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的孙权坐在江东,还战战兢兢,哪里有一统中原的理想和野心。孙权听完鲁肃的宏伟规划之后,内心狂喜,嘴上却淡淡地对鲁肃说,我只能尽一方之力,辅翼汉室而已,您所说的帝王伟业,恐怕是我力不能及的。
现在不同了,不可一世的曹操竟然被俺老孙打回老家去了。即使没有什么雄心、野心,心中树立一个目标、怀里揣上一个理想,总是可以的吧?即使不好公然放眼全世界,悄悄地胸怀全中国,总是可以的吧?
曹操退回北方后,南郡的江陵还是被当世名将曹仁、徐晃占着。既然曹操不让孙权占据江夏,孙权当然也不会让曹操占据南郡,双方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同时占据南郡和江夏,才算完整意义上占据了荆州,占据了长江中上游;才算扼住了中国地缘政治的咽喉;才能进可攻,退可守。
周瑜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在刘备的帮助下,打得很艰苦,打得很惨烈,死了很多人,公元209年占领江陵,把曹操的势力逼出长江流域。名将之花周瑜,就在江陵之战中胸部受了重伤,于次年去世。
鲁肃接替周瑜以后,在刘备的坚决要求下,建议孙权把江陵给刘备驻军。这就是历史上刘备的“借荆州”。江陵就是今天的湖北省荆州市,当时是南郡的治所,在战国时期叫做郢,曾经作为楚国的首都。
翻开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就知道,湖北省的襄阳市(三国时的襄阳)、荆州、鄂州(三国时的武昌)两两之间直线相连,成一个直角三角形。这样一来,曹、孙、刘就在这个三角形上各占一个角。
几何上、结构上,三角形是最稳定的。战争中的地缘战略上,三角形也是最稳定、最持久的,其中的任何一家要改变这种稳态,另两家都不会答应。这个地缘政治和战争中的几何原理,不妨称之为古氏定理。此后在关羽的襄樊之战、刘备的夷陵之战中,各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较量以及战役发动者的悲惨结局,都是这个古氏定理的生动案例。
其实,鲁肃之所以把“荆州”借给刘备,并不是《三国演义》里渲染的那样,是出于鲁肃的窝囊、老实、短视。在三国时代,鲁肃是搬一遍手指头就能数着的政治家,他的“出借”,当然有他的道理。
世间没有免费的午餐。鲁肃把“荆州”给刘备,一是为了巩固孙刘联盟,这是政治账;二是与刘备分摊来自北方曹操的军事压力,这是军事账;三是迫不得已,刘备不得到江陵,会跟孙权玩命,这是外交账。这个时候的刘备今非昔比了,已然成了一支独立而重要的力量。鲁肃做出这样的计算,岂是窝囊、短视的举措?
公元215年,曹操将主要力量投入西方的汉中战场,孙、刘两家在荆州的压力减轻,孙权立马向刘备索还“荆州”。孙、刘之间为了南郡领土,差点大打出手。此时曹操已占领关中、汉中,刘备北边受到巨大的压力,只好妥协,与孙权平分荆州了事,也算是初步划分了国界。
可见,鲁肃“借”“荆州”给刘备,真的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动机,更不是因为鲁肃的愚蠢短视。刘备敢要“荆州”也自有他的道理。一切都基于现实利益和当前形势。
公元217年,孙刘联盟的缔造者和维护者鲁肃辞世。
刘备的坐大,让孙权食不甘味,坐不安席。三年前刘备占领益州以后,强大到足以单独或与曹操联手威胁孙氏集团的时候,孙权就背离孙刘联盟,向曹操靠拢,于本年度归顺中央政府,但仍然与中央政府离心离德。
