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前面的内容多处说过,诸葛亮辉煌壮丽、波澜壮阔的人生以及他那劳师动众、轰轰烈烈的北伐,乍看起来,很是那么一回事。但细究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再深入探讨下去,对汉帝国的方方面面了解得多一点,也会觉得整个蜀汉帝国不是那么一回事。
怪就怪在,这个国家不像一个国家,总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说蜀汉帝国不像一个国家,似乎有些冒“蜀国”之大不韪。好在如今的任何一个中国人,都没有单独继承蜀国的名号和产权,也就没有人出来跟我打官司。老古姑妄言之,诸君姑妄听之。
如果说蜀汉帝国不像一个国家,那像个什么?
思来想去,觉得蜀汉帝国倒是像一个难民营。
⒈难民的风水宝地
所谓难民,就是逃难之民,即由于自然灾害、战乱、饥荒、瘟疫等原因逃离家园的民众。难民营是指难民集中聚居的地方,可以是政府建立的,也可以是难民自发形成的。难民营这个概念的要素有二:一是纯难民或难民为主体;二是集中居住甚至形成村落或城镇。
按照我的这个定义,难民营也可以叫移民营。如果难民在安置区定居下来,也就成了移民。
现在来看看,蜀汉帝国像不像一个难民营。
刘备于公元217年在汉中称王,算是正式建国。此时蜀国地跨荆、益两州。公元219年的襄樊之战,关羽丢了“荆州”。公元221年,刘备在成都称帝的时候,蜀国的疆土相当于今天的四川、重庆、滇北(南中)、陕南(汉中),拥有整个长江上游流域,以四川盆地为中心。
成都的西部是东西走向的横断山脉,再往西是青藏高原;西北面是巴颜喀拉山余脉;北面是岷山。汉中的北面是秦岭;滇东北的南面是乌蒙山。整个蜀国的地形,三面环山,一面(东面)向水,像一个撮斗向东倾斜。
四川盆地的出口是长江三峡,水流湍急,地势险要,是四川盆地狭窄的门户。从地形地势来看,四川盆地活脱脱就是一个囚笼。
这样的一种地势地形,理论上来说,易守难攻。只要派兵守住北面的几个山隘和东面的长江三峡,便万事大吉。现实是,容易守住的地方,也就是难以出去、难以扩张的地方;挡住了别人的同时,也就困住了自己。
成都平原,土壤肥沃,雨量充沛,气候温和,四季分明,又有都江堰的灌溉,沃野千里,自古号称天府之国。在农耕时代,成都平原是个活命过日子的好地方。即使在生活节奏飞快的今天,成都人生活的悠然自得,也是全国大都市中首屈一指,让人想得打喷嚏。
在大动乱的年代,所谓的三战之地、四战之地,往往是那些经济发达地区或政治中心。这个时候,封闭的四川盆地就是“民”道乐土了,肯定会有大量的难民(逃避战乱之民)涌入。
四川盆地又像一座营垒(不是堡垒,堡垒建于高处),关起门来,自成一家,自成一统。老百姓生活在这样一座营垒里,外面风吹浪打,我自闲庭信步,感觉肯定很好。统治者生活在这样一座营垒里,会有几分洋洋自得,夜郎自大;同时,与世隔绝,坐井观天,可能会有几分恐惧、沮丧。
正是统治者的这种内心的自得与沮丧并存,安全感与恐惧感混杂的心态,加上四川盆地的地缘、经济特征,使动乱时期的西南政治和政权独具特色。
所谓特色,就是区别于其他事物的表征,也就是少见的东西。少见则多怪。自然,大动乱时期四川盆地政治、经济的这种特色,呈现在人们的眼前,就显得有些怪怪的了。
东汉后期,益州政治权力的脱离中央,始于益州牧刘焉。
