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曹操,谁还符合这个标准?人才辈出,英雄、奸雄、枭雄多如过江之鲫的三国大舞台中,刘备英且雄,孙权枭而雄;关羽、张飞、马超之辈,勇而不英,只是一介武夫;程昱、张昭、诸葛亮之流,英而不雄,不过是强权的附属品;袁绍、袁术、刘表之类,不英不雄,充其量是绣花枕头。惟有曹操,既英,也奸,且枭,才是真雄。
我说曹操是真雄,肯定有人不同意,因为曹操有篡逆的嫌疑。一个“篡逆”者,怎么能是真雄呢?
⒋钳制与尊奉之间
公元189年,灵帝死,以大将军何进为首的外戚与张让为首的宦官在倾轧、火并中同归于尽。同年底,西凉军阀董卓进京(洛阳),废立皇帝,毁坏朝纲,秽乱后宫,东汉王朝名存实亡。次年,以花花公子袁绍为首,关东十八路诸侯兴兵讨伐董卓,装腔作势一番,在世人面前秀了一把,然后一哄而散,各自忙于占山头,抢地盘,你砍我杀。
公元190—公元196年这段时间,东汉朝已迁都长安。朝廷方面,董卓、王允、李傕、郭汜你方唱罢我登场,轮流擅权。地方军阀方面,刘虞、刘岱、韩馥等相继败亡。公元196年(建安元年),献帝在董承、杨奉、韩暹等护送下,逃离人间地狱长安,回到鸡犬不留的洛阳,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此时曹操的大本营在颍川许县(今河南省许昌市),曹操派兵将献帝迎入许县。面有菜色的傀儡皇帝、叫花子皇帝刘协,在曹大将军的护佑下,终于能吃上饱饭,睡个安稳觉。
这是一个历史事件,也是曹操政治生涯的里程碑。这个历史事件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或者“奉天子以令不臣”。“挟”是“挟持”的意思。
挟持皇帝,这还了得?曹操这小子,狗胆也忒大了些吧?但曹操不这样认为,他说的是“奉天子”。“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句话出自袁绍的谋士沮授之口。献帝东归,受阻于曹阳的时候,沮授也曾经给袁绍出过主意,赶紧把皇帝弄到身边来,其原话是“挟天子而令诸侯,畜士马以讨不庭”。可惜袁公子没这个眼光,也没这个气量。
这两个说法有什么不同吗?“当然“不同,当时的当事人(复数)拿其中的一个说法指责对方,拿另一个说法为自己辩解;后世的学者也认为这两个说法性质不同,并拿其中的一个说法给曹操贴政治标签。
从字面和语义看,的确不同。“挟天子”是“挟持、挟制天子”;“奉天子”是“尊奉、维护天子”。“令诸侯”的诸侯是朝廷封的;“令不臣”是针对叛逆者,以维护朝廷的尊严和权威。
对“挟天子以令诸侯”、“奉天子以令不臣”两句话如此这般的解释,已成为通说。
我则对上述“通说”有不同的见解。我们去查查《辞源》就知道,“挟”的原意是“夹在腋下”或“从旁钳住”,可引申为“辅翼、挟持、钳制”之意。其实,“挟”字还有一个引申义:“倚仗,恃以自重。”
“挟天子而令诸侯,畜士马以讨不庭”这句话,是沮授为袁绍制定政治纲领或战略规划时说的。
沮授原是冀州牧韩馥的谋士,袁绍巧取豪夺,把冀州从韩馥手上弄过来之后,沮授也就随了袁绍,成为袁绍的首席谋士。沮授这个家伙,不仅忠诚刚烈,而且极有水准和品位。起初,沮授在袁绍集团军中,相当于总政委兼总参谋长的角色,规划蓝图,整纲建制,出谋划策,多有建树。到官渡之战(公元200年)前,几乎被剥夺了所有军权,在袁绍的大本营里坐起了冷板凳。官渡之战,袁军溃败,沮授被俘。曹操不忍杀之,想收为己用,也就放了他。沮授却想逃回袁绍处,曹操才不得已杀了他。
高水平、高品位的沮授对自己的主子袁绍所说的“挟天子”,是严肃的政治纲领,应该不是“挟持(挟制)天子”吧?沮授所说的“挟天子”的原意,应该是“倚仗天子,恃以自重”。即使“挟制”天子,沮授也不会公然表达出来。
曹操的政敌把曹操死敌袁绍的谋士所说的话,曲解为“挟制天子”,反过来套在曹操头上,用心良苦,目的不问可知。
我们也可以看看陈寿是怎么用“挟”字的。《三国志·张杨传》说:“建安元年(196),杨奉、董承、韩暹挟天子还旧京,粮乏。张杨以粮迎道路,遂至洛阳。”毫无疑问,当时杨奉他们“挟天子”,不是挟持、钳制天子,而是辅翼、尊奉天子。
不管今人如何理解“挟天子”,《三国志》作者陈寿的说法,总是值得参考的吧?
