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调令:马小六由大石镇副镇长改任白马乡副乡长;一定程序:马小六任白马乡乡长。
马小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终于由副职到正职,迈过了一道关键性门槛,有人奋斗一辈子都迈不过这道槛,而我马小六才不过四十边步;忧的是:白马乡不好搞呀,前面几任乡长都马失前蹄,轻者被责令辞职,重者进了“那里”(马小六很是忌讳、惧惮“那里”,心里头用“那里”来替代了“那里”)。
上任伊始,调查研究。马小六托人弄来市志,从熟悉白马乡的历史沿革、风土人情入手。对白马乡的来历,他多少还是晓得一点,但哪有市志这么清楚?市志载:白马乡,古称白马庙,相传三国时蜀将赵云葬坐骑白马于此,南宋末年乡人建白马庙以祀,故得名;一说,当地多白、马两姓,南宋末年两姓共建白马庙,故名。新中国成立后,建乡人民政府,初名白马庙乡,旋改名白马乡;人民公社时期,初称红马公社(因,马姓革委会主任说:“这个‘白’字无论如何要改。”),再称红旗公社(因,白姓革委会主任说:“既然‘白’字改了,‘马’字无论如何也得改。”),终称联合公社(因,全县“红旗公社”有了三个,并且白、马两派已经联合)。改革开放后,恢复乡人民政府,名联合乡。撤区并乡时,有人提出“联合”之名实为文革产物,不如恢复“白马”之名,让港澳台同胞、海外侨胞认祖归宗时有一个熟悉的家乡名称,得到批准。——“嘿嘿,”马小六心道,“兜了一个圈子!”
这个圈子兜得马小六有点晕晕糊糊,不觉一头歪在市志上睡着了;一会儿,鼾声响起,口水淌到发黄的书页上,慢慢地浸开去。
“报告!”
报告声之后,又响起敲门声。
谁呀,让人休息一下都不行,还要人工作不?马小六心里骂了一句,正准备喊“进来”,发现了书页上的口水,忙翻过几页盖住了,顺手拿起笔,眼睛侧向书,手中的笔动着;然后,不紧不慢地叫了一声:“请进!”
“哎呀,马乡长正在学习呢!”进来的是派出所所长。
“我当是谁呢,”马小六放下笔,面对着所长,说,“你呀,用得着又是报告,又是敲门,推门进来不就是了。”
“不好意思,打搅您看书了。”
“没事,没事,我正要找你呢。”于是,马小六就问了一通:派出所有多少民警、案子多不多、乡里治安怎么样、常住人口、流动人口,等等;问完这些,又问:“哦,找我有事吧?”
“也没什么事,就是人口的事。”所长答道。他说,正在换发第二代身份证;在乡政府的高度重视下,这项工作进展顺利,来势很好;但是,离全面完成换发任务还有一定差距(马小六问:“差多少?”所长答:“大概还有60%没换发,绝对不超过70%”),时间很紧(马小六说:“怎么?”所长答:“要求年底基本完成。”)。恳请马乡长一如既往,大力支持。
“这是大事,不能含糊。我马上开会研究。”马小六表态说,然后又招呼所长严格依法、按政策办事,不该收的钱一分都不能多收,当然该收的钱也要收。所长说:“那是一定的、一定的,请乡长放心!”
谈完了正事,就谈些趣事。所长说,他前天碰到了一个怪东西,叫白非马的,硬要改名字;原来这个人母亲姓白、父亲姓马,父亲是招郎上门的,生了个儿子,白家的人担心马家的人让儿子姓回去,就取了这个名字。“问他要改个什么名字?”所长接着说道,“他说自己既不姓‘白’,也不姓‘马’,应该是复姓‘白马’,姓名还要改成两个,一叫‘白马非白’、一叫‘白马非马’。您看看,是不是吃多了?”
