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十集的内容写完,本书的写作计划已经完成。可心里还是意犹未尽,总觉得书中缺了点什么,还想说点什么。
有一天,与朋友聊天,谈到农村孩子的出路问题,然后延伸到读书和读书人的话题。对了,我还想在本书中说、还没有说的,就是农民和读书人。
我出身农民,属于根正苗红的那一类。同时,好歹也算个读书人,属于“农转非”的那一类,对农民、农村,对读书人、读书,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所谓“情结”,对三国时的农民和读书人也不例外。
现在就说说三国时的农民和读书人,作为本书的两个附集。
⒈暴动
从军事的角度讲,三国的肇始是公元208年的赤壁之战。军事之下的深层次原因,是政治问题。三国动乱,源于东汉王朝的没落。从政治的角度看,东汉王朝的没落,又源于东汉后期皇权的衰落,宦官与外戚的交替专权以及外戚、宦官之间的相互倾轧,由此导致吏治败坏,民生破产。
这是分析农民起义原因的经典说法。
大量的农民流离失所,除了揭竿而起,实在没有别的出路。可以说,三国是一帮饥寒交迫的农民闹起来的。
揭竿而起这个词,似乎专指农民起义。大概起源于秦末陈胜、吴广领导的农民起义。意思是赤手空拳的农民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奋起造反。东汉末期的农民造反,揭开了三国混战的序幕。所以,有的学者写三国史,即是以黄巾起义开篇。
我现在来看看,揭开三国序幕的黄巾起义。
东汉灵帝(刘宏,公元168—189年在位)时,冀州巨鹿郡(今河北省晋宁一带)人张角,传播一种叫太平道的神秘宗教。对于生病之人,张角和他的弟子们叫病人跪下,让病人忏悔,然后喝下符水,有的病人竟然也能痊愈。十数年间,太平道在大半个中国流行,张角拥有门徒几十万。
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将徒众分为三十六方,大方一万余众,小方也有六七千人。这个“方”,是个准军事组织,大致相当于军区的意思,每方设立渠帅(军区司令)。方的建立,标志张角的组织架构业已建立,传教活动向军事行动转变。
张角他们宣传一个政治口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苍天是指东汉王朝,黄天是指他们将要建立的新朝代。临近起事的时候,张角的门徒们在各级地方政府甚至中央政府办公大楼的墙上,都用石灰浆写上“甲子”两字。
张角原定于甲子年(公元184年)三月五日起事。可甲子年春节刚过,张角的其中一个门徒叫唐周的向政府告密,在京师洛阳联络宦官做内应的主要领导人马元义被捕、处以车裂极刑,牵连被杀者一千余人。
中央政府下令通缉张角兄弟。张角得知消息,急忙通知、联络各方,于二月匆忙举事。起义军没有统一的制服,就在头上裹一条黄巾,作为标志,时人称之为“黄巾贼”。
张角一声令下,各方风起云涌,起义军焚烧州郡,攻杀官吏。一时间,天下汹汹,举国震动。各级地方政府的糊涂长官们这才发觉,原来“大贤良师”传播的竟然是“邪教”,而且,“邪教”已转化为暴动。
黄巾暴动主要发生在冀州(今河北省中、南部)和豫州(今河南省大部和安徽省西北部)。豫州黄巾主要在颍川(今河南省中东部)和汝南(今河南省东南部)两郡。
三月初,大将军何进(何皇后的同父异母哥哥,灵帝的大舅子)在京师及周围八个关隘进行军事部署。同时派出左中郎将皇甫嵩、右中郎将朱俊共率四万大军进攻豫州黄巾军,分两路进击颍川。朱俊与黄巾军首领波才会战于阳翟(颍川郡治所,今河南省禹州市),失败。皇甫嵩进驻长社(今河南省长葛县),被波才部包围。
