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师范那年,正是大旱的年景,父母在骄阳似火的天气里,把汗水摔成八瓣换来的也只是一声叹息。面对三千多元的学费,父母更是愁眉不展。我决定自己打工挣钱,多少能为亲人减去一点身心的重负。我偷偷托外村一个同学的父亲在建筑工地找了一份当小工的活,直到要去工地的那天早晨,我才告诉了母亲这一消息。
工地在城郊,要建一座医院的样子。工头是个中年男子,见我个子小,又瘦弱,皱了皱眉,用缠了白胶布的圆珠笔顶了顶安全帽的帽檐,才吩咐说:“去那边筛沙子吧。”看着工头黝黑的脸庞和真诚的眼神,想想他没有让我去干推砖、拌混凝土这样出大力的活,我心里掠过一层感激的浪花。当我提着铁锨朝小山一样的沙堆走去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了工头的吆喝,他说:“先去仓库找个安全帽戴上,不要赤膊,小心晒爆了皮。”
渐进中午的时候,太阳显得霸气十足,我身上的薄衫子,被汗水一遍遍浸透,又被阳光一次次蒸干,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驮在背上。收工吃饭的时候,躲进阴凉处,依然是暑气蒸人,见其他人都光了膀子,鼓着腮帮子吧唧吧唧地嚼馒头,咕咚咕咚地喝白开水。我也想干脆光了膀子痛痛快快的吃饭,然后躺在破水泥袋子上睡一觉。还没脱了一半,坐在我对面的胡子拉碴地猴子就嗷嗷地叫起来,说:“你考的师范是不是?”我懵懂地点点头,猴子又说:“这就对了,你当老师的,要注意形象啊,可不能像我们这些大老粗,你要是当着一群女孩子……”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踹了一脚,那人骂道:“吃饱了撑的,卸砖去。”猴子愤愤地,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替我解围的不是别人,正是工头。工头走后,几个人面面相觑,我也没光成膀子,饭后,几个人拉了我吆吆喝喝地打牌。
第三天的时候,我筛沙子的工作暂告一个段落。上午和老王一起给搅拌机添料,打灰浆,拌混凝土。老王快六十岁了,不爱说话,有个儿子和我岁数差不多,还在读高中。太阳依旧毒辣,老王看我的汗珠子不住地滴落,就摘下自己的草帽说:“你戴,我在日头底下晒惯了,不怕。”我摘了安全帽,接过老王的帽子,感激地点点头。老王的草帽显然很破旧了,但戴在头上还是挺舒适又遮阳,我还隐隐闻到了一股父亲的味道。下午,抹墙的时候,需要大量的沙灰浆,我便被派去推沙灰。我躬着身子,绷着面孔,使劲把一车一车满满的沙灰运到需要的地方。在推最后一车时,不知怎么车轮一下顶到了一块半头砖上,由于一点也没防备,车子晃了几下,“咣当”歪在半路上,飞溅出的灰浆落了我一脸一身。看到我的狼狈相,站在一边的猴子和三四个工友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我羞红了脸,懊恼着一字一顿地说:“花——果——山——上——娶——媳——妇——”,猴子他们骤然停住了笑,大眼瞪小眼瞅着我,我故意不说下文。扶起车子要走的时候,猴子突然摸着脑袋说:“恣(高兴)——了——猴啊!原来这小子骂咱们呢。”几个人登时满脸酡红,我哈哈大笑……
这天下午,我回家后,在县城工作的远房二叔找到我,说,已经在工厂里给我找了一个轻快活,不必去卖力气了。我很高兴,很感激二叔,二叔说,算了,要谢就谢你爹娘吧,到时好好读书,别忘了老人家。
又过了几天,工头忽然来到我家给了我一百块钱,说是三天的工钱,这在十一二年前已经算是高薪了。临走的时候又说:“对了,你别见怪猴子,他心里直,嘴臭,不过,挺能干的……”
后来,我把当小工的生活工工整整地写进我的日记里,慢慢地,沉淀成我生命里一笔独有的财富。
(原载《中国建材报》《联合日报》《潍坊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