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就聪明得多。既掼足了名士的派头,又保全了自己。据《晋书》记载,司马昭时代,阮籍官也做到省部级。后来发现步兵营的食堂的厨师善酿,仓库里存有许多好酒,便申请到军队基层工作,弄个步兵校尉的干干,整天以美酒为伴。所以,后世的学界,称阮籍为阮步兵。
这个阮步兵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当时的礼法,是男女授受不亲。阮籍不睬这一套。他的嫂嫂回娘家探亲,阮籍亲自出来送行,温情婉转,把手言别。别人讽疾阮籍,阮籍说,礼法哪里是为我设的呢。
阮籍家的隔壁,有一家酒馆,老板娘是个少妇,风光旖旎,风情万种,阮籍在酒馆里每喝必醉,醉了就卧在老板娘身旁。酒馆老板知道了,无所谓,也不计较。他知道,自己家的这个邻居,虽然有身份,有地位,就是这么一个菜人。
阮籍部队里有个兵士的女儿,有才色,未嫁而亡。阮籍并不认识少女的家里人,大老远地跑到死鬼家里吊唁,痛哭一场,“尽哀而还”。
一次在朝会上,司法部门报告,发生一个儿子杀母亲的恶性案件。阮籍说,儿子杀父亲,还说得过去,怎么能杀母亲呢?司马昭反问道,杀父是天下之极恶,怎么还过得去?阮籍说,禽兽知其母不知其父,杀父,形同禽兽;杀母,就是禽兽不如了。司马昭无话可说(司马昭杀死奋起反抗的魏帝曹髦,刚刚犯了弑君杀父的滔天大罪,阮籍的讥讽之功,辛辣老到)。
钟会这个人,不仅打嵇康的小报告,而且经常到阮籍处挖一点小情报,阮籍借酒装疯,从来没有让钟会抓住把柄。
而嵇康即使没有让钟会抓住什么把柄,至少激起了钟会的不快、恨意。情感上的恨,有时比政治上的把柄更能至人于死地。
后世之人认为,钟会这个小人公报私仇,除嵇康而后快。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至少是值得探讨的。其实,钟会可能是司马昭派去卧底和招安的,这是钟会的政治任务,不得不完成。嵇康的杀与不杀,取决于司马昭,钟会居心叵测的进言,最多起催化剂的作用。
嵇康写《与山巨源绝交书》是在公元261年,信中提到“女十三岁,男(嵇绍,嵇康只有一个儿子)八岁”。《晋书·嵇绍传》说嵇绍“十岁而孤”,那么,嵇康应该死于公元263年。
公元263年的钟会,正忙于组织大军奔赴陇右、益州前线,八月离开首都洛阳。是否有时间、有兴趣理会嵇康,很难说。此时的钟大将军,正做着占领蜀国、称王称帝的美梦。所以,嵇康的死,与钟会有关,是肯定的;是不是钟会害死嵇康,不好定案。
历史上,有人将钟会归入狗屎堆一类。但在杀嵇康一案中,不能轻易地乱扣帽子。这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和做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司马昭。
然而,嵇康本人,是否应该为自己的死,承担一点责任?
神经症
关于这一点,嵇康本人已给了我们答案。
嵇康在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提到,他很清楚自己的个性缺陷。他也很羡慕阮籍的佯狂、豁达,也想学他的醉眼蒙胧、装神弄鬼,可是怎么也学不到。嵇康还在信中说,儿女未成年,体弱多病,他也很想好好地活下去,将他们抚养成人。可是,自己总是刚肠疾恶,遇事便发。
嵇康坦承,这是最大的悲哀,看见了前面是万丈深渊,自知继续往前走,会粉身碎骨,但还是收不住自己向死神迈近的脚步。
嵇康对周围的环境,对现实的世界,对自身的缺陷,有着清醒的认识,却始终无法与环境相适应,与现实相协调。
按照现代心理学、精神病学的理论,这是一种神经症。神经症属于精神异常的范畴。精神异常包括精神病和神经症两大类。精神分裂症是典型的精神病,这类病人对外部环境的认识存在扭曲,也就无法适应环境,行为反常。
神经症病人对外在环境的认知是正常的,但自身的行为经常地或间歇地紊乱,不能自主。强迫症和躁狂抑郁症是最常见的神经症。
躁狂抑郁症简称躁郁症。这类病人躁狂与抑郁交替出现,有的有相当长的间歇期。间歇期里,患者行为正常;发作期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仔细读读《晋书·嵇康传》,发现嵇康的很多行为,是躁狂抑郁症的表现。
嵇康虽一表人才,却邋里邋遢,满身长满虱子,随意抓挠而不顾场合。有时进山采药,“会其得意,忽焉忘返,时有樵苏者(砍柴之人)遇之,咸谓为神”。这里的“咸谓为神”,其实就是不成人样,“咸谓为鬼”才对。
就连嵇康自己也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一旦迫之,必发狂疾。”他告诉山涛,你老兄千万不要叫我去做官,强迫我去的话,我肯定会发疯。这里的“狂疾”,就是现在说的精神错乱。
对于嵇康的行为,历朝历代的学者仅仅做社会学、政治学的解读,只有古大夫我,还做心理学、精神病学的解读。
古今中外,那些真正称得上天才的作家、画家、音乐家,往往都存在人格障碍、情绪障碍,不少是神经症患者。才有三种:人才、天才、鬼才。所谓天才,是指这些人太厉害,有才得不着边际。不着边际,当然也就不着人际了。
