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小雨形成的薄纱在小城中飘荡,寂静的街道上,烟头、痰迹以及各色的垃圾零落地散布着,焦糊味与腐臭味弥漫在人潮消失后的空旷中。黑暗中,几盏路灯勉强地睁着浑浊的黄眼睛注视着湿漉漉的路面,它们有些留恋白天从脚下经过的人流与车流,虽然吵闹但并不寂寞,强过此时的孤冷。
一个叫老王的微胖中年男人神情沮丧地走在雨后的街上,像他这样的午夜行者在这座小城里并不多见,更多的情况是醉酒后呕吐在路边的人。这些人要么躺倒在路上一觉睡到天明,要么是在清空肚腹内的油肉酒精后踉跄着返回栖身之处。而像老王这样的清醒且缓慢地闲逛的人,终于让这个雨夜有了些文艺情怀,美中不足的是,他只是个身体臃肿样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而已。
老王平静忧郁的外表下,是一颗刚刚从暴怒中平复过来的微微颤抖的心。半个小时前,水桶一样的妻子扇动着红色丝绒睡袍的长袖,用最尖酸刻薄的言语咒骂了他将近两个小时,而事情的起因到现在已经忘记了。老王的攘外必先安内策略崩溃的一瞬间,他血灌瞳仁、脑筋蹦起的样貌并没有让妻子安静下来,即便是他随手抄起桌上的半瓶啤酒比划着要砸向妻子长满黄白黑相间卷发的大脑袋的时刻,妻子短粗的脖子反而伸得更长了,大脑袋在老王面前像舞狮表演般晃动不停,老王终于没能下手砸她,虽然他在心里已经幻想过了妻子焦黄头发上挂满红白脑浆的情景。
老王像前二十多年中的那许多次一样,从家中夺门而出落荒逃走。一个人拎着半瓶啤酒,漫无目的满心忧愤地走在午夜的小城中。这是他多年以来形成的策略,当一切辩解与哀求都被尖利的咆哮镇压后,逃跑就是明哲保身的唯一办法,也是难得的喘息之机。就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他从家中逃出后会溜达到城中心的广场,在那里他会坐一会而或者小睡一下,然后在估计妻子已经安眠的情况下,反身走回家中,悄悄地睡在客厅中的沙发上,直到天明时分。睡醒的妻子在他准备好的早饭前,会忘记昨晚的一切,而他将会带着妻子的赦免与疲惫的身躯继续到公司上班,做着他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的工作。
老王沿着湿漉漉的街道向小城中最闪亮的地方行进,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心情就像他多年以来的经历一样普通与平淡,有些时候他甚至有些享受此刻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这是他很稀有的属于自己的时间,自从工作并结婚以来,他的时间就总是属于老板与妻子的,他的电话在24小时的待命状态下,时时刻刻等待着妻子或老板的召唤,当然,也会有例外的调剂,那就是快递送货人的电召。此时,只有屏幕上不断闪动的时钟还能证明他的电话还活着,而他还是乐得见到这种久违的安宁,虽然他也还是会小小地希望一下妻子会打给他一通召唤回家的电话,但这种可能性进过他多年来婚姻的磨砺而被证明是基本没有的。
老王的脚步是轻快的,他在雨雾中变得活泼了。无人的黑暗中,在这个没有人关注他的环境中,他不由自主地向着孩子的方向退变。他可以不用顾忌任何人的观察与评价,不用考虑任何出格行为的后果,他可以手舞足蹈,可以嬉笑怒骂,他甚至可以随地大小便,只要他想做此刻他就能做。他想到这里,开心地笑了,很久以来,这种发自内心的孩子般的坏笑就像一夜三次性爱,离开已经他很遥远了。
在弥漫的雨雾中,他逐渐看到了城市广场的轮廓。众多高楼黑影簇拥着一块空旷的地方,偌大的空间仿佛一只望天兴叹的大嘴,哑口无言地等待着太阳升起后的喧嚣。黑灰色的空间是单调的,除了四周楼房上安装的霓虹灯放出的各色灯光外,广场的一侧,在本市最高的大楼上悬挂着一块硕大的LED电子屏幕,这块硕大的屏幕日夜不停地对着广场播放着各式各样的广告,以及城市管理部门发布的最新消息。
老王每次夜里走到广场上想要静一静的时候,总会特别厌恶地看一眼那块永远不知疲倦地放映着的大屏幕,里面的各式广告破坏了广场宁静单调的整体氛围,这让老王竭力想进入的休闲状态始终受到干扰,令他十分的恼火,他不止一次地希望这块屏幕能坏掉,或者为了省电而在人潮退去后立即熄灭。既然没有观众了,何必还要表演呢,老王这样地想着。做事就是给人看的,别人不看还做什么事,老王总是这样地想着。