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指导员把我叫到办公室,非常客气地说:“小刘,快坐,快坐下!”我是个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蛋子,双脚并拢立正,两眼平视前方。可爱的指导员满面笑容走到我跟前,双手搭到我双肩上,硬是把我按到椅子上:“坐下坐下,随便点嘛。”接着他又沏了一杯茶,放到我面前。好香啊,一股芬芳的茉莉花味儿在房间里窜来窜去。指导员怎么对我这么好呢?我感动得像蚂蚁上了花椒树,手脚直发麻。
“连里决定派你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能担负这项任务的,都是连里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好同志,不知道你愿不愿去,现在只是征求你的意见。”
“我愿意!”指导员刚说完,我就大声表态。凡是班长以上的领导分配给你的工作,即使你十分不愿意,但你嘴上也得十二分的愉快答应。军令如山,到头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应当看起来好像早就巴不得想干那件事似的,这样不仅会给领导留下好印象,而且说不准什么时候哪一块云彩下雨,还能捞个嘉奖什么的。如果你不愿去而最终又不得不去,那就犟人吃犟亏,犟驴挨棍棍——磨子也拉了,鞭杆也挨了。
“是这样,咱们连负责看守山里的几条战备坑道,那里原来住着咱们一个老战士,现在该换换他了。那里是一个人执勤,远离领导,自己管理自己,纪律性差的同志,我们还不放心呢!”
我大声说:“感谢连首长对我的信任!”
指导员又说:“那里虽然苦点,但也有好处,时间充足,全由个人支配,你去了可以多看看书。噢,对了,你平时不是还喜欢写毛笔字么,在那里你还可以多写写字,说不定还能练成个书法家呢。怎么样?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我考虑好啦,指导员你就说什么时候出发吧!”我态度坚定地说。
指导员笑了:“好!那就明天让连里的毛驴车送送你。去的时候,在文书那里领上两支毛笔,三瓶墨汁,四捆报纸,到了那里好好练!”
“驴吉普”运行60里地,把我从贺兰山的查干朝龙沟口送到深山里,把老看守员接回来了。老看守员给我介绍说,阿拉乌拉——坑道所在的这座大山的蒙语意思是“奶头山”。他给我指了指相邻的两个突兀的山头,真像女人的两个乳房。
我的伙伴叫“巴特尔”,蒙语意思是“英雄”。这是个黄色的雄性狗,瓜子型脸,双目有神。别看它有个蒙语名字,其实是宁夏籍狗。
早上醒来,我跑出洞一看,旭日东升,天气晴朗。我伸展了几下胳膊。巴特尔也出来在洞口的小操场上跑步锻炼,看来它很自觉。这里的空气异常新鲜,吸之不尽,用之不竭。如果我也像刚调回去的老战士也在这里干两年,肯定有益健康;如果我长期待在这里,那就完全有可能打破我们村的长寿纪录——刘四爷高寿活了96岁。不过,刘四爷一辈子不刷牙,而我现在刷牙;刘四爷一辈子没吃过一片西药,而我吃过。不刷牙是不是他高寿的原因,很难说。城里那些从两岁就开始刷牙的人,刷来刷去反倒刷出那么多五颜六色的癌症来。美国有个老教授说,许多病都是由牙刷传染的。他还说预防的办法是每天换一个牙刷。这样的话,国防部发给我们的津贴费显然就太少了。
贺兰山是光秃秃的石山,没有树木,只有一种稀少的尺把高的小草。它夏天开花,五瓣,老兵叫它五角梅,我正在山坡上寻找这种小花,忽然,耳畔飘来缕缕歌声:
蓝天上那个白云飘——
牧羊哥哥哟回来了——
哟!这是谁在唱歌?唱得这么好!对了,一定是伊利盖图那户牧民家的姑娘唱的。老兵说,伊利盖图是蒙语“一棵树”的意思,那里住着一户牧民,是我们的邻居,隔两座山,有七八里地。方圆几十里地面就他们一户人家。这几天我一直没见他们。我迅速爬上山顶观望,找来找去不仅找不到人影,连歌声也没有了。我只好泄气地下来。可是一下来又听见她的歌声。
这是我几天来第一次听到的人的声音而且是姑娘的声音。后来知道她是在故意躲着我。
我太需要见到一个人了,不管什么人,男女老少都行。白天,满眼是灰色的石头;晚上呢,尽做花花绿绿的梦。早上,我坐在洞口看天上的白云咬仗,看累了又自个用石块玩“狼吃娃”。巴特尔坐在旁边当观众,尽管它目光炯炯,神采兴奋,表面上很聪明,实际上它对这个游戏屁也不懂。
忽然,我听到几声细碎的“咯咯咯”的笑声,一回头,远处站着一个蒙古族姑娘。我一脚把“狼”和“娃”们踩得四分五裂,朝她走过去,问:“刚才是你笑的?”