孙权这个人,政治上是没什么宗旨,没什么定力的,他奉行的是有奶便是娘——当然,不能光批评孙权,刘备、曹操他们也是如此,曹操还把无奶的献帝也当成娘。
小孙的卧榻之旁,岂容老刘酣睡?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公元219年,刘备打败曹操,占领汉中,王袍加身。关羽北伐襄阳、樊城,试图占据荆州三角的两个角。孙权骤然翻脸,悄然出手,头顶砸砖,背后捅刀。吕蒙巧施妙计,白衣渡江,端了刘备在荆州的老巢。
公元221年,刘备称帝,试图夺回荆州三角的一个角。次年大举伐吴,陆逊火烧连营,打得刘备狼奔豕突。孙权把刘备的势力彻底逐出荆州,将益州的东方门户封得死死的。
公元224年,即刘备死后一年,诸葛亮意识到,蜀汉帝国快要窒息而死,便主动地与东吴再次结盟。
公元229年,孙权称帝,两家在地图上兴高采烈、客客气气地瓜分了曹魏帝国的领土(想象一下,今天你拿着世界地图,在美国版图上的某处大笔一挥,做几个记号,便宣布美国的若干个州归我所有,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不疯掉才怪)。
孙、刘之间在荆州的时战时和,时和时战,大致如此。
从赤壁之战到孙权称帝的二十余年间,同样持续不断的,是孙权与中央政府(公元220年曹丕篡汉前)、曹魏帝国在江、淮之间的拉锯战。
打个比方来说,曹操像一个巨人,横躺在北中国,刘备啃曹操的屁股,孙权则卡曹操的脖子,弄得老曹两头痒痒,好不难受。当孙、刘两家弄得曹操不能动弹的时候,相互又在荆州狗咬兔子,或者兔子咬狗。
因为荆州是东、西、北三股势力较劲的策应中枢,孙、刘、曹三家,其中的任何两家,都绝不会让第三家独占荆州。
东面,公元211年,孙权将大本营搬至建业(今江苏省南京市),筑濡须坞(在濡须水筑军港码头,今安徽省含山县境内)。公元212年,曹操进攻濡须坞,打个照面便撤退。
公元214年,孙权攻皖城(扬州的庐江郡治所,今安徽省潜山县),俘获曹操的庐江郡(今安徽省西南部)太守朱光及人口数万。
公元215年,孙权亲征合肥,不克而还,在逍遥津差点被张辽干掉。
公元216年,曹操再攻濡须坞,虚晃一枪,班师回朝。
公元217年,孙权投降曹操,准备与关羽在荆州决战。为了对付刘备,东方的和平维系到公元222年。
公元223年春,在夷陵之战中战胜刘备的孙权反志又露,曹魏帝国派曹真侵江陵,曹仁侵濡须,均被孙权击退。
公元224年,魏文帝曹丕亲征广陵郡(属徐州,今江苏省扬州地区),感叹一番“彼有人焉,未可图也”,撤军。
公元226年,曹丕死,孙权征江夏,不克而还。此时,荆州三个战略要地襄阳、江陵、江夏全被曹魏占领。经过十四年的拉扯,才达成当年曹操南征荆州的设想。蜀汉帝国和东吴王国的命门都被关死。
既然命门已被关死,孙权就可以关起门来做皇帝了。
公元229年,孙权终于称帝建国。
对于孙权的称帝,为什么要在前面加上“终于”一词呢?
三国当中,最早称帝的是曹丕,公元220年正月曹操去世,曹丕在当年的十一月便篡汉自立。刘备也急不可耐地于次年称帝。孙权一直到公元229年,在刘备称帝八年后才黄袍加身。在称帝这件事情上,孙权有足够的耐心,的确不像他的父兄那么“果躁”。
有耐心,也可以理解为没信心。孙权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自有他的苦衷。
孙权的称王,不是称王,是封王——公元221年被曹魏帝国封为吴王。这时候的孙权,面对刘备的举国讨伐,只好向曹魏称臣,只能在曹魏帝国的羽翼下做一个屈辱的藩王。
即使夷陵之战大败蜀汉以后,孙权仍然找不到称帝建国的法理上的依据。孙权既不能像曹丕一样借壳上市,又不能像刘备一样借尸还魂,只能等待时机,等待“国际”形势的变化,找到一个适当的机会,强行突破。