刘焉为皇室远支,“少仕州郡,历任洛阳令、冀州刺史、宗正(管理皇族事务的长官)、太常(九卿之一,管祭祀礼仪)”。黄巾动乱后,乘势而起的各地军阀、郡守、豪强权势日重,刘焉上书汉灵帝刘宏,建议改刺史为州牧,遴选清名重臣出任州牧,以加强中央集权。
东汉王朝的州,并不是行政单位,而是监察单位。每个州设一个刺史部,派驻一名刺史,负责本州的吏治、风纪监察。州牧则是拥有军政大权的地方首脑。理论上讲,州牧们可以拱卫中央——前提是,他们乖乖地听话。表面上看,刘焉的这个建议的确不错。
刘焉建议设州牧,并非出于公忠体国。这时候,刘焉意料,天下即将大乱,东汉王朝国将不国。刘焉的本意,是想趁机谋个州牧的干干,远离朝廷的政治漩涡而避祸。
原先,刘焉是想到交趾(今两广和越南北部)任州牧的。侍中董扶告诉刘焉,益州有天子气。刘焉便心猿意马起来,遂属意于益州这个地方。恰巧益州刺史郤俭横征暴敛,激起民变,被益州黄巾马相攻杀,刘焉也就遂了心愿,顺利地当上了益州牧。
可以说,刘焉是以难民的身份进入益州的——政治避难。刘焉到任后,把州政府搬到绵竹(今四川省德阳市),招降纳叛,广施恩惠,阴谋自立。刘焉杀豪强以立威,镇压反对派,派他情妇的儿子督义司马张鲁进入汉中,断绝通往关中的栈道,杀害中央政府委任的汉中官吏。
益州形势很快安定下来,刘焉掌握了益州的实际权力。“(刘)焉意渐盛,造作乘舆车具千余乘。”批准自己享受起皇帝的待遇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刘焉赴益州上任时,只带侄子刘瑁同往,三个儿子刘范、刘诞、刘璋都留在皇帝身边。刘焉反志渐露,献帝派刘璋去益州劝诫他的老爸,刘焉将刘璋留在身边,不予遣返。
公元194年,刘焉阴使刘范串通西凉军阀韩遂、马腾,袭击长安,与郭汜、樊稠战于长平观,韩、马大败,刘范战死,刘诞被杀。议郎庞羲收留刘焉在京城(长安)的孙子,并送到益州。恰好绵竹城失火,刘焉越级享受的一些待遇如车具之类被烧毁殆尽,并殃及百姓。
刘焉痛失二子,又感天灾报应,将益州牧的治所搬回成都,发背疽(背部的化脓性感染)而亡。
⒉狼来了
刘焉死后,刘璋继位。这个刘璋是个暗弱少决之人,耳根又特别软。公元211年,刘璋听说曹操将派钟繇进攻张鲁,内怀恐惧。
早在公元208年,曹操南征荆州之后赤壁之战之前,刘璋派别驾从事(州牧的行政助手)张松出使荆州,向曹操输诚,张松受到曹操的冷遇,心怀愤恨,故劝刘璋结纳刘备自保,拒绝归附曹操主持的中央政府。现在,刘璋终于接受张松的建议,邀请赤壁之战后已占据江南四郡(今湖南省)的刘备,入蜀防张。
刘备入蜀后,与刘璋会于涪县(今四川省绵阳市),吃喝玩乐,达数月之久。刘璋把自己驻白水关(今四川省广元朝天区)的军队交给刘备统领,刘备却在当地盘桓游移,收买人心。
次年,刘备由涪城移军至葭萌关(今四川省广元市南),诱杀白水关守将杨怀、高沛,南下至涪城,大破涪城守将刘贵、冷苞、张任、邓贤。刘贵等退保绵竹。刘璋遣李严都督绵竹诸军,李严率领全部守城部队投降刘备。刘备进军围雒城(今四川省广汉市)达一年之久。雒城守将是刘璋的长子刘循,坚决抵抗。庞统即在进攻雒城的战斗中死于落凤坡这个地方。
公元214年,刘备进围成都,诸葛亮、张飞、赵云从荆州入川赴援成都。占领江州(巴郡治所,今重庆市)后,兵分两路,张飞从陆路北上,经巴西郡(今四川省阆中地区)、德阳县(属广汉郡,今四川省江油市东北),与刘备会合。诸葛亮、赵云、刘封走水路,经江阳(今四川省泸州市),抵达犍为郡(今四川省彭山县一带),从南面威逼成都。恰在这时,马超脱离张鲁加盟刘备,整日在成都城下耀武扬威。荆州兵围成都数十日,刘璋遂率众出降。