她侧着脸,头包红纱巾,手执牧羊鞭,脚穿短皮靴,不回答我的问话,却笑着说:“真有意思,你刚才干什么呢?”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才,嗨,瞎玩!”我注意到,她的身边跳跃着一只小黑狗。可以看出来,它是个雌性狗,很温顺善良,不过整个比巴特尔小了一个型号,也长了一对很漂亮的双眼皮。趁我和牧羊女说话之机,巴特尔和小黑用它们的小脸互相蹭来蹭去,非常亲热。一会儿,它们竟跑到山后去了。没准在我到来之前,巴特尔和小黑就恋爱了吧。
她在我的床上坐下,我坐在对面的弹药箱子上。我拿出我的压缩干粮、酸辣菜罐头,还有我烙的饼子,任她选用。她不吃,只是喝。她的个头不算矮,不胖不瘦,青春旺盛,两个红扑扑的脸蛋又细又嫩,一指头就能弹出水来,一对大眼睛秋水荡漾,几缕黑头发随风飘动。平心而论,她是个蛮漂亮的姑娘哩。
我问:“这几天是你在唱歌吧?”
“嗯。”她害羞地点了点头。
我说:“唱得真好!”
她说:“不好。”
我说:“实事求是,好就是好嘛。这些天我能听见你唱歌。为啥总见不到人呢?”
“你刚来,我害怕。”
我说:“有啥怕的,我头上又没长羊角!”
她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嘴里刚喝的水喷了我一脸。我说:“没事没事,全当下了几滴雨。”我在脸上抹了两把,又问:“你们家就住在伊利盖图吧?”
她点了一下头,又告诉我,那里原来有指头粗的一股小泉水,水边上活着一棵老榆树。一百多年前,他们就在泉水边上安了家,垒了羊圈,相传至今。
我想,我是九十年代的解放军战士,在牧羊姑娘面前应该大大方方,就说:“我们现在是邻居啦,你以后要常到我这儿来,我也常到你们那儿去,远亲不如近邻嘛。我来介绍一下,我叫刘天成,今年19岁,其实是18岁零6个月。你呢?你叫什么名?多大?”
她轻声说:“叫斯琴,17岁了。”
我有些惊异:“四琴?你老四?”
“咯咯咯,”她笑了,“是这个斯——”她用手指在我床上写了一下。
“噢,是斯大林的斯。斯琴,什么意思?”
“是玉石的意思。”
我点点头,心里说:“嗯,是一块漂亮美丽的玉石啊。”我再次提议:“你以后见了我就叫小刘,我见了你就叫小斯——小斯,好像不怎么好听,小斯,小琴,对对,就叫小琴,怎么样?”
她又点了下头:“行。”
这天上午洞外又飘来脆酥酥的歌声:
“蓝天上那个白云飘,
牧羊哥哥哟回来了……”
我到外面一看,小琴正站在山坡上,几百只羊满天星似的撒在野外。我向她摇手,她笑了。巴特尔早就迎接小黑去了,看来狗情世理它们还是懂的,用不着人教。
小琴经常到我的坑道里来,一来就说古道今,没完没了。巴特尔和小黑守护着羊群,万无一失。小琴高兴地吃着我的葵花子、饼子、水果糖。她吃得越多,我就越高兴。该说的话差不多已经都说过两三遍了,不能再重复了。我母亲从小教导我,说话不要啰嗦;我父亲教导我,说话不要拖泥带水;老师教导我,语言要简洁;我的祖母水平最高,说:“话说三遍比屎臭!”