“国际”形势终于有了变化。公元223年,刘备去世,吴蜀重新结盟。蜀汉帝国也不再坚持“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这一套,孙权再也不会两面受敌。公元226年,曹丕去世,孙权卸去了称帝最后的心理负担。
孙权延迟称帝的另一个原因,是让他头痛的山越。所谓山越,就是居住在江南山区(如今天的赣东北、皖南、浙西北等地)的土著,这些土著开化程度很低,难以接受“文明”统治,拒绝繁重的捐税、徭役,经常作乱,导致孙权后方不稳。
既然后方不稳,前方就不能公然树敌,尤其不能树两个敌人。所以,从公元217年到223年,孙权的政治路线一直摇摆不定。一会儿与刘备讲和,与曹操开战;另一会儿与曹操讲和,与刘备开战;两边忽悠,自说自话,自强自大。
有学者说过,曹操把皇袍当衬衣穿,刘备把衬衣当皇袍穿。孙权呢?自己做一件皇袍,先反着穿;条件成熟了,再反过来穿,反反得正。这种说法,有趣、有味、有理。
这就是孙权的建国道路,或者说,孙权的武装或军事建国道路。这个武装建国道路,是孙氏父子从东汉的臣子,演变成地方军阀,再成为曹魏藩王,最后称帝建国之路。
这是相对于“国际”方面而言的。“国内”方面,则有一个政治势力、组织架构、权力分配的培育、磨合、整合过程。有学者把这个过程叫做孙氏政权的江东化。孙氏政权的江东化,也可称之为孙权的政治建国道路。
跟随孙坚、孙策南征北战打天下的老班底,大多来源于江淮之地,如周瑜、程普等,有学者把这一帮人称为淮泗将领。在孙策渡江前后,有一批北方的文化人避乱于江东,如张昭、诸葛瑾等,有学者称他们为流亡北士。这些流亡北士,寄寓于当地政府官僚或当地有钱、有权、有势的土著——江东士族,如虞、魏、顾、陆四大家族。
拿易中天先生的话来说,淮泗将领是枪杆子,流亡北士是笔杆子,江东士族是钱袋子。与任何一个政权一样,孙吴政权的建立、生存、发展,对枪杆子、笔杆子、钱袋子哪一样都离不开。
对于江东士族来说,孙策及其带领的淮泗将领,无疑是入侵者,因为这些将领们要再一次瓜分他们的利益。孙策能很快平定江东,最大的原因,恐怕不在于作战的勇猛,而在于军纪的严明。孙策军队纪律的严明,给了江东士族一个希望:这帮入侵者不会对他们做毁灭性的掠夺。所以,江东士族的抵抗,不会太坚决、太顽强。孙策就能横扫江东如卷席了。
孙策依靠枪杆子征服了江东。而孙权要在江东长期立足,就要治理好江东。如此,则不仅要抓住枪杆子,还要依靠笔杆子,捏住钱袋子。
早期,武力征服是主要的,主要依靠淮泗将领和流亡北士来做。慢慢地,由流亡北士将淮泗将领和江东士族调和、穿插、融合起来,最后过渡到江东士族身上。
东吴政权前期的统帅依次是周瑜、鲁肃、吕蒙、陆逊,这些人事安排,并不是单纯的所谓人事安排。除了军事上的需要,还有政治上的考虑。政治需要就是利益需要。利益从何而来?当然是从土地上获取而来。
既然孙策兄弟占有了江东,并定下“坐断东南观成败”的“国策”,就必须依靠、利用江东这片土地,也就是必须最终依靠、利用、团结这片土地的主人——江东士族,这些江东士族,同时又是江东的大地主。除非,孙权全部消灭这些江东土地的主人,或把他们的土地全部掠夺过来——孙权是不可能这样做的,也是做不到的。
如此,孙氏政权必须江东化。
所谓孙氏政权的江东化,就是孙氏家族拥有所有权,但把江东这片土地的治权交给江东士族,并由江东士族主宰政治利益(如舆论控制权和仕途垄断权)和经济利益的分配权。
周瑜死于公元210年(36岁),鲁肃死于公元217年(46岁),吕蒙死于公元219年(42岁),吕蒙之后便是陆逊。周瑜是淮泗将领的代表,鲁肃和吕蒙属于流亡北士,接替吕蒙的陆逊所属的陆氏是江东最大的士族。