就算我的说法不入流,仍按“通说”说开去。这两种说法的不同只是字面上的不同、语义上的不同。“奉天子以令不臣”是曹操方面的说法(曹操谋士毛玠的原话);“挟天子以令诸侯”是沮授的原话,是曹操的对手们(如诸葛亮、孙权)强加在曹操头上的。
事就是那么回事,即献帝住在曹操的大本营里,既受曹操保护、尊奉,又受曹操监视、挟制,这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曹操方面叫做“奉天子”,曹操的政敌把它叫做“挟天子”。曹操把中央政府搬到自己的大本营来了,以中央政府的名义发号施令,这是个事实。这个事实,曹操方面叫做“以令不臣”,曹操的政敌把它叫做“以令诸侯”。
乍看起来,确实是两回事,究其实,理就是那么一个理。事实相同,说法不同;形式不同,内容相同;表象不同,实质相同;感受不同,效果相同。
事情的真相是,曹操既奉天子,也挟(倚仗又挟制)天子;既令不臣,也令诸侯。这就是曹操的高明之处。董卓、袁绍、袁术那些笨蛋,是干不出这手漂亮的活计来的。
董卓为了树威,行废立之事,冒天下之大不韪,骤兴急亡,死于非命。
袁绍欲另立皇帝(刘虞,未成),等于是另立中央,与合法的中央政府对着干(即使中央政府控制在万恶不赦的董卓手里,仍然是合法的中央政府),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狼子野心。
袁术自立为帝(公元197—199年),乱哄哄闹剧一场,成为过街老鼠,死后贻笑大方,连国号和年号都未载之正史。
只有曹操才懂得什么叫政治,什么是策略。什么叫“懂政治”?弄清楚权力的来龙去脉,把握住权力之间的微妙平衡,就叫“懂政治”。
为了达到个人或组织目标,使用恰当的、巧妙的方法和手段,就叫“懂策略”。
董卓公然藐视皇帝,侵凌皇权,结果是“全党共讨之,全民共诛之”。
袁绍想另立皇帝,想轻易地转移重如千钧的最高权力,即使刘虞上当当了皇帝,袁绍所主持的“中央政府”也是非法的。
袁术自立为帝,将自己权力的大厦建立在沙滩上,无异于缘木求鱼,南辕北辙。
曹操清楚地知道,虽然此时皇帝的权威荡然无存,皇帝的价值一落千丈,但如何对待现任皇帝,是最大的政治问题。如何巧妙地利用现任皇帝,是最大的策略问题。
打个比方,刘协这个十六岁的小皇帝,就像一只快到更年期的老母鸡,已“鸡”老珠黄。但是,杀了吃肉,或赶到荒郊野外,或让它露宿街头,都是不行的。那就干脆把它搬到自己的鸡窝里来,无非给些残羹冷炙,再找个骚气勃勃的年轻公鸡,强奸它几回,说不定给自己下几个蛋,孵出一窝姓曹的小鸡来。
曹操懂得,什么上屋抽梯,过河拆桥;什么声东击西,围点打援,只是武夫们玩的小把戏而已。真正高水平的政治策略是借鸡生蛋,借壳上市,借尸还魂。
从公元196年到207年这段时间,曹操四面强敌环伺,北有袁氏集团,东有吕布,南有袁术,西有凉州军阀。到207年底,这些地方武装一个个被曹操收拾殆尽,三郡乌桓也被赶出塞外。公正地说,这段时间曹操对皇帝是“奉”大于“挟”。献帝刚到许都时,任命曹操为大将军,袁绍不满,曹操便客客气气地把大将军的位置让给袁绍,还请求皇帝封袁绍为冀、幽、青、并四州州牧。
随着北方的统一,实力的增强,权力的巩固,曹操对权力的欲望越来越大。公元208年,曹操废三公官,自任丞相。这时候,恐怕“钳制”就要多于“尊奉”了。
曹操的自任丞相又是一个历史性事件。东汉王朝是不设宰相的,由三公分治国家,决策权在皇帝手里。太尉主军事,司空管监察,司徒主民政(包括财政,承担丞相的大部分职责)。
在三公治理体制下,强势的皇帝可以对三公分而治之,分而制之,可以大权独揽。而在丞相治理体制下,相权是皇权相对的一极。理论上,丞相管理整个帝国,皇帝只有决策权,相当于现代企业理总经理与董事长的关系。