“道理嘛,倒还是有。”马小六拿不准,于是,含糊地说,“你看着办,只要是政策允许……”
马小六回了一趟家。家在市里,马小六并不常回,免得人家说自己读“走学”;这次是女人十个电话、百个电话不歇气,硬说有事,电话一句两句说不清,非要他回来一趟不可。所以,马小六一进门就问女人:“什么事?”
“哎哟,没有事就不能回来了?莫不是你在外头还有一腿呀?”马小六不搭腔,他知道这时搭腔无异于惹火烧身,女人数落了一通,说,“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吃饭的时候,马小六几次帮女人夹菜,女人不要,还说马小六假殷勤。马小六心想,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得说个趣事哄哄她,于是,就将所长说的那个白马非马、白马非白和盘端了出来。“不就是个破名字吧,用得着这么折腾?”讲完趣事,马小六还不忘添上一句,提个问题让女人想去。
“有理!太有理了!”女人听着听着就兴奋起来,“马小六,你也要改个名字呢。”
“我改什么名?”马小六问,“马小七呀、马小八呀,还是马小六六、马小七八九、马小九九九?”
“莫激动,莫激动,听我讲完。不是改你的名字,是改你们乡的名字。我今天去找大师了……”
“哼,不信马列信大师。”马小六不以为然地说,“赵乡长信大师,把乡政府院子中一蔸百年老树砍了;钱乡长信大师,把乡政府的大门朝向换了;孙乡长信大师,在乡政府门口安了两座大石狮子;李乡长信大师……还不都出事了?”
“这个大师有来头……”
女人说,为了见这个大师,她是从马小六走马上任那天开始预约,托了好多关系,日前才见着了。果然不同,一看就是道行高深。
“大师说,这个‘白马’是8画,‘乡’是3画,连起来就是‘不升’。你听我讲完罗。又说,‘8’读若‘败’,‘乡’与‘相’谐音,连起来就是‘败相’。莫插嘴!大师说,非要改个名字……”
马小六在女人说的时候,手里筷子就在桌子上画,几次想插嘴都被女人制止了,现在终于逮到机会了,说:“那么,‘大石镇’呢?‘大石’,也是8画哪。”
“大石镇,镇,知道不,镇住啦!”
“照你这么说,那‘白马市’,就是‘不是’,还会‘败事’?”
“不是我说的,是大师说的。”女人见马小六不信,很是生气,“大师讲了,‘白马市’又另当别论,他说那个‘白’的意思是百减一,九十九,说多了你也不懂。马小六,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怎么改?”
“大师说,要添一个字,改作‘白马庙乡’,”见马小六又想插嘴,女人做一个手势,不容他打断自己的话,“大师说,这个‘庙’字也是8画,二八十六,连起来就是‘一路升’;又说,‘不不升’,‘败败相’,负负得正,否定之否定就是肯定。你看,大师是不是道行高深?”
“哼!”
“不要哼,”女人正眼看定马小六,说,“人家帮你做了这么大的一件事,也不谢一声!话说在前头,就是改了名字你也不要乱来,在外头养小三……”
“扯谈!我马小六好歹是个党员干部,能够搞这个事。”
马小六到了辖区,继续调查研究。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不调查不知道,一调查就调出名堂来了。
这几年,接连实施通乡工程、通畅工程,白马乡交通条件大为改善,运输事业飞速发展。往北,经大石镇,可达省城;往南,经白马市可抵广东。南来北往的车辆让白马乡仿佛一夜之间睁开了眼睛、放开了手脚,应接不暇,异常繁忙。好处是人气旺了,票子多;坏处也有,任何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嘛。
这不,马小六在调研时就碰到了一件:几个外地客拿石头砸坏了一辆跑广客车的窗玻璃;车主一声喊,呼啦啦拢来了二十来人,把外地客暴打了一顿。起因并不复杂:几个外地客原是要在白马市下车的,被拉到了白马乡,无论如何要求送他们返回白马市,还要赔偿他们因未赶上一个招标会带来的十五万元损失;车主哪里肯——于是,事件就发生了。
“为什么不在白马市下呢,是不是困觉了,还是……”马小六问。
“我们哪里睡觉了,一直在等他叫我们下车,一直没叫。”
“为什么不叫。”马小六问车主。
“我清白叫了,一车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是叫了。”几个从广东回来的当地人说。
“我正在困觉,都把我吵醒了。”一个看起来很忠厚的中年人说,“我听到他喊:‘大马的,下车啦!’一连喊了四五声。”
“叫了,你们为什么不下?”
