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楼子九丈九”和“有钱您买前门搂子”,是我从小就听到的北京俗话。这前门楼子,指的就是现今天安门广场之南的正阳门城楼和箭楼,“前门”实际上是一个“俗称”。高42米的正阳门和高36米的箭楼,建于明正统四年(1439年),距今已有572年历史。老人说,前门曾经是由城楼、箭楼、瓮城、正阳桥和五牌楼组成的建筑群。从箭楼往南,一直到天坛路,南接永定门内大街,长约1600米的一条南北大道,就是我们熟悉的“前门大街”。
我从小是在前门外的“南城”胡同里长大的。地缘关系所至,前门大街一带也就成为我最早、最多光顾的北京闹市区;它周边的街巷胡同,几乎每一条都走过。不过那时候去前门大街,多是跟随着大人,各种店铺也都进过,但我只是一个被动的“游逛者”,兜里没有一分钱,自然是什么东西也不会买。炎夏里,若是家长从街边的小车摊给买5分钱一根的奶油冰棍儿或者3分钱一根小豆冰棍儿、红果冰棍儿,就心满意足了。独自去前门大街,始于1961年的初中二年级下半学期。那时家长每月给我2块买一张公共汽车月票和1块零花钱,那时我开始迷恋图书。
我最先和经常光顾的是前门大街临街的一家旧书门市部。鲜鱼口西口往南,也就是前门大街路东,有一家临街的旧书门市部。市部里的东、南、北三面墙前都摆着装满书的书架,屋里的还放着几张大桌子,上边铺满了让人翻得横七竖八的书籍,文学类的居多。乍见这么多的书,砰然心跳,恨不能把它们全都搬回家。虽然都是折价旧书,价码很低;但1块钱的家当,再便宜也满足不了我的需要。自然得“一分钱掰成八瓣花”,找便宜的和自己最想看的。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分上、下册,每册5角—钱倒是正好,但只能买一种了。可是一本果戈理的《狄康卡近乡夜话》更吸引我,书后标价7角2分。还是贵了点,因为我又发现了《雪莱诗选》《海涅诗选》《彭斯诗选》,还有惠特曼的《草叶集》、泰戈尔的《飞鸟集》《园丁集》……
银子太少了,我开始打2块月票钱的主意—听说大画家齐白石就有“三百石印富翁”的刻章,零花钱加月票钱,我不就是“300分钱富翁”了么?不买月票就得走路上学,家距学校4站地,上学、下学就是8站地,还有中午吃饭的往返呢,那就是16站地了。走路我不嫌累,只是午饭时间就紧了。买书心切,顾不了那许多—中午放学回家,扒拉几口饭就得往回返了。吃饭快的习惯,就是从那时候养成的。但过了两个月母亲发现我穿鞋太费,追问起来,我只好如实交代。那月家长又给了2块钱让我去补办月票,由此我又回到了仅有“一块钱家当”的境况。
个人“买书史”上,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在前门大街旧书店里发现了三册本的《格林童话》全集。但我只拿到了第三册,左找右寻,第一册、第二册就是不见踪影。忽然间,我发现那两册书被拿在一个中年男人的手中。屏气凝神,左右不离,我只能等那人放下不成套的书。他也在左顾右盼,肯定是在找第三册。等了许久,我终于沉不住气,走到那人身边问:“您要这书吗?”他斜睨地看了我一眼,用坚定的口气回说:“要!”。我无可奈何,又耗了一会儿,只好放下手里的一册书,转身去了。回家跟哥说起这事,哥说我傻,“你干嘛问哪?不问,他找不到后一本,也就把手里拿的放下了。”后悔也没用,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
日积月累,我的小书架渐渐丰满起来。其中有鲁迅先生的《彷徨》《呐喊》《野草》《朝花夕拾》《二心集》等,有巴金的《家》《春》《秋》《雾雨雷电》,有《马克思的青年时代》、恩格斯的《反杜林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活与美学》及他的《怎么办?》;有普希金的《叶甫根尼·奥涅金》、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郭沫若的《女神》;有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哈代的《还乡》、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乔治桑的《小法岱特》、勒萨日的《瘸腿魔鬼》、伊巴涅斯的《血与沙》、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三部曲……
1965年底,我参加了工作,每月工资33块6毛6.终于可以用自己挣的钱买书了,可是没多久“文化大革命”爆发,别说旧书店关了张,就是新书店里也看不到古今中外文学名著了—都被划作“封资修大毒草”了。由日积月累而攒下并放在家中唯一的一个小书架上的书,一度使我担惊受怕。
经过几年的“如火如荼”,看文学书的欲念又开始在我心中萌动,于是私下里向知根知底的可靠朋友借书,互通有无。1971年,忽听郭沫若的新作《李白与杜甫》出版了,买书的冲动竟然还那么强烈,我兴冲冲地奔上了街头。前门大街临街的那家旧书店早已歇业,我最终在大栅栏里路北的一家新华书店里发现了目标,内心免不了有几分欣喜。虽然这书是“褒李贬杜”的,但一个“诗仙”、一个“诗圣”的地位并没有在我心中动摇。