我对小琴说:“我给你讲个新故事吧。”
小琴的大眼一忽闪:“好好,你讲吧,你讲多少我听多少!”
我说:“我们连长,不,是营长,不对,营长没参加,是我们团长,他前几年在中越边境上打仗,那时候他当侦察参谋。有一次,他单独外出,一不小心被越南特工一个班九个人给抓住了。他们收了他的枪,把他推在最前边往回走,他们一溜儿跟随在后边。我们团长自然一直想脱身,可总是找不到空当。走着走着,他突然从裤腰里拨出另一支藏得很秘密的小手枪,转身对住第一个敌人的脖子狠狠地开了一枪,子弹通过他脖子正中间,又穿过第二个敌人脖子的正中间,又穿过第三个敌人脖子正中间……一直穿过第八个敌人脖子正中间。没想到子弹穿过第九个敌人脖子的时候,那家伙咳嗽了一声,所以稍微偏了点——就他一个保住了命,但是他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我们团长很快就逃回来了。”
小琴笑得直不起腰,喘着气说:“净、净、净瞎吹!”
我说:“咋能是瞎吹呢,这可是真真的真事啊。那好,另外讲一个你信的,你听着!”
小琴说:“我听着呢!”
“你好好听着——”
我们连长经常和他老婆打架骂仗,有一段已经有三天风平浪静不吵不闹了,连长老婆觉得形势很好,应该继续保持,就满面笑容和和气气地对连长说:“亲爱的丈夫,你看咱们经常打打闹闹影响多不好,我建议以后咱们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学习,特别是要互相尊重,在即将动武的时候还要互相忍耐,你不要动不动就打人,我也不随便开口就骂人,好吗?”
连长毕竟是男子汉,非常通情达理地说:“好啊,你提的建议我完全同意。可是,你要是再敢骂我,我还揍你!”
连长老婆说:“我骂你你不疼,可你打我我疼啊,去你妈的混蛋,这太不公平啦!”
她刚说完,连长就“啪”地给了她一巴掌。
连长老婆是演员,不是省油的灯,再说,她从小就格外聪明,机智灵活,就在刚才挨打的同时,她迅速变换角度,咬住了连长的一个手指头……怎么样,这个故事质量不错吧?
小琴眼里蹦着泪花子说:“我要向连长告你。还有吗?”
“咦,你这个小姑娘怎么斗大的线团,缠起来就没个完啦!今天不讲啦,以后你来一次讲一个。”停了一会儿,我想,没有平地显不出高山,为了难一难诚实可爱的小琴妹妹,我说:“小琴,你总是听我讲故事,这不行,你也给咱们讲一个吧。我最喜欢听别人讲故事啦,要不,我肚子里哪能有那么多故事呢。”
小琴果然脸红了。她没有,她肯定没有故事的,山里的孩子多可怜哪。可是,过一会儿,小琴忽然说:“我只有一个故事,讲给你算了。”
啊,她还真有啊。我只好说:“好的,太好了,你讲吧!”
她红着脸说:“很早很早以前,鹿本来没有角,那一副漂亮的角是骆驼的。它们两家的关系本来非常非常好,是好朋友。有一天,鹿要去亲戚家参加一个婚礼,就对骆驼说,把你的角借给我用一用吧,骆驼说,行,你用吧。它就把角从头上卸下来给鹿戴上。在婚礼上,大伙都夸鹿戴上角真漂亮,夸得鹿心里美滋滋的。鹿回来后,不愿意给骆驼还角,一拖再拖。后来,骆驼去要了好多次,连鹿的面也见不上。骆驼一来,鹿就拼命地跑开了。后来骆驼头上就没有角,鹿头上才有角了。鹿就是从那时候起,才跑得越来越快了。完了。”
我及时表扬小琴:“哎呀,真好,真好啊!比我的故事来劲多了,我还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的故事呢。以后,我讲一个你讲一个轮流讲!”
小琴急忙说:“不行不行,我再没有了。”
我说:“哎,不要谦虚嘛。”
从这个故事里我至少得到两点启示:一、凡是值钱的、心爱的东西,不要轻易借给人,哪怕是好朋友;二、有些天才是逼出来的,鹿如果当初把角还给骆驼,那它现在就不会成为短跑名将了。
老说话太费唾沫,我说:“小琴,咱俩玩狼吃娃吧?”