“我们到白马市,大马关我们什么事?”
“哎哟,我们这里管‘白马市’叫‘大马’、‘白马乡’叫‘小马’,这是谁都晓得的。”
“我们外地人,哪晓得?”
……好不容易把事情摆平了,陪同马小六调研的办公室主任说:“这样的事多得怪,因为混淆了白马市和白马乡闹出矛盾纠纷、甚至出人命的都有,如果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都要乡长您来处理,您还当这个乡长不?”
马小六瞪了办公室主任一眼,说:“你不要见怪不怪,这怎么就是鸡毛蒜皮啦?这是关系民生、关系稳定的大事!你帮我去搜罗,整几个典型的报我。”
这样的事还真是不少,办公室主任第二天就挑出七八个典型的,形成了书面材料报给了马小六。
典型一,一个外乡女子结识了当地一个小伙子,听说他是白马市人,就嫁了他,还怀上了孩子。结果过来一看,是一个比自己老家还穷的穷山沟,一气之下喝了农药,一死两命。(民政办提供)
典型二,一辆由省城经大石镇往白马市开的过路车,在刚进入白马乡地界之时发生了翻车。重伤的司机报警说,在白马市郊出了车祸。因为他看到路的上空、两根电线柱之间悬挂着一条横幅:“白马人民欢迎您!”(事后查明:原有一个“乡”字,经不住风吹雨打,掉了)指挥中心于是指令市急救中心紧急出动,可是,在市郊“白马人民欢迎您”的横幅下并没有发现什么,向外寻了几公里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最终,因救护不及时,导致两死一伤。(派出所提供)
典型三,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一个祖籍白马庙、定居海外多年的老先生捐出一笔巨款,让家乡建一所学校;结果,学校建在了白马市,没有建到白马乡。老先生知道后非常生气,修改了遗嘱,将巨额遗产全部捐给定居国的慈善组织,原遗嘱是捐给祖籍地的。(教育办提供)
典型四,少写一个字,合同不作数,五百万元打水漂……(企业办提供)
典型五,医患风波……(卫生院提供)
典型六,家族纠纷……(司法所提供)
……
在马小六翻看材料之时,办公室主任时而看他的脸,时而把眼睛转向他翻稿子的手,揣摸着他的喜怒,心里忐忑不安;见马小六终于看完了,一副沉思的样子,试探着说:“其实,我自己就亲身经历过这种事……”
“说说看。”
“我刚到办公室工作时,是李乡长。李乡长年轻气盛,嫌‘乡’字小气土气俗气,讲话、汇报、宣传一律省掉这个‘乡’字,比如,‘白马乡人民’就是‘白马人民’,‘白马乡耕地面积’就是‘白马耕地面积’、‘白马乡中学’就是‘白马中学’……给市里报信息,报头是‘白马快报’。后来,市长在一期‘白马快报’上作了一个批示:‘此人有野心。’可惜李乡长好好的前途就这样报销了……”
“是吧?”马小六抖了抖手中的材料,说,“这还是不是鸡毛蒜皮?”
“大事!天大的事!乡长真是站得高、看得远!”
