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12时,依照和班尼的约定,他去地铁站接儿子,我到旧金山唐人街的“喜相逢”餐馆占下一张小圆桌。这家食肆的价钱不便宜,但菜式和服务都算上乘,班尼这中国通,不吃中国菜则已,要吃必选这一家。这时间,金融区高层写字楼的白领们蜂拥而来,餐厅里挤爆了,门口排着队。侍应生每次路过,都投下白眼。我越坐得久,负罪感越重,便频频拨班尼的手机:“喂,怎么样?快到了吧?”“哎,还没现身呢!”我喝免费的劣质水仙茶,喝久了,觉得不消费一点,连礼貌的带位小姐也要怒目而视了,便点了几碟点心。一点半过去,班尼终于传来佳音:“人接到了,已走出蒙哥马利地铁站。”好久好久,没有一个悬念,像今天的班尼所带来的儿子一般,刺激我的好奇心了。我恨不得这阵子,沿乾尼街往东跑,好马上看到这个18年没见的青年人。
这个人,如果出生时父亲给起的名字没改掉,该叫摩根。上次见面,他是出生才几个月的婴孩。他满月,我们送的礼物是一把汽车用的婴儿坐椅。他不足一岁,父母离异,他被母亲带走。这么多年,不但我这外人,连父亲班尼也没见过他。他的模样、头发、眼瞳、个头、脾气,父子相见是何等场面,如此等等,都是未知数。我一会看手表,一会看楼梯口。终于,班尼现身,我站起来。班尼背后,站着一个小伙子。老实说,头一眼让我略感失望,个子太小了!班尼和前妻身高都在中等以上,联手制作的产品却有点营养不良,比乃父矮,也干瘦,初次见面,有点畏缩,没多少青年的挺拔气概。
班尼不叠地说耽搁了,不好意思。解释说,年轻人昨天晚间下了班,还去派对喝酒,今天一早睡过头,出门晚了一个多小时,害得他干等。这位不守时的公子大咧咧地在我旁边落座,喝我倒的茶。班尼白了他一眼,他才勉强说:“其实也不全是我的错,闹钟坏了……”
毕竟晚得离谱,专为高峰期开放的地下室餐厅,服务员都下班吃饭去了,我们只好迁到一楼。“你们饿坏了,快点菜。”我把菜单递给班尼和摩根。摩根埋头看菜单时,我才好意思端详他,同时从记忆深处挖掘18年前的影像:头发带褐,显然是乃父的金发混合乃母的黑发所成,带些微卷曲,让我记起40岁时的班尼。眼珠不蓝,是亚洲的。眼睛不大也不小,但目光有点滞,显出爱凝神的忧郁型的特征。睫毛长得过分。脸盘小,我这才省悟,我的第一印象是他个头小得出奇,缘由不在身高,也不在骨架,而在于五官不舒展的小脸。这像谁?不像班尼,至于他的母亲,脸颇俏丽,也不迷尔。亚洲式矮鼻子,一些雀斑加青春痘。让我吃惊的倒是颊下,顽固的胡子,横七竖八地冒出,稀拉拉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预支年龄,不知动机如何?可惜他没顾及一常识:胡子如果先天上长不密,千万不要留。一留就藏不住邋遢。我看够了摩根,又掉过头去看班尼。班尼和我对视,扑哧一笑。这老油条,看穿了我的心理,知道我暗里拿他爷儿俩作对照。
我把侍应生招来,班尼客气地说:“年轻人,你尽管点喜欢的。”其实不必鼓励,摩根也不会客气。他一口气点了蒙古牛肉、咕噜香肉、鲜贝炒芥兰、锅贴,还点了开胃小菜:叉烧、海蜇丝和卤鸡翅膀,我张口想说:“是不是太多了?”班尼从菜单上方眨眨蓝眼睛,示意我由他去。班尼接着点了一个清蒸鲈鱼和一碟青菜。他和我同事多年,知道我的胃口,这年纪,无论他和我,都不能像摩根般狼吞虎咽。摩根最后还点了一灌可乐加冰。
为了缓和气氛,我对摩根说:“看来你的胃还是中国的。”摩根笑了,一咕噜把汽水灌进喉咙。班尼马上把经过的侍应生拦住,请他再拿一罐来。
到这田地,该入正题了。“正题”关乎两个男人的生命,兹事体大,怪不得都绕着走,不敢贸然打开话匣子。班尼向我示意,我便清清喉咙,开始了。
“摩根,你如今是大人了。”(摩根抢过话题,说:“就是,我去年从母亲家搬出来,自己住,一边在奥克兰的一家酒吧当小工。”)
“你一直在找父亲,如今父子终于相见,祝贺你们。”我举起茶杯,和他们父子碰了一下。随后,又僵在那里,我低头喝茶,寻找恰当的词句,来解释父子相离这一悲剧的前因后果。