黄巾军将长社围得密不透风,皇甫嵩兵力单薄,军心惶恐。黄巾军依草结营,恰好刮大风,皇甫嵩心生一计,采用火攻,黄巾军溃败。骑都尉曹操及时率兵赶到,与皇甫嵩一起追击黄巾军,黄巾军退回阳翟。
五月,皇甫嵩、朱俊、曹操三支部队会合,进攻固守阳翟的黄巾军,黄巾军大败,死数万人。
黄巾刚起事时,张曼成击斩南阳郡(属荆州,今河南省南阳地区)太守赵谦。六月,政府新任命的南阳太守秦颉反击,斩张曼成。
此时皇甫嵩和朱俊基本上将颍川、汝南、陈国(今河南省淮阳县)三郡黄巾军肃清。朱俊转而进攻南阳黄巾,皇甫嵩则奉命北上对付张氏兄弟率领的冀州黄巾军。
朱俊进入南阳以后,与黄巾军在宛县(南阳郡治所,今河南省南阳市)展开拉锯战,呈胶着状态,直至八月初,将十余万黄巾肃清。
本年春,张角兄弟直接领导的冀州黄巾军与豫州黄巾军一同起事,当地政府措手不及,幽州刺史郭勋、广阳郡(今北京地区)太守刘卫被杀。
政府军与张角作战的是北中郎将卢植。卢植刚与张角接触,连战连胜,斩黄巾一万余人,张角退保广宗城(今河北省威县东),誓死固守。卢植将广宗团团围住,广宗陷落在即。此时,前来军中视察的皇帝特使、小黄门左丰索贿不成,回京后诬告卢植贻误军机,卢植被解押回京,东中郎将董卓接替卢植的指挥位置。
八月,皇甫嵩北上至东郡的仓亭(今山东省阳谷县东北)进攻黄巾军,生擒黄巾将领卜巳。董卓与张角交战失利,受到军法处置。
十月,张角已经病死。皇甫嵩突袭广宗,张梁阵亡,黄巾军崩溃,生降、被杀者三万余人,被逼溺死五万余人。
十一月,皇甫嵩进攻屯军下曲阳(今河北省晋州市西)的张宝,斩张宝,杀死、俘虏黄巾十余万人。
至此,冀州黄巾军的主力被镇压下去,全国展开大清洗。
其实,黄巾起义有狭义的概念和广义的概念。狭义的黄巾起义,即张角兄弟、波才、张曼成等领导的冀州、豫州公元184年春天的起义,只有半年多的时间,即被当局荡平。
广义的黄巾起义,或者更恰当地称之为黄巾农民运动,仍然在各地展开,大集团有二三万人,小的也有六七千人。这些民变集团的战士是否与张角他们一样头裹黄巾,史书没有明确的记录,一般称之为“贼”或黄巾余党。
公元185年,张牛角、褚飞燕也拉起一支队伍,攻击瘿陶(巨鹿郡治所,今河北省宁晋县西南),张牛角战死,部众奉褚燕为主,褚燕改姓张(褚燕绰号飞燕,所以张飞燕就是张燕,即褚燕)。张飞燕率众转战于黑山(太行山南端,在今河南省鹤壁地区)一带,被政府称为黑山贼,部众多达百万。
公元188年二月,郭大等在河东郡(属司隶州,今山西省南部)的白波谷起事,被称为“白波贼”。十月,青州(今山东省北部)和徐州(今江苏省北部和山东省南部)黄巾再起,劫掠郡县。
公元189年,白波黄巾军攻击河东郡政府。
公元190年,青州黄巾大败刺史焦和的军队。公元191年冬,青州黄巾攻击渤海郡(属冀州,今河北省沧州地区),试图与黑山黄巾会合。降虏校尉公孙瓒大破青州黄巾军。
公元192,黄巾首领于毒进攻东武阳(东郡治所),曹操采取声东击西战术,打败黄巾军。同年夏,青州黄巾军进攻兖州濮阳,斩兖州刺史刘岱,曹操接任兖州刺史。冬十二月,曹操追击黄巾军至济北国(今山东省长清县),黄巾军部众一百余万全体投降。曹操挑选精壮三十余万入伍,号称青州兵。
在张角稍后起事的,还有凉州(今甘肃省)北宫伯玉、边章、韩遂、马腾,闹腾的动静很大,差一点占领了长安;一直折腾到公元214年马超只身投奔刘备,公元215年韩遂被部将所杀。
公元190年以后,以关东联军讨伐董卓为标志,全国转入军阀混战,黄巾余音袅袅。
公元220年,世人听到了黄巾余音的绝响。这年正月,曹操逝世。消息传出,青州兵团的将领们率领各自的部属(经过近三十年的血火征战,这三十万人还存活多少?史书没有记载),放下武器,擂响战鼓,向东(他们的家乡青州)移动。