“马屁你就少拍。有问题不可怕,关键是要解决问题。你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样解决这个问题?从根本上解决!要开动脑筋。”
正当办公室主任绞尽脑汁、冥思苦索、茶饭不思、衣带渐宽、为伊消得人憔悴也还没有找到根本解决办法的时候,传来消息:市长不日深入白马乡视察指导工作。这可是马小六任乡长以来,市长头一次来,可要接待好。马小六当即让办公室主任把手头的事放一放,专心做准备。
马小六亲自拟定了几条主打口号,有“建设和谐安康幸福的新白马”、“一切为了白马的发展,一切为了白马的稳定,一切为了白马的繁荣”、“白马明天更美好”、“快马加鞭,白马当先”,等等;
亲自设计了宣传栏,主题为“新白马、新起点”;
亲自修改汇报稿,凡是材料出现“乡”字的地方,一律用笔勾掉。
办公室主任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这样,恐怕……不妥。李乡……”
“有什么不妥?”马小六打断他的话,说:“你照做就是了,有我呢。”
果然,市长一看到那些标语、宣传栏,乌云就上了脸,遮住了晴天;在马小六念汇报稿的时候,更是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了,还在“我代表白马人民热烈欢迎尊敬的市长一行”下面重重地划上了什么。马小六好像没看见,照常汇报。
汇报会一结束,市长就喊走,连餐也不在乡里用了。好说歹说,才留了下来。用完餐,市长心情好了一点。马小六请市长休息一下再走,市长同意了。休息之前,市长留马小六单独谈谈。大家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你有野心呢,马小六。”市长劈头盖脸地说。
“市长英明,我马小六确有野心。”马小六回答说,见市长默不作声,接着说,“大野心没有,小野心有一个。”
“说说看”。
“就是想从根本上解决市、乡同名带来的问题。”马小六说,“这个问题很严重。”接着,他绘声绘色给市长报告了调研时碰到的事,以及派出所、教育办、企业办、卫生院等部门提供的情况。
“看起来是小事,实际上是关系保民生、保稳定、保增长的大事。”市长说。
“市长英明,站得高,看得远,一语道破了问题的实质。”马小六说,“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请市长过目。”
马小六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封上抬头写有“呈白马人民政府首长亲启”,落款为“庙门前村全体村民”。他撒了一个谎,说自己一直没有拆看,不知道这信是写给市长的还是他马小六的,其实信的内容他是知道的:几个村民反映在市里被执法人员打了,请市长在百忙之中过问一下,如果市里处理不好,他们就上省城,省里处理不好,他们就上北京……
“去北京?你做得对,这确实是写给我的信。”看完了信,市长沉吟了一下,说,“怎么解决?你说说看看。”
“我也没有考虑得很成熟……”
“我知道你有想法,莫谦虚,说错了不要紧。”
“市长大人大量,我就斗胆说了。”马小六说,“我认为,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市、乡两个名字非得改个名字不可。”
“改名?”市长说,“那可不是件轻易的事。改一个名字不要紧,白马市一百多万人,就是换个身份证,都要几千万。”边说边摇头。
“市里改名成本大,程序复杂。我琢磨改市名不如改乡名。据我了解,白马乡五万来人,已经换发第二代身份证的不到40%,就是两万来人,换身份证也就几十万元,不超过五十万。况且长痛不如短痛,不能因为一些眼前利益……”
市长摆了摆手,让马小六停下来,自己闭目想了一会儿;睁开眼,看着马小六,说:“你看改个什么名好呢?”
“这个?我也没有考虑得很成熟。我们总不能像老百姓那样,叫‘大马’‘小马’吧?我个人认为,”马小六装出一副深思的样子,然后说,“我个人认为,要尊重历史,注意人们的习惯。历史上,白马乡,人们习惯叫‘白马庙’。我看,不如改称‘白马庙乡’为好。”
“哎哟,马小六想当住持了!”市长开起了马小六的玩笑。
“白马的掌门人那永远是市长您呐。我马小六……”
“好了,好了。你去写个报告,要有事实、有观点,更要有理论高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考虑成熟,写个报告,依法接程序办。”
后来,名字改了。但是,老百姓仍是“大马”“小马”地叫。看来,要适应新的乡名——虽然只添了一个字,虽然这个名字也很有来历、很有历史的积淀——看来还要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