胧、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书放回书架;她们开的不是阅览室,喜欢你多买书,并不喜欢你免费看书、读书、赏书。这,我理解。
“滋——”对面,我的年轻、健康的同好边撕薄膜,边摇摇头,仿佛自言自语,“不行,不拆包装还真的不行!”
“湖蓝”瞪着他,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怎么不行哪?”
“前天,我买了一件T恤,对,就是身上这件,你猜我试了几次,嘿嘿,不多。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三次而已。”
“哼!”“湖蓝”没有让我的同好逗笑,反而生气了,抢白道,“昨天一个先生买了几千块钱书,人家没拆一个封,没看到你,像买小菜一样。”
“这你就不懂哪。那个人一定开了发票,是不是?我敢肯定,他用公家的钱,买书装门面。我可以和你打赌,他的书现在还没有开封,说不定永远都不会开封。我们——我们可是要读的。”
“人家——”
“拆了就拆了罢,”“雪白”示意“湖蓝”不要争了,说,“能不拆还是莫拆吧。”
我们继续翻书、看书,有时也忍不住拆开封着薄膜的书。“湖蓝”显然是在斗气,把音乐声调高了,奔突的旋律霎时间撞击着小小的书屋。说实在话,这对我们影响并不大。我的同好一只手拿着书,一只手和着音乐的节拍、敲着书架,有滋有味似的。不久,“雪白”过去,把音乐声调下来。小小的书屋又恢复先前的清爽。
在书屋的最里端,我们互相点点头,换了位置——我逆时钟,向左;他顺时针,向右——我发现他的手头已经挑了好几本书,看来颇有收获。不断有人进出,有的买了一本什么书匆匆去了,有的转一圈什么也没买匆匆去了,有的问“湖蓝”或者“雪白”那个什么书到货了吗然后匆匆去了,有的在书屋的立式空调旁吹一会凉、不好意思似的扫视一遍书屋然后匆匆去了。甚至有一个挑着菜篮的中年妇人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问:“买丝瓜吗?”唯有我们两个,顽固地呆在书屋,如同两个互相较劲的人,谁也不肯先行离去。许是站得太久了,我的同好一屁股坐到地上,把书放在支起的膝盖上,一副童真的样子;随着书页的卷开声,不时有感叹声、有偷笑声、有咂咀声、有吸鼻声、有捶地板声,旁若无人,惹得“湖蓝”像看怪物一般看他。
时光流逝。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湖蓝”站起来,喊:“我说你们,该到时间了。”“雪白”拉门而出,从一个送外卖的手里接过两份盒饭,又推门而进。随着玻璃门的推拉、开合,门外闹腾的人声、喧哗的车声再也隔不断、阻不住,直往书屋里钻。
不能再犹豫啦,我挑了一本《昨日的世界》,就往前台去。这本书也用薄膜封着,我甚至没有揭开这层薄膜。之所以选它,一方面是因为印在封底的作者的话:“对于我们这一代人而言,不存在任何的逃避,不可能像我们的先辈那样置身事外……没有一片可以逃遁的土地,没有一种用钱可以买到的安宁。”这个欧洲人的回忆,离我们如此的遥远,我好奇。除了这些话,没有一大堆权威名流的隆重推介,让我感到亲切。另一方面,在这个书屋消磨了一个上午,空手而去,我脸皮薄,会让自己总觉得欠了什么债、做了什么坏事似的。
我的同好也已到前台了,他挑了一摞子书,得有七八本吧。见我来了,微微一笑,说:“您先。”
结账的“湖蓝”显然还记恨着他,抢过我的书,帮我打价。我随口问了一句:“《百年孤独》,还有吗?”——书屋的左手边,外国文学书架的下部,原有一本海南版的《百年孤独》,在那里孤独有三四个月了;今天,却不见了。因而,忍不住问了一句,并无想买的意思。
“湖蓝”点了几下鼠标,说:“架上还有一本、就一本了。”
“我帮您找找。”“雪白”说。
“不用找了。”我的同好从他挑的那一摞子书中拿出了那本《百年孤独》,说,“既然先生喜欢,就归您哪。”
“怎么好掠人之美!”
“别!我也只是喜欢这个书名罢了。您看,包装都没拆呢。”
见他这般说,我留心看了一下他挑的书:有几本官场小说,《国画》之类;有几本畅销书,《把信送给加西亚》之类;还有就是《曾国藩为官之道》、《流血的仕途》、《厚黑学》等等。心中不免有一丝莫名的失望,对他递过来的《百年孤独》也就不再推脱了。
“湖蓝”把两本书打了价,问我:“开发票吗?”
我正准备点头,猛然想起我的同好先前对“湖蓝”说的话,马上摇了摇头,说:“开什么票?找老婆报销!”说这话的时候,我不敢正眼看我的同好,怕他看透自己心中那难以见光的隐曲。
从书屋出来,我选择了来时的反方向,避开火爆的饭店,往回走。我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当一本新书在手的时候总是迫不及待地要翻一翻,过后就搁之高阁,不知何时再想起。正应了那句通俗歌词:“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在路上,我翻起那本《昨日的世界》,有一搭没一搭,漫无目的的溜着。正溜到“一个人想在短短的几个星期之内就把在三四十年里培养起来的对世界的信念彻底粉碎,很难”,听到背后的喊声:
“等一等,先生!”