“狼吃娃?啥狼吃娃?”小琴瞪着眼问。
我给她作了解释,又讲了要领,便开始实践。但是,不管她当狼还是当娃,都是输。力量悬殊太大,就没啥玩头了。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头发长了点,智慧少了点。
我说:“小琴,你累不累?累了就在我床上休息吧?”
她瓷在那里了:“啥休息?”
“噢,休息就是睡觉的意思。”我解释说。
“不不,我咋能在你的床上睡觉呢!”
小琴羞羞答答地对我发出邀请:“到我们家玩去吧,你不是说咱们是邻居吗!”我想,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就去。
我和小琴出了洞,打了声口哨,叫上巴特尔和小黑,赶上羊群,朝伊利盖图走去。这时候,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羊儿跑,我和小琴肩并肩,巴特尔和小黑把尾巴摇。
小琴说,如果走直线,能近点,但需要翻两座山;如果沿河走,要远点,但轻松。我决定选择后者。
路上,轻柔的山风徐徐而来,吹到脸上怪舒服的。山鸡在石崖上“呱呱”地乱叫着跳来跳去,青羊子在山坡上像箭一般地飞驰。
离她们家还一百多米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棵老态龙钟的老榆树。尽管它老不堪言,却使伊利盖图这地方名副其实。而我的阿拉乌拉触目惊心,连这样的老树也没有呢。榆树下面有两间石块垒起来的小屋,旁边是石头垒成的羊圈,呈不规则形,如果要计算它的面积,看来非大动一番脑筋不可。
到了小琴家,她给我倒了一碗奶油茶。我双手接住喝了一口,对那种奇异的味道很不习惯。屋子又矮又黑,我有一种进入原始人生活的山洞那样的感觉。小琴的额吉(母亲)说,小琴的阿布(父亲)从小琴早上出去后一直拉肚子,现在正睡觉呢。我这才看到唯一的大土炕上躺着个老大爷。
我问:“拉几次了?”
额吉说:“就这大半天,拉七八次了。”
我说:“我以前也拉过,一天拉了十多次呢。现在阿布才拉了七八次,不要紧,别害怕,暂时不要吃你们这种奶油之类的东西,然后吃点肠胃消炎药就会好的!”
小琴瞪大眼睛说:“我们这儿哪有药呀?”
是的,这儿山高皇帝远,没有卫生院,哪能有药呢?不过,我们坑道里有。临上任前,卫生员送给我半瓶黄连素,他说单独在外,这种药最重要。我对小琴说:“我那儿有治这种病的药,可是……”
小琴立即接上说:“我去拿!”
我说:“你去还不如我去!”说完又一想,我去还不如巴特尔去呢,今天正好在关键时刻考验它。
我朝正在门外和小黑谈情说爱的巴特尔打了个口哨,又叫道:“巴特尔,进来!”巴特尔很快进来了,立正站在我跟前。我说:“巴特尔,今天有件急事要你去办一下,咱们洞里我的床头上有个黄色的这么高的小药瓶——长句子这家伙未必听得懂——你是、见过的、跑步、给咱们、弄来!”
巴特尔听了先点了点头,然后又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不肯走。我明白了。它同意去完成任务,态度是好的,但它显然对具体任务还不完全明白。
我问小琴:“你们家有没有个小瓶子,叫巴特尔看一看?”
小琴遗憾地说:“没有。”
我想了想,掏出圆珠笔,在手心里画了个药瓶子,把手伸到巴特尔眼前:“你可看清楚了,就是这玩意儿!”巴特尔恍然大悟,点了下头,跨出门外,箭一般地朝阿拉乌拉奔去。
我走到炕前对阿布说:“你放心,等会儿吃了我的药就会好的。”
阿布有气无力地说:“今天多亏遇上你这好人呀!”
我说:“没啥没啥,咱们是邻居嘛。”
巴特尔回来了。我急忙从它嘴边取下药瓶倒出三片药给阿布吃了,然后叮咛小琴:“记住每日三次,每次三片,别忘了。”
小琴说:“忘不了。”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定定地望着我。看得出来,她对我是无比感激的。
我走过去在巴特尔头上拍了拍:“小巴,你真行啊,你真不愧是小巴特尔!”