班尼父子这次见面,缘起在摩根的搜寻。至于班尼,对团圆与其说渴望,不如说恐惧。18年前,前妻把儿子抱走,那一天的经过班尼向我说过。惯于挑拨是非的丈母娘离开不久,夫妻关系似乎渐生转机,却因小之又小的争吵,终于无法收拾—那天,班尼去成人学校接上英文班的妻子回家,半路上,妻子下车,说要去取一张工资支票。她课余曾在这街上一台湾人家当过钟点工。妻子回到车里,喜滋滋地拿支票给班尼看,班尼说:“让我存进银行吧。”妻子说:“我好不容易才赚到40快,也要没收呀?没门!”班尼说:“家是共同的,我赚的,全为养家花费掉。你能赚了,加入一份,不是很合理吗?”班尼手拿支票不放,妻子去抢,抢不到就哭闹,暴怒的班尼把她推下车,扔在街上。当晚,妻子把寄放在朋友家的摩根带走,从此不回头。班尼这才发现,妻子在丈夫驱逐岳母娘成功后,便偷偷作离开的准备。这次大吵,不过是借口。然后是离婚官司,本来班尼请律师控告性格暴烈的妻子骗婚,要移民局驱逐她出境,但因班尼有两次动手打人、妻子到庇护所去躲避的案底,班尼打不赢官司。然后,法官裁定儿子的抚养权归母亲,班尼为了少交赡养费,实施“吃了砒霜药老虎”的策略—称病不上班,在家待了一个月,工资支票上的收入少得可怜。上庭那天,故意装成病秧子,可怜兮兮的,法官看他贫病交加,把由他支付的赡养费定在最低档:每个月才260元(我所以摸到这底牌,是因为几年前班尼去度假,委托我代他领工资支票,并存进他的银行户口)。这笔钱,每月从班尼的工资收入中扣除,直接汇进州政府相关部门的户口,再转交他的前妻。那次干仗,导致妻子出走至今,几乎沧桑了两回。我和他同事多年,朝夕见面,一起干活,我问他想不想见见混血的小儿子,他的回答一成不变:“不想,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转眼间摩根到了法定的独立年龄。
一年多前,班尼刚刚为停止支付了17年的赡养费松一口气。离开母亲掌握的摩根开始顽强的寻亲操作。他先以父亲的姓氏“卡甫拉斯基”敲进网上的搜索引擎,不久在中学校友网找到两个姓氏相同的年轻人,女的叫洁西卡,男的叫大卫,都住在旧金山湾区的核桃溪一带,利用电邮,和他们通起信来。他们是班尼的女儿和儿子,第一次婚姻的产品,都已30开外。他们都很热心,和久已没联系的老爸通了电话。老爸班尼为见还是不见,踌躇了好久,和我商量了几回。我的意见是见,亲骨肉嘛。班尼说,要见面可以,你得作陪,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摩根,免得他恨我一辈子。我答应了。此刻,轮到我了。
“摩根,你小时候人见人爱,你爸最疼你了,有一次,你感冒进了凯撒医院,你爸在病房守你守了两天两夜,烧退了,才带着两眼红丝离开。你外婆对我说:‘想不到洋女婿待孩子这么尽心!’你不知道,本来我是要当你的教父的,可惜……”我要说出的遗憾,是摩根的父母感情崩溃得太快,来不及办一个哪怕极简单的仪式。按照摩根的外婆的说法,在广东风俗里,叫“上契”。父母带上“契仔”到“契爷”家,送上礼物,“契爷”给“契仔”红包,便算建立干亲。以“感情牌”开头,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的。我的任务是洗脑,摩根母亲这么多年,毫无疑问说尽班尼的坏话,我要尽量消弭小伙子对父亲的恶感。
不料这小子比我的揣想要世故得多。他连灌了几杯茶,第一碟作为开胃小菜的叉烧片端上来以后,风卷残云地吃了大半,揩了揩稀疏的胡子,说:“父亲是怎么样的人,我妈说的不算,我自己要作独立判断,不然,我干吗这么起劲找班尼,足足找了两年?”班尼的肩耸了耸,我想打断他的话,要他给父亲起码的尊敬,怎么能叫名字呢!不料班尼的神情马上由尴尬转成惯有的玩世不恭:“你看我儿子,整整一个男子汉嘛!”
“这就对了,父母离异,是他们的悲剧。里头的恩怨是非,由他们自己摆平。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父亲是顶呱呱的父亲。你和洁西卡、大卫谈过不只一次,他们怎么和你说的?他们的爸爸对儿女的好,说也说不完是吧?”