现实中,皇权与相权之间往往难以平衡,强势的皇帝,可以把丞相当泥人捏;强权的丞相,可以玩皇帝于股掌之间,成为帝国实际上的统治者,比如曹操。
自从曹操自任丞相以后,曹丞相的相权就与帝国的皇权分了道。如果帝国皇权是一条主线的话,曹操的相权从208年就分出了一条支线。而且支线越来越粗,主线越来越细。最后,主线消失,支线成了主线。
曹丞相权力扩张的过程,也就是建立自己的组织架构,配置亲信,清除异己的过程。权力扩张到一定程度,就向王权转化。曹操的这个过程,有几个标志性的杀人事件。
⒌杀人有理还是惨无人道
曹操从一介书生,到名将、能臣,再到封公称王,在战场上杀人无数。战场上的杀人如麻暂且不论,因为战争本身就是杀人的游戏,不杀人,不大批地杀人,那还叫什么战争?曹操在战场上的杀人,除屠城以外,也没多少可谴责之处。
问题是,在朝中,在自己的身边,曹操也一路杀将过去,鲜血淋漓。这就让历朝历代的全国各族人民义愤填膺了。
我们来看看,曹操在朝中杀了哪些人,怎么杀的,为什么杀,杀得对不对。
杀国舅
董承是董卓女婿牛辅的部曲,董卓和牛辅相继败亡之后,董承带着牛辅的部属,成了草头王。公元195年,董承被政府招安,与杨奉等护送献帝从长安回洛阳。公元196年献帝迁都许县后,封董承为卫将军,董承将自己的一个女儿献给献帝,被封为贵人(《三国演义》说董贵人是董承的妹妹)。公元199年献帝将董承晋升为车骑将军。
公元200年正月,官渡之战开战前夕,车骑将军董承等被曹操诛杀,并夷三族。这就是建安初年的“衣带诏”事件。
曹操为什么要杀董承?董承所持的衣带诏是真是假?董承同伙之间有无立券书名、签字画押?刘备是否参与其中?这些问题史学界一直争论不休。
这些问题之所以一直还在争论,原因在于仅仅围绕事件本身而争论。“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陷于事件内部,不及其余,不辨来龙去脉,不察前因后果,就像古人所说的置身庐山看庐山一样,峰岭不辨。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曹操要杀董承,即使师出无名,也不可能无缘无故。我们来看看献帝迁都许县后做的几件事,就知道董承必死。
董卓废少帝刘辩,立献帝刘协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刘协这孩子有当皇帝的素质,不像他哥哥刘辩,窝窝囊囊的。这就说明,刘协是个有胆识,有权谋,不甘长久雌伏的主。
公元196年,刚逃离西凉军阀魔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生命朝不保夕的叫花子皇帝刘协,只是个16岁的大孩子(刘协与诸葛亮同年生,同年死)。刘协回到洛阳,又迁到曹操的大本营,有饭吃,有衣穿,有班上,曹操也比较恭敬,当然对曹大将军感激涕零。
世间的男人,酒醉饭饱之后,不仅思淫欲,还思权欲。何况,公元199年的时候,大孩子刘协,已长成19岁的男人,雄性荷尔蒙在血中的浓度达到生命中的高峰,随着性欲的勃兴,权力欲也已完全觉醒。同时,此时的曹操恐怕也没有当初那么恭谨,大权独揽,视皇帝如无物,并且在皇帝的周围布上了监视网。
20岁左右的男人,是最容易对抗,最不容易容忍的。献帝在这几年间肯定采取了针对曹操权威、权力的某些行动。
当初曹操派曹洪到洛阳迎接献帝的时候,董承是反对的,并派兵阻拦,只是受到韩暹、杨奉的攻击,才转与曹操联合。献帝投奔曹操后,曹操的职务是司空(最高监察长),录尚书事,行车骑将军(大将军的位置让给了袁绍),军政、行政一把抓。
东汉顺帝以后,车骑将军位比三公。如今,献帝不仅把董承的女儿晋升为贵妃,还把曹操的车骑将军这一军职拿去,交给自己的岳父,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剥夺曹操的军权。