小琴站在旁边一个劲地笑。
我越来越受不了阿拉乌拉的寂寞。小琴和她的羊群如果不来,那就更难受。那天下午,突然刮起了大风。贺兰山的邻居是腾格里大沙漠。有风必有沙。本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忽然间就狂风怒吼,黄沙滚滚,一时间天昏地暗,世界混沌,河川里的巨石飞快地向前滚动……我害怕极了。是不是地震?是不是山崩?后来我攻读唐诗,才知道这不足为奇,早就有人写过贺兰山“一川碎石大如斗”呢。风沙过后,洞口便积下几尺厚的沙子。早上起来,耳朵里、鼻子里都有沙粒。吃饭的时候,沙粒咯得牙齿嘣嘣直响。谦虚点说,我的肠子里至少也有几百克沙子了,真是的,早知道当兵看山洞,还不如让我爷爷来呢!
我到后山去了一趟,回来后发现巴特尔不见了。这小东西肯定是跑到伊利盖图找小黑去了,回来后非严厉处罚它不可!
一个多小时后,巴特尔回来了。它站在洞口怯怯地望了望我,打算顺门边溜进来。我猛然大吼一声:“站住!”巴特尔吓得一抖,乖乖地站住了。我问:“你擅离职守跑到哪里去了?”巴特尔望望我,不吱声。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那点小阴谋能骗得了我!”
我找来了两个装手榴弹的空木箱连在一起,搭在巴特尔背上,罚它在洞口的小操场上走20圈,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监视它。它走了两圈后,我发现它的前腿有点跛,就讽刺地说:“好啊,为了谈情说爱,把你疯成这样了,活该!”巴特尔走到第18圈的时候,前腿跛得更厉害了。它停住求饶地看着我,意思是不想再走了。我想不能姑息它的错误,大声说:“不行,继续来!”巴特尔无奈,终于把最后两圈走完了。
我取下木箱,巴特尔身上已经汗津津的了。它低着头,到一边歇息去了。我没有理它。狗也和人一样,你给它二两好颜色,它就想趁机开染坊!
肥胖的白云在天上滚动,活泼的羊群在地上奔跑——小琴赶着羊群过来了。她见我手提木箱,就问:“你提那个干什么呀?”
我用下巴指了指巴特尔说:“罚它了。”
“为什么罚它呀?”
“它随便离开岗位,不请假去找小黑!”
“什么时候?”
“上午十点钟前后吧。”
小琴说:“没有呀,整整一上午,没见巴特尔来呀。”
“也许是和小黑一起溜走了吧。”
小琴态度很认真:“小黑一直没有离开我呀。”
我一惊:“巴特尔没去?真的没去?”
“我哄你干什么呀!”
这么说,是我主观武断冤枉它了?那么它那一阵子干什么去了?
小琴说:“你干脆放开它,让它随便去,咱们悄悄地跟在后面,就知道它去干什么。”
是个好主意。我过去对巴特尔说:“去吧,出去玩玩去!”