此时曹操刚死,曹丕尚未继位,任何事件都高度敏感。大家以为青州兵造反,要求制止,不听劝阻的,予以镇压。贾逵反对,中央政府立即发布一道命令,沿途各州郡必须保护他们的安全,供给他们饮食;他们抵达家乡后,当地政府必须给予妥善安置。
这支军纪很差,很能打仗,仅服从曹操的特殊军队终于偃旗息鼓。
曹操尸骨未寒,阴魂未散,地下有知,看见这些战友们离去,肯定会号啕大哭,然后放声大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们仍需努力,怎么回家种地、抱孙子去了?嗬嗬嗬……哈哈哈……”
⒉成本问题
中国历史上,每一个大帝国的末代,都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农民运动。令人扼腕的是,这些起义最后都归于失败。包括我们现在所说的黄巾起义在内,没有例外。
为什么?
关于这个“为什么”,古代、现代,官方、民间,历史学、文学,正式、非正式,给出了很多说法。
经典的说法是,农民起义之所以归于失败,是因为农民兄弟们没有远大的革命理想,没有坚定的革命信念,没有先进阶级的领导,掌权后又容易腐败堕落,同志间容易自相残杀。
当然,这些说法肯定是对的,而且绝对不可能是错的。
问题的另一方面是,像曹操、李世民、赵匡胤们,他们连革命的边都沾不上,更谈不上什么远大的革命理想、坚定的革命信念,况且还属于腐朽、反动、落后的阶级,为什么他们能在大混战中取得最后的胜利,建立自己的帝国?
似乎,仅仅用革命性、阶级领导这些概念,并不能解释问题的全部。我们可以而且应该把视角放宽一些。
现代管理学认为,从事一项活动,是需要花费成本的,而且活动主体必须具备一定的技能。现代管理学的这个基本理论,倒是可以从某个侧面直观地解释历代农民起义的失败。
同做任何事情一样,战争是要消耗成本的,而且是高成本的。打仗要有队伍,队伍里的兵将们不能空着肚皮去打仗,也不能赤手空拳去打仗,还要跑来跑去地转战东西南北。这就需要粮草、武器(包括作战的马匹)、运输,这些都是要付昂贵成本的。
起义的农民兄弟们付得起这些成本么?
首先,他们没有存粮。如果他们有粮食,就不会冒杀头、灭族的危险去干造反的活。险恶的战争环境和自身弱小的力量也不允许他们安顿下来种粮,等来年丰收填饱肚皮再去打仗。那么,粮食从何而来?抢。政府的、地主的、老百姓的粮食都抢。
抢到了粮食,顿顿饱餐,甚至挥霍浪费,随地丢弃践踏。抢不到粮食,就吃树皮草根,或者再到另一个地方去抢。抢劫的转移过程,在农民自己看来,叫做战略转移;在政府看来,叫做“流寇”——边流动,边抢劫。实在没有粮食可抢,维持不下去的时候,几千人甚至几万人的队伍往往一哄而散。
其次,他们没有武器。原来,他们维持粮食生产和再生产的工具是锄头。现在,社会简单再生产也不能维持,他们只好丢掉锄头,拿起维护生命的工具——武器。武器从何而来?那个时候,铁是稀有资源,武器又受政府管制,只好从官军手上抢来或自己打造。
民间制造的武器系统,肯定没有官营兵工企业生产的精良、精致。赤手空拳、未经训练的农民,要从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国防军手上夺取武器,肯定夺不到很多,而且代价惨重。
再次,他们还有沉重的家庭、家族负担。农民造反,几乎都是拖家带口,甚至整个家族加入队伍。原因有二:一是青壮年男子参军参战,妇孺在家中无法维持生计;二是留守的家属可能会被政府、政府军“三光”,不得不如此。