刘备围成都的时候,成都尚有精兵三万,粮草可支持一年。曾有一个叫郑度的人,认为刘备悬军深入,民心未附,军资无所出。郑度建议刘璋坚壁清野,据守城池,不与交战,刘备抄掠无所得,不出百日,必然溃败,趁势击之,必获大胜。
刘璋说:“父子在州二十余年,无恩德加于百姓。百姓攻战三年,肌膏野草者,以璋故也,何心能安!”拒绝坚守的建议,将老爹留下的大好江山拱手送给刘备。
曹操是于公元215年平定汉中的。如果刘璋能坚持一年,曹操平汉中后,可与刘璋夹击刘备,恐怕刘备只能乖乖地退回荆州,甚至连退回荆州的机会都没有。如此,也就没有以后的蜀汉帝国。当然,曹操赶走刘备,也会趁势占领成都,刘璋也只能以投降了事,只不过是向曹操投降。
一句话,如果刘璋不想死,只有投降一条路,剩下的只是向谁投降的问题。毫无疑问,向曹操主持的中央政府投降,可以美其名曰“归附”,要比向强盗刘备投降好得多。即使向曹操这个强盗投降,也要比向刘备投降好得多。毕竟,曹操这个强盗要强得多,前途要远大得多。刘璋的最后结局可以反证这一点。
刘璋的失败,首先是他自己引狼入室,且不去谈它。其次一个原因,是张松、法正、李严的背叛。
在刘璋治下的益州,这些人都是高官厚禄,吃香喝辣,体体面面,风风光光。他们为什么要吃里爬外,背叛刘璋?
陈寿没有在《三国志》中为张肃、张松兄弟立传。他们的生平事迹散见于刘璋、刘备、法正等人的传记中。张氏兄弟是蜀郡(今四川省成都市)人,属益州土著。张肃为广汉太守(张肃先于老弟张松作为刘璋的使者,拜会过曹操,被曹操任命为太守),张松为别驾从事,都是刘璋的左膀右臂。
张松虽为益州土著,却瞧不起刘璋,看透刘璋不能自保;心高气傲的他又被曹操主持的中央政府拒诸门外。
法正为扶风郿县(今陕西省眉县)人。建安前后,也即李傕、郭汜这帮恶棍蹂躏长安的那些年,关中大饥,法正与同乡孟达逃往益州,依附刘璋。法正(包括孟达)是进入益州的难民——逃荒之民。法正好不容易当上了新都县的县令,后转为军议校尉(中级参谋官),但郁郁不得志,又被同样远来依附刘璋的其他人诽谤,得了个品行不端的名声。
张松、法正两个失意之人,臭味相投,结成一个地下党,伺机推翻刘璋,另迎新主。这是对张、法二人不忠于刘璋最好的解释,也是成为定论的解释。
我看问题并不这么简单。在仕途上,张松谈不上失意。不得意倒是有可能,他想做更大的官。公元208年刘璋派他到荆州晋见曹操的时候,他本来是悄悄地带着益州的地图献给曹操的,希望曹操的中央政府收回益州,自己做一笔一本万利的买卖。可曹操不待见他,张松出于一己之私,转而投靠刘备,希望刘备这个强人替家乡自保。
对法正来说,益州并不是他的家乡,他是逃难来的,外人一个,谁掌权无所谓,只要自己高官厚禄就行。他的出卖刘璋,完全是与刘备做一笔买卖。
张松、法正为什么臭味相投?因为他们都是把政治当买卖的商家。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一点没错。对法正这个难民来说,谁来当难民营的总管,他是无权也无力决定的。只要自己能弄个副总管或管家干干,下地狱也要干他一票,甚至不惜出卖现任总管。
张松的情形,可能比法正更复杂一些。他把刘焉父子视作入侵者,而这个入侵者不仅掠取了他家乡的权益,入侵者本人又不如他的法眼。这种复杂性,与以后的谯周相似。
尽管张松、法正这两个死党早已悄悄地出卖刘璋,如果李严不在阵前反戈,刘备也难以至少不那么容易占领成都。