巴特尔点了点头,感激地走了。
我和小琴远远地跟在后面。我们看到,它低着头边走边朝地上看着,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转过两条山沟,巴特尔卧在地上不走了。我和小琴走到它跟前,它才发现了我们,想站起来。我摆摆手:“尽管做自己的事。”原来它是在找一种草。它把那种草在嘴里嚼了嚼又吐在前腿的爪子上。我明白了。它一定是前爪受了伤,为自己敷草药呢。我蹲下来,拿起它的爪子细细地观察着,发现爪子上有个伤口,显然是扎过刺。刺可能被它用牙齿拔掉了,现在只留下了伤口。莫非它上午找草药去了?我急忙坐在地上,把巴特尔抱在怀里,真诚地给它道歉:“巴特尔呀巴特尔,我冤枉你了,我不该折磨你呀……”
巴特尔很感激,眼里涌出来两滴泪珠。
我在我们家是老大,名副其实的长房长孙,因此从我生下来起,我祖父祖母就爱我如掌上明珠,我不能忘了他们的恩情。想到这里,我决定给家里写一封综合信:
亲爱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弟弟、妹妹:
你们好!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太想念你们了!爷爷、奶奶和全家人的身体都好吗?我这里一切都很好。我们这里有电影院,有俱乐部,有图书馆。不想看电影的话可以看彩色电视,我们连的彩电尺二高,尺八宽,大得很!不想看彩电的话可以下象棋、下军棋、下围棋、打扑克、打台球——听说咱们乡上也有人打台球,是不是?我们吃得也很好,除早饭外每顿两菜一汤,天天有肉。我们这里还出一种宝……贺兰石砚,外国人来买,一个收他80多块钱呢。特别是那一天,我们的师长(比县长的官还大一级)还跟我握过手呢……千句捆成一句说,我这里一切都很好,请全家都放心!爷爷那种卖九分钱一个的锅刷子就不要再扎啦,你们没有退休费不要紧,将来的生活有我呢……
信写好后就暂时放在坑道里,等上级来人检查工作时就带回去发走。
我按规定将坑道里的柴油发电机发动了一次,洞内立刻灯火通明,像进了地下宫殿一样。巴特尔跟在我的身后摇头晃脑,好像它对这一切很明白,其实正如人们通常说的,它是狗看星星,只知道一片光亮。我逐项登记了干度、湿度、温度,检查了各种设施,来到坑道外面,正好小黑也刚赶到这里。巴特尔的伤口已经痊愈,它和小黑见面后非常亲热。
忽然,巴特尔丢下小黑,爬到一个高坡上,向沟口张望着,随后“汪汪,汪汪汪”地乱叫。我赶紧站起身,观察周围的动静。
一会儿,小黑也惊慌地站在巴特尔身边“汪汪汪”地叫着。
这时,沟口拐弯处走走停停地开进来一辆轻便摩托车。在很远的地方,有两个年轻人跳下车子,提着个小皮包,朝坑道口走来。他们快到我跟前的时候,巴特尔和小黑跑过来,一边一个,站在我的两旁,狗视眈眈,仰天大吠。
那两个人有点害怕,站住说:“解放军,你的狗——”
我对巴特尔和小黑说:“没关系,安静点!”
它们不叫了。
那个胖点的人嬉笑着说:“解放军同志,哈哈,您、您是在这里看山洞的?嘿嘿……”
我头脑里模模糊糊地受到某种启示,觉得这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有点蹊跷。我不理他们的茬,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哈哈,我们从巴音浩特来,想到石炭井去,迷路了。解放军同志,你能给我们找点水喝好吗?我们都快渴死了!”那个瘦条个说。
我看这两个人20郎当岁,精气神样样充足,血液旺盛,水分饱满,根本就不渴!小琴阿布说过,坏马走路一闪一跳,好人说话一说一笑,这两个后生肯定不是等闲之辈!开玩笑,竟敢在解放军面前耍花枪。我严正地说:“老实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嘿嘿,我们想跟您解放军交个朋友啊。我们知道,你们当兵的一个月就发那么6块钱,这年头那几个钱还不够点眼药!咱们一块儿做个生意怎么样?保证不让你吃亏!”
我故意问:“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嘿嘿,我们想买两支手枪和子弹,怎么样?给你这个数,行不行?”
“1000块?太少了!南方一支手枪卖两三万呢,少糊弄人!”
“那是传说。嘿嘿,咱哥们儿好说话,就给你算8000块,一支小枪8000块,怎么样?够你用半辈子了吧!”
我说:“这个数嘛还够朋友!不过实在对不起,我这儿没有那小玩意儿,有大炮,不知道你们要不要?”