摩根没有正面回答。菜上来了,他说声“太饿了!”便敞开来吃。一盘“咕噜香肉”最先报销。我和班尼慢腾腾地吃。我夹一筷子菜看年轻人一眼,忍俊不禁。摩根警惕地抬头,我马上说:“没事,放心吃。我是想起你戴着尿布时,吮手指头的馋样呢。”“我也是,那时你光会爬,就到处捣蛋了。”班尼插上一句。
“我妈和我合不来。17岁那年,我为数学老师的苛刻生气,撕掉成绩单,我妈又打又骂,我受不了,搬走了。3个月以后,交不出房租,才搬回家。半年前,我满18岁,终于宣告独立。我妈如果不是那么不讲理,我不会搬得这么远。她死活不让我学开车,怕我闯祸。没车,我怎么外出干活,赚钱养自己?她从前打点零工,这几年在医院当护士助理,才好过些。”
我暗里佩服小子的门槛精,这场合要渲染和母亲的不和,父亲才“解恨”。我说公道话:“你妈这么多年独自抚养你,不容易,体谅她才好。”“说起我妈呀,恨班尼是她的事,却太过分,要我随她姓丁。幸亏我从原始资料查到原来的姓氏。”
“说说,你书念得怎么样?”我问。摩根的五指伸进头发里,抓了抓,低声说:“没念完,退学了。不过我最近又回学校去,非得完成高中课程,拿到文凭不可,你们放心。”
我在脑海里画出这个由单身母亲养大的青年人的生活轨迹,母亲懂英语不多,沟通不良,又忙于谋生,况且先后和好几位男人谈恋爱、同居,最后都没好结果,这么折腾,怎么有余力和心情管教孩子?这个混血儿,可能相当吊儿郎当,喝酒,逃学,也许抽抽大麻。他成人后寻找父亲,其动机,说动听点,是要寻根,进而为自己定位;说低俗点,是要钱。班尼在决定和摩根见面前,已和我探讨过,如今面对他,更加肯定了。
“我在学校,白人同学说我是中国人,中国同学又说我是‘番鬼仔’,真有意思。”摩根说话时,没丝毫的抱怨,他在炫耀他的“中西通吃”。
“有女朋友吗?”我对满肚子计谋的年轻人,说不上喜欢,但也不厌恶,多的是好奇。“哎呀,多到对付不赢!天啊,白的,黄的,黑的,都喜欢上我,为了我,掐架常常有。”他对自己的魅力感到万分无奈。
“那你让一个给我,我现在也是单身呢!”班尼又来搅局了。
班尼看了看手表,对我点点头,我开始作总结:“摩根,我作为你父母的媒人,和他们短暂婚姻的目击者,要以不偏袒任何一方的身份,对你说些事:第一,你父母的离异,主要原因是东西方的文化冲突所致,双方都有责任,请你独立思考,不要单单怪罪爸爸。第二,你曾经获得父亲十分充沛的爱,他和你妈一样爱你。第三,你如今已是大人,希望你先完成学业,争取上进。”我这么说,没有背离基本事实,但不失狡猾,只强调好的一面,却忽略了坏的,比如,班尼和摩根的母亲发生冲突时,动手打人,有过家庭暴力的记录,还有,他刻意少付赡养费。
摩根打了痛快的饱嗝,站起来,和我握手。我们的面前,是狼藉的碗碟。两个小时边吃边聊,由这小伙子担纲,居然把满桌的菜全报销掉。
单由班尼买。这也是他预先说定的。走出餐馆的大门。班尼对我说:“我要去给他买一双鞋子,当酒吧小工,没黑皮鞋不像样。”我低头看,摩根的鞋子是名牌“耐克”,但已十分残旧,只差没露脚指头。我站着,看父子俩远去。班尼的右手搭在摩根的右肩上。
第二天晚上,班尼来了电话,感谢我。我问他以后怎么办。他冷冷地说:“这小子,好几次叫我班尼,真的没教育。底细摸不准,天晓得他进帮派没有?我没把地址给他,吩咐他有事打我的手机。反正我退休以后满世界跑,找我不容易。”让我惊讶的不是他冷静的对策,而是冷漠无比的语气,对这亲生骨肉,他没有动过哪怕相当于当年照顾新生婴儿的热忱百分之一的感情。摩根如今不是儿子,而是讨债的,他要尽量躲。原来,血缘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一路伴随后代的成长,有没有长期地灌注爱。班尼眼里的摩根,仅仅是一次做爱的结果。既如此,摩根再过分一点,把父亲看做勒索的对象,有什么稀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