献帝的这些安排,肯定是有针对性的,有图谋的,最可能的图谋,就是准备对曹操下手。当然,下手不等于一定要杀人,架空曹操也是一种做法。
已经45岁,老谋深算的曹操,怎么会看不透19岁的小青年的如此一个小把戏呢?少不更事的献帝做出这样孟浪的安排,情有可原。愚蠢的是董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吃几碗饭,也不看看对手是谁,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脖子伸到曹操的鬼头刀下,还在做着黄粱美梦。
从献帝的这些人事安排来看,他在赐给董承的衣服的衣带中藏一份密诏,诏命董承诛杀曹操,真实性应该是很大的。即使献帝没有这样的安排,哪怕曹操用诬陷的手段,甚至用莫须有的罪名,也会将董承置于死地。
原因是,以董承为首的一个外戚集团,正在献帝的周围形成、膨胀。曹操不仅痛恨宦官擅权,也痛恨外戚秉政,他的理想,是要恢复西汉初期的丞相制。且不说这些高尚的东西,就拿自家的身家性命来说,如果曹操不毅然决然处置董承,那被置于死地的,将是曹操自己。
所以,我认为,献帝有没有给董承衣带诏,并不重要;是诏书还是口头指令,也不重要;董承与他的同谋是否立券书名、签字画押更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献帝对曹操的一个动作、一次反击,小皇帝想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力。同时,也是曹操与新兴的外戚集团的一次较量。
双方还未交手,“少机警,有权数”的曹操便把他的绊脚石踏了个粉碎。从此,刘协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皇帝再也与皇权无缘,只好把他的雄性荷尔蒙发泄到皇后和妃子们的身上去了。
在“衣带诏”事件中,还有让人们口水满天飞的争议是,刘备是否涉案。
我们来看看史书的记载。《后汉书·孝献帝纪》:“五年(200)春正月,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服、越骑校尉种辑受密诏诛曹操,事泄。壬午,曹操杀董承等,夷三族。”按照《后汉书》的记载,董承欲诛杀曹操,是奉了献帝最高指示的。刘备有没有参与,不得而知。
《三国志·武帝纪》:“(袁)术欲从下邳北过,公(指曹操)遣刘备、朱灵要(拦截的意思)之……备之未东也,阴与董承等谋反,至下邳,遂杀徐州刺史车胄,举兵屯沛。”按照这种说法,刘备在去徐州拦截袁术(公元199年)前,肯定,而且主动参与了董承的密谋,这也是他背叛曹操,占据徐州避祸的原因。
《三国志·先主传》载:“先主未出时,献帝舅(岳父)董承辞受帝衣带中密诏,当诛曹公。先主未发。是时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先主方食,失匕箸。遂与承及长水校尉种辑、将军吴子兰、王子服等同谋。会见使,未发。事觉,承等皆伏诛。”
《三国演义》也持这种说法,并排布了一出“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好看戏目。按照这种说法,刘备起先是没有参与董承密谋的,被曹操试探性的一席话,吓出一身冷汗,也就干脆参与董承的谋杀活动。只是正巧被曹操派去徐州拦截袁术,趁机溜之大吉。
看看,同样一件事,两个作者,三个传记,就有三种不同的说法。所谓的历史,有时候确实让人看不懂。难怪后世的一些读书人,专做一种考证的工作,既风光当世,名利双收;又名垂千古,荫及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