那两个家伙一听,气得双眼瞪得圆溜溜的像四个鳖蛋。那个胖子气哼哼地说:“小子,你放明白点,咱们给你钱,是小狗坐轿子,抬举你了,你要是再不识好歹,可别怪咱们不客气!”那家伙说完,“噌”地拨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举在眼前,做了个“猴王献桃”的招式。
那个瘦点的也怪声怪调像唱流行歌似地说:“咱们两个收拾你一个,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盘!反正这深山野谷,过了周年你爹也不会知道!然后咱们进洞想拿几支就拿几支,你现在好好想一想吧,免得后悔!”他说完也亮出一把宰羊的尖刀子。
真是没戴过笼头的毛驴脖子硬,没受过指教的小子嘴巴硬。我笑着说:“咱待在这深山里怪孤单的,就缺两个朋友,你们如果客气点还好商量,可你们现在拿出了那玩意儿,路全叫你们给割断了。好啦,趁早回去吧!”我说完坐在洞口一块石头上,脚尖轻轻地点着。
那个胖子的眼睛贼光一闪,对那个瘦子说:“上!今天先熟了他的皮再说!”两个家伙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了。
我忽地一下站起来,用下巴对巴特尔和小黑一指:“上!”
两个狗早就跃跃欲试,现在一听命令,立刻朝那两个家伙扑去,眨眼的工夫,巴特尔和小黑分别咬住了对手的手腕。那两个家伙疼得“哇哇”直叫,连忙松手扔下刀子,大喊:“解放军饶命啊,饶命啊,放我们回去吧!”
我喊了一声:“撤!”
巴特尔和小黑丢开那两只血淋淋的手,退回来了。那两个小伙子转身就往回跑,跑了几丈远又站住了。那个胖子恶狠狠地喊道:“小子,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他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大玻璃管子,又一步一步逼过来:“你今天不给枪就和你没完,非放了你的血不可!”那个瘦子也叫道:“不给你点厉害,你不知道马王爷的三只眼!”
我怒火填膺,转身拿起一根钢钎,横在手里说:“你们身上不舒服就过来吧!”
那两个家伙趁机一人捡了一块石头握在手里,咬牙切齿地走过来。我下达命令:“上!”
巴特尔和小黑再次冲上去。那两个坏蛋晃了晃手中的石头,两个狗站住犹豫了两秒钟。那个胖子借机把玻璃管对准我射出一种透明的液体。说时迟那时快,巴特尔一看大事不好,像闪电一般向空中跃起,挡在我的前面——硫酸几乎全射在巴特尔身上了。几乎是同时,小黑配合巴特尔一口咬住了胖子的胳膊,并用前爪抓对手的面部。那个瘦子急忙用手中的石块去砸小黑,但只砸到它的尾巴上,无关紧要。那家伙一看形势不妙,转身就跑。胖子趁小黑换口的机会,也脱身就逃。巴特尔虽然负伤,仍和小黑又追上去,分别咬住对手的一个小腿。几分钟的时间,两个强盗满脸伤痕,衣衫破烂……两人没命地叫喊“解放军同志,饶命啊,我们跟你闹着玩的。”那两个家伙挣脱巴特尔和小黑逃跑了。
我及时把这一情况向上级汇报了。
其实我看守的几条坑道里根本就没有枪支弹药,只有一些粮食和生活设施,就是他们进去,也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带上巴特尔和小黑凯旋回到洞口,急忙检查巴特尔的伤情。啊,它的胸腹被硫酸烧得稀烂,惨不忍睹。脖子上,脸上也受了伤。我心里非常难过,对它们说:“今天多亏你们二位啊,要不然我负伤不说,叫那两个坏蛋得逞岂不大丢解放军的面子吗?巴特尔呀巴特尔,你真不愧是个巴特尔呀!”随后,我给巴特尔伤口抹了些消炎药。
小琴来了后,帮我熬了一锅稀饭,放上白糖,我亲自给巴特尔喂了三碗。可是小黑只吃了半碗——它好像肚子疼,呻吟不止。
天快黑时,我才发现小黑已经流产了。
巴特尔的伤口慢慢愈合了,小黑也恢复了正常。
那天,小琴忽然对我说:“你快来看,巴特尔的左眼……”我一看巴特尔的左眼凹陷,很不正常,我拿一块旧布蒙住它的右眼,叫它走动,它毫无方向地乱碰乱撞——它的左眼确实瞎了,是被硫酸烧坏了。
我十分痛惜地对小琴说:“我要给巴特尔和小黑请功……”
这次战斗是我当兵以来唯一的一次“正规战”。这件事发生后的半个月内,我神经兴奋,心情愉快,不觉得孤独,不觉得寂寞,也不觉得烦恼。
遥远的阿拉乌拉,我怀念你!
(原载《西北军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