李严是何许人?荆州南阳人,原是刘表的部下,为秭归县令。公元208年,曹操占据荆州时,入蜀依刘璋,为成都县令。依常理而言,曹操是代表中央政府的,刘表的儿子都归降了曹操,李严这个刘表手下小小的县令,竟然拒绝归降中央政府,可见李严也不是什么善茬。刘备去世后,李严的所作所为和结局证明了这一点。同时,李严也是以难民——战争难民——的身份进入益州的。
公元213年,李严奉命率军在绵竹抵抗刘备时,职位是护军,大约相当于刘璋手下军队的政委,竟然不放一枪,不费一弹,率部投降刘备。
李严的投降,不是山穷水尽时的无奈之举,不在通常的情理之中,而在情理之下。情理之下的东西,其实就是一种心态。心态,是心理活动、思维活动的基础和背景,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趋势。但它又对心理和思维活动起重要影响。
李严的心态与法正相似。他们都是难民(也可以叫移民),不在乎谁当难民营的总管(或移民村的村长),只要自己高官厚禄,有利可图即可。
从刘焉父子的下场,可以总结出一个带有规律性的现象。当强敌压境时,益州军阀或益州立国的政权中,手握大权的大臣或手握重兵的大将,往往不战而降。我们去翻翻王莽新朝(注意,这个“新”字不是新旧的“新”,而是王莽政权的国号)以及西汉、东汉王朝过渡期间由公孙述在益州建立的成帝国灭亡的史料,也可印证这个结论。
当然,刘焉父子的失败,归根到底怪他们自己。刘焉刚刚在益州站稳脚跟,野心就膨胀起来,想割据称王甚至要进攻长安。尽管那时(公元194年)的京城长安由李傕、郭汜等一帮暴徒把持,刘焉是清君侧呢,还是要推翻朝廷?别人还真是不好说,也说不清。留住儿子刘璋不予遣返京城时,刘焉对朝廷的态度就更说不清道不明了。
刘璋比他老爹还要糊涂。公元208年上半年,曹操平定荆州时,刘璋本来是要归附中央的,才分别派遣张肃、张松向曹操致敬。曹操表示接受,刘璋振威将军的职位,就是曹操封的。
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政治安排。如果刘璋稍有一点政治敏锐性的话,他应该认识到,他屁股下面的益州,其实是个火药桶,自己又暗弱无能,不如把益州交回给中央政府管理,自己在朝廷里做个闲官,了却残生,保护家人,这是自己和家族最好的结局。
刘璋听了张松的一番叨咕,竟然就迎刘备进川。刘备是什么人?第一,刘备是不服输、不低头的主,前将军这样的高位都满足不了他的胃口。第二,刘备是曹操的政敌,是曹操的死对头。
刘璋与刘备联手,不是与曹操决裂,对抗中央么?你把曹操尊为汉相也好,骂为汉贼也好,毕竟,中央政府是曹操主持(或把持)的。把一个强悍而又欲壑难填的刘备拉在自己身边,结为同盟,却得罪一个更强悍的强人和中央政府,不是找死么?即使要找一个强盗帮自己搬家,也得找一个合法而强大的强盗才对。
找死的人,死到临头,却往往不敢死,甚至不敢坚持一阵。刘备兵临城下时,刘璋坚持下去,或向曹操求助,事情都是可能有转机的。大不了向曹操投降,总比向刘备投降好。毕竟曹操代表中央政府,投降后成为归附中央的模范和表率,披红戴花,评先发奖;高官照做,高薪照拿。
从刘璋父子的下场,可以总结出另一个带规律性的现象:动乱时期,益州的统治者,一旦立稳脚跟,容易夜郎自大,野心膨胀。一旦强敌压境,却意志薄弱,丧失斗志,霎时土崩瓦解,树倒猢狲散。几十年后,后主刘禅的不战而降,也可证明这一点。
本书前面的内容说过,蜀汉帝国的建立,从人事的角度,贡献最大的,不是诸葛亮,而是关羽。是关羽降曹后的回归,奠定了刘备集团的组织架构,也就奠定了刘备后半生事业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