说到这里,又会产生一个历史的“如果”:如果周瑜不早死,假如再活二十年,活到公元230年(56岁),孙权的政权怎么江东化?周瑜该怎么办?孙权又该怎么办?看来,一个人的早死,对家庭、家族来说,无疑是不幸的。但,对于他所在的团队,即使他是领袖人物,早死不一定是坏事。
当公元229年孙权称帝时,陆逊为东吴统帅已十年,江东士族子弟在吴帝国政府为官者,数以千计。
这个时候,“国际”和“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孙权便把反穿多年的皇袍再反过来,扭扭捏捏又潇潇洒洒地、躲躲闪闪又风风光光地做起皇帝来。
孙权称帝时,48岁,距19岁接过父兄基业,已整整30年。三十年的光阴,使一个英俊少年,变成了一代雄杰;一个英俊少年,将父兄的割据基业变成了堂堂帝国。小孙确实不赖。从个人资质、资历来看,老孙要做若干年皇帝,也没什么不可以。
孙权在父兄基业的基础上,用了大半生的时间,浴血奋战,建立、巩固了自己的帝国。
48岁以前,孙权走过的道路,是一条艰辛的建国之路。48岁至60岁,孙权使用一切手段,巩固自己的帝国。60岁以后,孙权所走的路,则是一条血腥的毁国之路。
⒌后院放火
一般认为,孙权的毁国之路,始于两件事:压抑张昭,逼死陆逊。这两件事,受到国际国内、古人今人的诟病。
张昭是孙策旧臣,又是托孤大臣。想当年,孙策死后,江东尚未稳定,多股反对势力蠢蠢欲动,甚至连孙权的堂兄庐陵太守孙辅也要投降曹操。孙氏集团危如累卵,朝不保夕。如果不是张昭和周瑜挺身而出,救孙氏于危难之中,孙氏一党可能作鸟兽散。
孙权称帝后,朝野上下莫不以为,丞相一职,非德高望重、功勋卓著的张昭莫属。
出人意料的是,孙邵却坐了丞相的宝座。刚读《三国志》时,我也莫名其妙,这个孙邵,不知是哪路神仙,也不知是何等货色,在《三国志》里,连传记都没有。生在三国时代,在《三国志》里没立传的人,肯定跟我差不离,好不到哪儿去,也坏不到哪儿去,庸人一个。
孙权怎么会把当朝首辅的宝座给他坐呢?反过来说,怎么不让众望所归的张昭当丞相呢?
孙权的解释是,现在是多事之秋,让张昭担当重任,可不是优待老同志啊。
孙权的解释当然很有“说服力”。张昭比曹操出生还早一年,孙权称帝时,张昭已76岁高龄。不管张昭的身体再好,76岁当什么丞相,体力上恐怕的确有些力不从心。
孙邵去世后,朝野上下又举荐张昭,孙权被逼大臣们逼得很恼火,气鼓鼓地对大家说,难道我就不爱张公吗?但此公性情刚烈,只要他所说的话一句不从,就会牢骚满腹,恐怕君臣之间就会冲突起来。让他当丞相,对他恐怕是有害无益。
孙权的这次解释,更进一步,更具体一些,涉及张昭的性格。陈寿在《三国志·张昭传》的评注里认为,张昭之所以做不了宰相,又不登师保(太师、太保)之位,跟他威严过甚、曲高和寡有关;同时说明,孙权的确不如孙策。
后世学者,对孙权的压抑张昭也有众多分析观点。比如说,孙权忘恩负义;比如说,孙权要的丞相是高级花瓶,而张昭的资历、威望、性格又决定了张昭不可能是花瓶,等等。
孙权的薄情寡义,似乎是有的。比如,有学者指出,周瑜、鲁肃、吕蒙的后代中,就没有一个出将入相的。以此证明孙权的薄情寡义。问题是,他们的子孙中,有出将入相的材料吗?查遍《三国志》,好像没有。
周瑜生有二子一女。女儿嫁给太子孙登。长子周循,官拜骑都尉,早卒。次子周殷,“初拜兴业都尉,妻以宗女,授兵千人,屯公安。黄龙元年,封都乡侯,后以罪徙庐陵郡。”
鲁肃身后,只有一个遗腹子,成年后为昭武将军,武昌侯。吕蒙的儿子倒是没什么高官厚禄,但获赐大量的部曲、田产,生活很是滋润。
看来,周瑜、鲁肃、吕蒙的子孙中,没有做高官,却享厚禄。不能做高官不能怪孙权,享厚禄说明孙权有情有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