按照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标准,大多数人的心理和行为是正常的,那么,这个“大多数人”之外的人,就是不正常的了。不正常到一定的程度,超过一定的界限,就是神经症或精神病患者了。
人,首先是自然界的生物,其次是介于自然、社会之间的动物,再次才是社会的人。生物性、动物性、社会性,是一个依次升级,而又相互关联的链级。人的社会性,一定程度上基于人的动物性,甚至基于人的生物性。
我们考察历史,应该以人和人性为出发点和回归点。对于历史和历史事件,光做社会学、政治学、历史学的解读,是不够的。必要的时候,还要对当事人做心理学、精神学、医学的解读。
据说,历史上不少学者或乐人,极力想找回或复制、模拟嵇康的《广陵散》。我劝那些人,没有必要。哪怕有人复制出这一千古绝唱,哪怕今世有比嵇康更天才的演奏者,今天的《广陵散》也奏不出当年的韵味。
为什么?依我看,令后人如痴如狂、浮想联翩的美妙乐章《广陵散》,其实就是嵇康为自己谱写的送葬曲。这就是他不肯教给袁孝尼,使之流传后世的原因,因为这是他一个人的葬歌。
想一想,一个音乐天才,为自己谱写的葬歌,由自己在临死前演奏,是何等的动人心弦。一旦成为绝响,又是如何的令人遐思。至于说什么嵇康的《广陵散》,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郊外的一块巨石之旁,受之于神秘之人,一看就知是无稽之谈。
本集说的是祢衡、嵇康之死,说到这里,本集的内容,应该完结。可是,总有些如鲠在喉的感觉。非得说说嵇康的粉丝兼冤家钟会,心里的郁结才会顺畅些。因为,钟会也是当时著名的文人,还被认为是杀死嵇康的刽子手。
⒊刽子手的下场
历史上,钟会被定为因谋反而死,似盖棺定论,无案可翻。可是,也有一些历史学者,很动感情地甚至很生气地为钟会翻案,比如吕思勉先生。
吕先生把钟会视作曹魏帝国后期的大忠臣,封建正统道德的承传者,划归毌丘俭、文钦、诸葛诞一类。柏杨先生在他的《柏杨版通鉴纪事本末》里,叙述到毌丘俭、文钦、诸葛诞时,情真意切地加了一个小标题:“曹魏最后三忠臣”。
什么叫忠臣?什么叫谋反?我们还是先把概念弄清楚。
忠臣的“忠”当然是指忠于当时的朝廷和现任皇帝。所谓谋反,是指图谋推翻当时的朝廷,或/和谋害现任皇帝。反对自己的顶头上司而不是皇帝,叫犯上或反叛,不叫谋反,谋反是政治性很强的一个词。
我们先来看看,毌丘俭、文钦、诸葛诞真的是曹魏帝国的大忠臣吗?
公元255年,即司马师掌权后四年,镇东将军毌丘俭、扬州刺史文钦,声称奉郭太后(魏明帝曹睿的皇后)密诏,在寿春(曹魏帝国的扬州刺史部治所,今安徽寿县)起兵讨伐大将军司马师,兵败,毌丘俭被夷灭三族,文钦父子逃入吴国。
公元257年,曹魏帝国征东大将军诸葛诞,杀扬州刺史乐,遣子向吴国称臣,起兵讨伐大将军司马昭,兵败被杀。
毫无疑问,在司马氏集团的眼里和官方文件中,这三位将军的两次起兵,都是谋反。但在起事的三位将军眼中和讨敌檄文中,这是清君侧,是忠于曹魏帝国的行为。
事实上,站在双方当事人以外的立场看,毌丘俭、文钦、诸葛诞的军事行动,既不是谋反,也不是清君侧。他们的起兵,谈不上对朝廷和皇帝忠不忠的问题,他们只是反对司马师兄弟而图存。因为司马师兄弟是他们的上级,从法律上来说,他们是犯上作乱。尤其是诸葛诞,起兵之前向吴国称臣,已经背叛了魏国,怎么能称作曹魏的忠臣呢?
这几个将军,都是曹氏旧将,手握重兵,与司马氏夙敌曹爽、夏侯玄、李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既不愿老老实实地屈居于司马氏之下,又是司马氏集团权力扩张道路上必须铲除的对象。他们起兵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们很可能被司马氏集团铲除,时时怀着一种朝不保夕的恐惧。
如此,他们便声称奉了郭太后的密诏,起兵清除司马师兄弟。一句话,他们的起兵,称之为谋反也好,清君侧也好,实质上,这是统治集团内部的派系斗争。
这几个跋扈将军,出于忠于皇帝和朝廷而讨伐司马氏,只是说给世人听听而已,不必太较真。后世之人,包括一些饱读史书、号称大师的历史学者,硬说他们是曹魏帝国的大忠臣,至少我不愿苟同。
似乎,反对司马氏,就是大大地忠于曹魏,好像忠于与反对之间,是一个利益的真空地带,一个权力的断层空间。这个逻辑未免太过简单、直观,用如此直线型的思维看待历史,说得好听点,是天真;说得不好听点,是幼稚。
我们分析任何一个历史事件,首先不能离开当事人生存本能、利益权力这两个主题。真正为了崇高理想而献出生命的,并不是太多。很多扑朔迷离的历史事件,被后人描绘成冠冕堂皇、崇高伟大。其实,背后的真正动机,只不过是生存、贪欲、虚荣。
毌丘俭、文钦讨伐司马师的时候,曾经派使者与诸葛诞联络,相约一同起兵。诸葛诞喝斩来使,布告天下,揭露毌丘俭、文钦的阴谋,随即跟随司马师镇压“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