比如,公元192年,曹操征服青州黄巾,降者一百余万,其中适合从军作战的精壮男子三十万被编入曹操军队,说明参加民变的人数至少是作战人数的四倍。一个战士平均要养三个家属,粮食就更成问题,行军作战的效率肯定极其低下。更重要的是,拖家带口的战士最容易掉队、逃匿、溃散。与填饱了肚皮、来去如风的国防军比较,农民军的战力可想而知。
打个比方来说,维护一栋破房子需要很高的成本;拆除这栋破房子也需要很高的成本;拆除后建一栋新房子需要更高的成本。
我们的农民兄弟,看到他们家的房子实在是太破,实在是无法栖身,就动手拆,根本没想到成本的问题,也没想到,还有几个凶神恶煞般的钉子户,等着他们来拼命。
说到统治成本,倒让人想起两个可恶可怜的皇帝和他们短命的帝国:嬴政和秦帝国、杨广和隋帝国。
秦始皇、隋炀帝的罪证,除滥杀无辜、残害忠良以外,第三条就是好大喜功。秦始皇的好大喜功,主要是指修长城、驿道、宫殿。隋炀帝的好大喜功,主要是指修长城、运河、行宫。
当然,像嬴政、杨广这样修豪华办公场所、游乐设施,尤其是在这些民脂民膏筑成的豪华场所里,与二奶、三奶乃至千奶、万奶鬼混,肯定是不地道、不正义,应该受到谴责的。这不用多说。但说秦始皇、隋炀帝修长城、修驿道、修运河就是好大喜功,未免太简单了点,至少是太直观了点。
长城是防御工事,其目的是试图一劳永逸地解决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驿道就是那个时代的高速公路,运河可以大大地节省运输成本,这些都是很超前的理念,也符合如今还在提倡的跨越式发展模式,不能说不正确。
不管后世之人怎么厌恶、谴责秦始皇,不管他怎么残暴,他在当时和后世都是一流的政治家、军事家。隋炀帝也是呱呱叫、梆梆响的一流人才。本来,他们都可以做一个优秀的统治者。让他们成不了优秀统治者的原因,是他们没有经营的概念和理念。
政治家玩的是政治挂帅,人定胜天,不知道经济是政治的基础,反而说政治是经济的灵魂之类。政治家闹的是灵魂革命,不知道老百姓是为了肚皮闹革命。
历史上杰出的政治家往往是蹩脚的经营者,杰出的经营者往往也成不了政治家。
一个合格的经营者必须懂得成本概念。秦始皇和隋炀帝头脑里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即使头脑里有成本这一概念,对这个概念的理解也似是而非。至少他们不懂得这样一个道理:成本分为创业成本(也叫设立资金)和运营成本。
秦始皇他们只考虑到运营成本,而没有考虑到创业成本,想用一次性投入过大的创业成本(修筑驿道、运河、长城的费用),去节省可以分次投入的运营成本(运输费和战役开支),结果过度地透支了成本,耗尽了早先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国库空虚,财政失控。
那就再进一步地去榨取民脂民膏,进一步地征发租税徭役,加上官僚、地主、商人在其中的上下其手,导致大批自耕农的破产,整体破产的自耕农揭竿而起。
事实上,秦始皇和隋炀帝的“好大喜功”,是一种需要——客观需要。秦始皇、隋文帝(隋炀帝杨广的老爹)各自建立他们的大帝国之前,都是几百年的混战。语言文字乱了,流通货币乱了,度量衡乱了,民风习俗乱了……一切都乱了。
统一的大帝国建立之后,就必须对这些乱成一团的东西进行梳理、整顿、统一,还要建立四通八达的交通通讯系统,否则,新王朝不能生存,会退回到一锅烂粥中去。
做这些事,都是要花成本的,而且是高昂的成本。这种成本又分为政治成本(触犯既得利益者)和经济成本,导致人心思乱、财政枯竭、农民整体破产,结果是一个字——乱。
可以说,秦帝国和隋帝国这两个巨人,都是由于透支成本,失血休克而亡,秦始皇和隋炀帝的暴政和好大喜功,只是透支成本的具体做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