——哦,原来是他,我在书屋里偶遇的同好。
“您真的不记得我啦?”他问。
我颇为疑惑地看了看他,摇了摇头。
他突然站住了,摆出一个立正的姿势,说:“各位考官、大家下午好,我是——想起来了吗,考官?”
“啊!”就像一只手打开了沉沉的记忆之门,哐噹一声,什么都想起来了!我用手指着他,说:“你是——33号!对,33号!”
两个星期之前,也是个星期六,我有幸当了一回面试考官。经过面试,少数幸运儿将像我们这些考官一样进入公务员行列。用老百姓的话来讲,就是“当官”啦、“端铁饭碗”啦。
“33号考生,你好!请坐!欢迎你参加今天的面试。面试时间15分钟,题目就放在你面前的桌子上,一共3道。希望你把握时间,仔细思考,认真作答。”主考官照例把这些话重复了一遍,然后换一种语气,说,“请问,准备好了吗?”
“报告考官,没有准备好。”
没想到了33号会是这样一个回答。说实在话,我们这些考官已经被前面几乎同一模式的32次复印、翻版,弄得很疲惫、很厌倦、很烦躁,甚至很神经了;听到这个突如其来、别开生面的回答,大家愣了一下,然后都笑了。那笑声绝对是喷薄而出、浑然天成,不带丝毫压抑、丝毫雕饰。后来,整个面试完结,我们这些考官还在说:“哎呀,多亏了那个活宝。”
“嗬嗬,那你哈哈——好好准备吧。”主考官抑制不住笑意说,“计时员咳咳——开始计——嗤嗤——计时。”
33号双手拿起桌上的题目,眼睛死死盯着那上面,木无表情,一言不发。我们心里叫了一声天,莫非这个33号也要像一些笔试成绩差得太多、没有什么希望的考生一样拖过15分钟?计时员在主考官的示意下,打破常规提醒他:“33号考生,你还有5分钟,请抓紧作答。”
“5分钟?够了。”33号放下试题,开始作答。
“其实你答得还不错,可惜你没有参加培训,不懂套路。”我对面前的同好,也就是33号说。
这话不完全是虚予应付之辞。前面32个考生,有的慷慨激昂,有的沉郁顿挫,有的引经据典,有的直截了当,有的洋洋洒洒,有的结结巴巴,但是显然都参加过培训,有套路、有逻辑、有条理、有结构,甚至角度、观点也像是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这给我们这些考官出了一个大难题,孰优孰劣真是不好判断;每一次打分,我都觉得自己的笔重得够呛。看着专用的评分平衡表,我不知道自己为何给了15号81分、26号83分。33号的回答就不同了,我多少有些印象。他说:“……我不下车!我怎么能下车呢?既然是村民拦车请求领导解决问题,既然是一个拖了十多年的问题,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家伙,第一次陪领导下乡,下车有用吗?只有领导下车,不能再躲啦……”——这是33号对第二道题的回答。他说:“这个问题,说真的,我还没有碰到过,一时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有一条,我是一个老实人,我认为公务员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诚信,我会老老实实对领导夫人说:‘大姐,您错了,我是来看朋友的,他就住在您的楼上,他病了,病得厉害。我们是死铁。死铁病了,我能不来吗?大姐,改天我再专程来看您和领导。’我相信,领导夫人通情达理,会把错收的礼物还给我,也不会生气的……”——这是33号对第三道题的回答。当33号离场等候分数的时候,我们再次哄堂大笑。主考官摇摇头头,说:“他自始至终都没准备好。”一个男考官跟一个女考官打趣:“夫人,你把错收的礼物还给他。”一个女考官跟一个男考官打趣:“领导,你还不下车?”其余的考官又都笑起来,包括我。
“可惜不合乎标准答案。”我的同好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那倒不是。没有标准答案。只是——只是一个参考。”
“参考?嘿嘿!参考就是标准,您不要骗我了。”我的同好咄咄逼人地说,“您知道吗?面试只要高两分,不,一分五,我就上线啦。”
“没关系,想开点,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我安慰他。现在社会上偏激的人多,我担心他也是。
“您不用安慰我!”33号——他现在状态就是那个面试中回答问题的33号了——说,“我是一个农家的孩子,父母从小就把知识改变命运的理念,不,是他们的命运把这颗种子种在我的心里。所以,我才会那样回答第一个问题。在知识、能力、人际关系之中,对一个人的工作来说,我认为知识最重要。我不相信一个无知的人能有多大能力,我以为一个无知而又能够把人际关系玩得团团转的人无异是一个灾难。但是,我知道出题者的本意,他们不希望录用一个书呆子!”
“莫激动,莫激动。”
“我不激动!”33号说,“您知道,当时我一言不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你真的适合这个工作吗?你真的准备好了要过这种生活吗?不!你不适合,你没有准备好……”
“你正在改变,正在准备,不是吗?”我说。我这话的意思是指他刚才挑的那些书,可话一出口才发现33号竟两手空空。“书呢?”我颇为奇怪地问。
“对不起,”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说,“我得走了。一点半的车。南方一所民办学校看了我的资料,让我过去。对不起……”
“一路走好!”我祝福他。
顶着正午的日光,33号渐行渐远,渐行渐远。我祝福他:“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