1980年,我在报社副刊当编辑,多次到北纬饭店看望复出的大诗人艾青。我在青少年时代就看过艾老的名诗《大堰河—我的保姆》,也曾在前门大街的旧书店里买过他的《诗论》;和心目中崇敬的诗人见面,自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有一天,我走进艾老的房间,发现屋里还有其他客人。艾老站起身来说:“来,小刘,我给你介绍一个人。”说着,他指着身边的一个中年人说:“这是诗人孙敬轩。”握着手,我对孙敬轩说:“我看过您的《海洋抒情诗》。”很显然,孙敬轩吃了一惊,然后很激动地把手握得紧紧的,不住地摇。这诗集是他的第一部诗集,在1957年初出版,当时他才20多岁;但不久他便被划“右”,书也被下了架,从此失去写作的权力。“文革”后他才复出,自是万万没想到在二十多年后还会有人看过并且能记住他的诗集。我是在前门大街那家旧书门市部的书堆里发现《海洋抒情诗》的,当时捧在手中读过,想买,但因钱紧而不得不放手。我自己也没想到,将近二十年前匆匆读过的诗集的书名,怎么会在瞬息间在脑海里涌现出来。后来才发现我习惯于“单向记忆”—凡是感兴趣的,看一次或听一次大多经久不忘;凡是不感兴趣的,记几次都会转眼间忘于脑后。
一年以后,诗人孙敬轩又一次来北京,还特意到报社来看我。那时他已经出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依旧很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说:“孝存哪,跟我到四川去吧!”几年以后,我在一家文学杂志工作,到成都去组稿,孙敬轩得知后,热情邀请我到他家中叙谈、吃饭。
说起往事,熟悉前门大街的老人告诉我,在20世纪50年代,从正阳桥到珠市口的前门大街上,有四家新华书店的面脸儿。是吗?我很惊奇。老人如数家珍地说:路东从北往南,单说名声大一些的—大北照相馆、正阳德食品店、永义合乐器店、庆林春茶叶店、天盛号酱肉铺、通三益海味店、庆颐堂药铺、力力川菜餐厅、天成斋鞋店;在崇文呢绒服装加工部和都一处饭馆之间,就有一家新华书店。再往南数:正明斋饽饽铺、便宜坊烤鸭店,在老正兴上海餐厅和普兰德染洗店之间,又是一家新华书店。再往南走,亿兆棉织百货商店、前门理发馆、北京钟表厂门市部,在前门邮局报刊门市部和耀华诊所之间,还是一家新华书店。听老人这么一说,我常去的旧书书店,应该就是前门邮局报刊门市部旁边的这家,大概是在其后改为“旧书”门市部了。“还有路西呢。”老人说,从北往南:月盛斋酱牛羊肉铺、华孚钟表店、庆颐堂药店、一条龙羊肉馆、盛锡福帽店,在谦祥胶鞋店和洪盛兴竹柳什物店之间,也是一家新华书店……一条繁闹的商业大街,原来也充溢着浓郁文化气息。
北京中轴线上的前门大街啊!你不仅在我饥渴的青少年时代给我提供了“精神食粮”,而且还给我带来了与此相联系的友情和亲切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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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北京的书肆,多在大明门(清代“大清门”,民国时期“中华门”)之右,即后来被称为“棋盘街”的右侧。著名的书肆,有“金台书铺”等。东城的灯市和西城的城隍庙(复兴门内成方街)的书摊,则属于应节和赶庙会式的。
清初的庙会书摊,设在广安门内大街慈仁寺;康熙以后,因地处偏僻,慈仁寺书摊被琉璃厂书店和春节庙会书摊所取代。内城庙会书摊,则设在白塔寺、护国寺、隆福寺。清末,卖唱私刻唱本的用蓝布包裹背到庙会或市场去卖。到庙会的,先把包裹皮儿铺在地上,再将唱本平铺于上,就地“划锅”。有的自带“节子板”,或以瓦片当“竹板”,边打板边唱,以作吆喝。买唱本的,可以与卖唱本的学唱。书铺则在铺门前挂字号“匾”,如清同治年间创办的“宝文堂”;该铺在前柜卖书,后柜木印、装订,编辑、校对、出版等事务则在楼上做。
民国时期,中轴线上的书摊有地安门外大街义溜胡同口外的徐文玉书摊。此外,还有设在东安市场东南角丹桂商场和南端南花园的书摊,及东安市场北门内梢东的书摊。西单商场的书摊,多设在商场南端。安定门内大街谢家胡同口外,有刘振海书摊。隆福寺书店,有“宝会斋”“粹雅堂”“三友堂”“带经堂”等。30年代初,琉璃厂最大的新书店为商务印书馆及中华书局门面。从琉璃厂到杨梅竹斜街,还有上海世界书局分店、大东书局分店。著名旧书店有“来熏阁”“邃雅斋”等。隆福寺旧书店有“修绠堂”“东雅堂”等。
旧时书铺、书馆、书局,不仅售书,还自行刻印书籍;一些书摊除卖书外,还以租赁书籍为副业。
新中国的20世纪60年代,老北京中轴线上的旧书书店有:前门大街鲜鱼口西口往南临街的旧书门市部、地安门大街路东的旧书门市部。其他旧书书店,有:大栅栏街路北新华书店二楼、东安市场内靠近北端的书摊、隆福寺街路北门市部、琉璃厂中国书店旧书门市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